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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曉夢 第二百九十九章 棠陰比事
寶琴話音剛落,便有探春起身來迎,笑著道:“妹妹才來,我便送了帖子去,遲遲不見你人,還當妹妹今兒個不來了呢。”
迎春也道:“老太太都贊琴妹妹好品格,這社若是少了琴妹妹豈不少了幾分顏色?”
眾金釵說說笑笑,將寶琴迎進內(nèi)中。唯獨寶姐姐面上雖噙著笑,心下卻有些別扭。
隨即又商議著定下章程,又有給各人起名號。陳斯遠坐在一旁笑看,奈何李紈忍了半晌實在忍不住,便頻頻朝著陳斯遠看過來。
旁人尚且沒注意,卻瞞不過寶姐姐與林妹妹。陳斯遠心下冷汗直流,偏生這會子不好與李紈說什么。
他起先還打算來湊個熱鬧,如今一看,這哪里是熱鬧?分明便是修羅場啊。
陳斯遠漸生退卻之意,此時探春納罕道:“怎么不見寶二哥?”
才來的寶琴就道:“方才那會子夏家太太來了,太太便將寶二哥叫了去。”
三春等與寶玉是姊妹兄弟,自是想帶了寶玉湊個熱鬧,寶姐姐與黛玉心下卻不這般想。前者鄙夷寶玉只知風花雪月、不知上進,后者看穿了寶玉成色,只當做尋常表親相處。
隨即又有邢岫煙、香菱來湊趣,陳斯遠見勢不好,干脆起身道:“你們且熱鬧著,我還是回去讀書吧。”
惜春極為不舍,叫嚷道:“少了遠大哥,總覺少了一分熱鬧。”
陳斯遠哈哈笑道:“方才定下今日辦詩社,我便不湊趣了。”
陳斯遠詩詞本事大抵也就是尋常水準,全靠前世記憶支撐,論真本事只怕連李紈與迎春都不如,自然不敢露怯。再者說了,過會子即便他不下場作詩,若讓他點評寶姐姐、林妹妹的詩文誰高誰下,陳斯遠又該如何自處?
捧了一個便會得罪另一個,陳斯遠莫不如躲個清凈。
他這般笑著說出來,旁人卻另做他想,只道他詩詞水準太高,不大想?yún)⑴c這等小孩子家家的詩社。
又有人作想,若是陳斯遠詩詞水準太高,豈不將眾人都掩沒了過去?
陳斯遠又道:“待來日有旁的吃喝玩樂,我再來湊趣。”
除去小惜春有些不舍,余者都笑著起身送陳斯遠。陳斯遠臨行之際又與香菱遞了個眼神兒,這姑娘心緒激蕩,小臉兒通紅。
待陳斯遠一走,黛玉便道:“他雖走了,人卻是不少的。”瞧了香菱一眼道:“我這女徒弟隨著我學了許久,如今也能做得詩文了。”
眾人都知香菱時常便往瀟湘館去學詩,先前只當香菱不過是湊趣,不想這會子香菱竟也能做詩了!
于是眾人齊齊開口稱贊,香菱掩口而笑,心下自是感念。錯非落在陳斯遠身邊兒,她又怎會遂了心愿?
到底是一樁雅事,寶姐姐再是心下不爽寶琴,好歹這會子也壓下心緒,噙了笑熱熱鬧鬧參與其中。
嘰嘰呱呱說了半晌,探春因李紈出了銀錢,便薦其掌社。李紈心下有了寄托,再不是那般槁木死灰模樣,聽了探春的話兒便笑道:“探丫頭既薦了我,我雖不大會做詩,卻勝在年紀癡長幾歲,便做了這掌社。不過須得兩個副社幫襯著,這起社之事既是探丫頭先張羅的,我看這頭一個副社便是探丫頭了。”
金釵齊聲道好,探春當仁不讓應(yīng)下,又道:“我既為副社,那此番我便先做個東道。”待眾人應(yīng)下,她又問:“卻不知另一副社,大嫂子有何人選?莫不是寶姐姐或是林姐姐?”
李紈笑道:“都不是,我看鳳丫頭最合適。”
寶姐姐聞弦知雅意,頓時笑道:“大嫂子自個兒掏了銀錢不算,莫不是還要打鳳姐兒的秋風?”
黛玉也笑將起來,道:“說來鳳姐姐那膠乳營生如今可生發(fā)了,說不得過些時日便能得了兵部訂單呢。”
寶姐姐立時道:“要說還是林丫頭好運道,鳳丫頭不拘如何勞碌,這出息總有林丫頭一半兒呢。”
黛玉嬌嗔不依,與寶姐姐嬉鬧了一番方才罷休。
這兩個副社都有了人選,黛玉與寶姐姐嬉鬧過,又說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
于是李紈依舊起了稻香老農(nóng)的號,寶姐姐名為蘅蕪君,林妹妹為瀟湘妃子,三妹妹探春起了個秋爽居士,二姑娘為菱洲,小惜春為藕榭。
因著寶玉不在,也無人提醒探春,其名號便只是秋爽居士,而非蕉下客。
又有薛寶琴新來,她思來想去,給自個兒起了個梅影山人;香菱一時間想不出名號,黛玉以菱香居士相贈,香菱卻覺不妥,思來想去便自稱清堂吟士。
隨即又定下章程,每月聚一、二回,風雨無阻,又有獎懲之制。
待諸般停當,李紈便道:“探丫頭急著做東道,那就先準備著。只是這社已然起了,哪里有不告知副社的道理?”
探春頓時掩口而笑,道:“大嫂子要去打秋風,我可是怕了鳳姐姐那張嘴……罷了罷了,我留下準備便是了,你們誰愛去誰去。”
小惜春卻是不怕的,道:“鳳姐姐有何可怕的?咱們掰扯清楚,鳳姐姐斷無不允之理。大嫂子,算我一個。”
又有寶姐姐道:“那我也走一遭吧。”
此事定下,李紈便領(lǐng)著寶釵、惜春往前頭來尋鳳姐兒。
鳳姐兒院兒。
這會子鳳姐兒歪在炕上,頭上戴了抹額,平兒正低聲交代著。待平兒說完,鳳姐兒就道:“你與喬、馮二人交代下,平素爪子干凈些,萬不可讓太太拿了把柄。至于每月用度……我私底下貼補二兩就是了。”
鳳姐兒‘抱病’幾日,管家的差事都丟給平兒打理。平兒本就是個老好人的性兒,便是得了鳳姐兒的虎皮,也不好太過得罪各處管事兒,因是這些時日榮國府中麻煩事兒不斷,鳳姐兒又‘抱病’,平兒便只好時常去尋王夫人拿主意。
于是這些時日王夫人庶務(wù)纏身,如今已有了厭嫌之心。
鳳姐兒本就是個貪戀權(quán)勢的,自不會真?zhèn)€兒舍了那管家的差事。此番自是聽了陳斯遠獻策,打算以退為進,好生與王夫人斗上一場。
那平兒聞言道:“奶奶莫非要用自個兒的體己貼補?”
鳳姐兒冷笑道:“不過每個月一二十兩銀子的事兒,我又不差那幾個銀錢。”
平兒這才舒展眉頭。是了,那膠乳工坊走上正軌,只待兵部下了訂單,定能大賺一筆。鳳姐兒自然也就瞧不上那仨瓜倆棗的小錢了。
正說話間,外間豐兒道:“奶奶,大奶奶、寶姑娘、四姑娘來了。”
鳳姐兒與平兒主仆兩個一怔,平兒忙挑了簾櫳去迎,鳳姐兒也勉強撐起身形——既是抱病,自然就要有個抱病的樣兒。
少一時,李紈、寶釵、惜春一并進得內(nèi)中,鳳姐兒便笑道:“你們怎么來了?”
不用李紈開口,惜春便湊過來笑道:“鳳姐姐可好些了?”
鳳姐兒道:“我這病須得將養(yǎng)著,只怕一時半會是好不了啦。”
惜春年紀小,聽不出弦外之音,頓時好一番關(guān)切。那李紈與寶姐姐卻不是傻的,眼見王熙鳳氣色正好,只臉面故意都敷了粉,哪里像是抱病了?
寶姐姐樂得鳳姐兒與王夫人斗起來,自個兒也懶得參與其中。李紈心下暗恨王夫人苛待,雖說先前鳳姐兒一直對她多有提防,可她一來并無管家之意,二來也不指望賈蘭承襲榮國府家業(yè),自是不會與鳳姐兒交惡。
因是待惜春說過,李紈便上前道:“若我說你多歇歇也好,這么大個家業(yè),家中千頭萬緒的都要你打理,便是再好的身子骨也要累病了。”
鳳姐兒心下略略異樣,旋即便知此為李紈善意。她趕忙道:“今兒個平兒實在打理不過來,我還想著強撐幾日呢。嫂子既這般說了,那我便好生歇一歇。”
二人對視一眼,盡在不言中。
先前鳳姐兒處處提防李紈,蓋因王夫人之故,生怕管家的差事落在李紈手里。如今仔細想想,不過是王夫人挑唆之語罷了。
什么寡婦不好拋頭露面,薛姨媽也是寡婦,薛家大房家業(yè)還不是攏在薛姨媽手中?且先前鳳姐兒管著內(nèi)宅,又不用往外頭去,哪里就要拋頭露面了?
李紈順勢就道:“這就好。我們此來,是探丫頭一時興起,起了個社。如今才起了個頭,不免手忙腳亂,便請你去做個監(jiān)社御史。”
鳳姐笑道:“我又不會作什么”濕“的”干“的,要我吃東西去不成?”
惜春說道:“鳳姐姐雖不會作,也不要你作。只監(jiān)察著我們里頭有偷安怠惰的,該怎么樣罰他就是了。”
鳳姐兒頓時笑道:“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哪里是請我作監(jiān)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你們弄什么社,必是要輪流作東道的。你們的月錢不夠花了,想出這個法子來拘我去,好和我要錢。可是這個主意?”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了。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鳳姐兒笑著又道:“虧你是個大嫂子呢!把姑娘們原交給你帶著念書,學規(guī)矩,針線的,他們不好,你要勸。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老太太、太太罷了,原是老封君。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子。
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yè)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
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每年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玩玩,能幾年的限期?
她們各人出了閣,難道還要你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diào)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
李紈扭頭與寶姐姐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
不待李紈往后頭說,惜春就道:“鳳姐姐這回可錯了,大嫂子拿了體己,遠大哥也給了不少,算來一早兒就夠用了,我們也是想鳳姐姐湊個熱鬧,這才來請……偏鳳姐姐不識好人心。”
小惜春一番話說得鳳姐兒訝然不已,李紈素來一毛不拔,這回怎地這般大方了?又想起那會子王夫人幾次嘀咕,說那金剛經(jīng)少說值個五七萬銀子,鳳姐兒心下頓時有了數(shù):
是了,換做自個兒也不好明言得了多少銀錢,定要好生遮掩一番。這般想來,如今李紈可是個財主,可不就要掏了銀錢?
再仔細思忖,李紈又是個謹小慎微的,掏了銀錢生怕顯眼,這才拉了自個兒做陪襯?
鳳姐兒掩口笑得前仰后合,口中不住的道惱,禁不住心思轉(zhuǎn)動:李紈如今不差銀錢……說不得手頭兒便有個一、二萬銀子,足夠養(yǎng)她們娘兒倆的,加之素來為王夫人不喜,說不得非但不會幫王夫人爭榮國府家業(yè),反倒還會幫著自個兒說話呢。
李紈素來在老太太跟前兒有臉面,有時候她一句話可比自個兒說百句都強,既然她有交好之心,那自個兒自當順勢應(yīng)承下來。
于是鳳姐兒便在炕頭兒上斂衽一福,道:“是我說錯了,給大嫂子道惱。”
李紈笑罵道:“你少花馬吊嘴,只問你一句話,這社你管不管?”
鳳姐兒趕忙道:“我不入社花幾個錢,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里吃飯不成?今兒個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作會社東道。過后幾天,我又不作詩作文,只不過是個俗人罷了。‘監(jiān)察’也罷,不‘監(jiān)察’也罷,有了錢了,你們還攆出我來!”
此言一出,內(nèi)中諸人都笑將起來。
鳳姐兒是個爽利的,果然吩咐平兒取了五十兩銀子來。又因近來‘抱病’,便說暫且不去秋爽齋,只待眾人做了詩詞品評時,一道兒來鳳姐兒院兒。
李紈、寶釵、惜春興盡而歸,下晌時秋爽齋果然起了社。因秋爽齋內(nèi)中有一株海棠樹,眾人先做過海棠詩,順勢便起名海棠社。
一日嬉鬧,至傍晚時香菱方才飲得小臉兒紅撲撲的回轉(zhuǎn)。
自打香菱尋回了母親甄封氏,性子逐漸疏朗,臉上也多了笑模樣,奈何平素依舊謹言。此番許是真?zhèn)€兒稱了心意,甫一回來便尋了陳斯遠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一會子說:“開到一半兒時,寶二爺興沖沖的來了,聽聞起社事宜,頓時急得抓耳撓腮的。四下問詢一番,先說三姑娘的名號不好,改做了蕉下客,又被林姑娘打趣,說三姑娘這名號是鹿肉。
跟著寶二爺又自稱綺霰公子,湊趣做了兩首詩,奈何又被大嫂子定為末等。”
一會子又道:“我不過是湊趣的,所憋出來一首,卻誰都比不過。寶姑娘、林姑娘還有新來的琴姑娘都做了好詩,就連大嫂子也難分伯仲,只得去前頭尋二奶奶品鑒。
二奶奶聽了一遭,只說林姑娘的最上口,便定下了林姑娘是頭名。”
陳斯遠面上噙著笑意,捉了香菱的柔荑,自是為香菱高興。錯非自個兒,這姑娘來日如何實在不好說,虧得他甫一入府便機緣巧合將香菱弄到了身邊兒,如今香菱的命運自是再與原文中無干。
除此之外,這海棠社一節(jié)自然也變了。
因李紈出了銀錢,探春便推舉其為掌社,而不是原文中那般李紈自薦,惹得探春腹誹了一番;其后鳳姐兒雖說了一番怪話兒,卻聽聞李紈也出了銀錢,立刻道惱不迭;再往后因著香菱、寶琴也在海棠社,李紈、探春再不似原文中那般偏著寶姐姐,請了鳳姐兒做裁判,鳳姐兒胡亂尋了個由頭便定下黛玉的詩為頭名。
如此一來,黛玉自是欣喜,寶姐姐卻也不會不高興——若是定下寶琴為頭名,只怕寶姐姐一準會氣惱不已。
待香菱止住興頭,笑吟吟去給陳斯遠打水,陳斯遠又暗忖。其實何止是這海棠社,只怕眾金釵的命運早就改了,往后如何,再不好依著原文忖度。
這日夜里,香菱興致極濃,尋了陳斯遠極盡癡纏之事,一夜旖旎自不多提。
三圣庵。
小巧跨院兒里,妙玉正吃著一碗粳米粥。她卻吃得蹙眉不已,蓋因兩個婆子雖也會開火做飯,卻總比不得大觀園小廚房的滋味。
妙玉素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會子自是難以下咽。
丫鬟清梵瞧出自家姑娘心緒,便說道:“姑娘且忍一忍,待過了這陣子,咱們尋了落腳處,再請個手藝好的廚娘來。”
妙玉輕聲應(yīng)下,道:“你今兒個也去瞧了,可有合意的?”
清梵搖了搖頭,道:“內(nèi)城各處庵堂都不打算發(fā)售,我明兒個打算往外城走一走。”
此言一出,立時惹得妙玉蹙眉不已。她那孤高的性兒一則是天生的,另一則是故弄玄虛,引得達官顯貴追捧。
這內(nèi)城才是達官顯貴匯聚之地,外城又如何比得過?妙玉便說道:“也不拘是庵堂,寺廟道觀都可,大不了多拋費一些銀錢改造就是了。”
清梵就道:“那倒是有一處,不過是在東城,不若明兒個姑娘親自去瞧瞧?”
妙玉應(yīng)下,思量著又道:“可問過僧尼了?”
清梵說道:“除去智能兒與碧痕,旁的都說無可無不可。”
這話問的自然是來日遷了庵堂,其余女尼可要跟隨。
妙玉便道:“那就隨她們。”
清梵應(yīng)下。妙玉又忍著滋味勉強吃用了一些,便吩咐清梵撤下。
此時業(yè)已入夜,清梵打了水來,伺候著妙玉洗漱罷,便為其鋪了被褥。
待到了二更天,妙玉撂下書卷早早入睡。誰知方才睡下,前頭便有女尼驚呼:“走水啦!”
妙玉正似睡非睡之際,聞聲立時驚醒。清梵緊忙起身為其披了衣裳,旋即快步去正院兒觀量。
過得半晌,清梵唬了臉兒回轉(zhuǎn),說道:“姑娘,側(cè)殿走了水,一眾人等都亂了手腳。”
妙玉嗔怪道:“好端端的怎地走了水?定是值夜的不小心打翻了燈油!”當下裹緊衣裳領(lǐng)了清梵便往大殿方向?qū)怼?p/>
臨出門之際,清梵蹙眉扭頭瞧了一眼,正要說些什么,妙玉就催促道:“你還等什么?還不隨我去喚人滅火!”
清梵趕忙應(yīng)下,隨著妙玉往正院兒而去。
卻不料二人才離了跨院,便有兩條黑影翻墻入內(nèi),悄然摸進了跨院正房里。
卻說妙玉一來,眾人立時有了主心骨,也不消妙玉吩咐,兩個婆子連帶清梵四下呼喝,又有智能兒、碧痕幫襯,眾女尼兼祧手提,可算將側(cè)殿的火勢滅了。
妙玉又尋值夜女尼問責,那女尼只哭道:“我也不知為何,方才迷糊得緊,不覺便睡了過去。”
妙玉心下厭嫌,只當其是個馬虎的,拿定心思來日只領(lǐng)了智能兒與碧痕去新落腳處。
臨近子時,妙玉方才回轉(zhuǎn)跨院安置。誰知才進跨院,清梵瞧著大敞四開的房門,立時驚呼一聲兒。
妙玉也覺不對,趕忙叫了兩個婆子來,又有智能兒、碧痕提了扁擔、哨棒,戰(zhàn)戰(zhàn)兢兢尋進屋里,卻見內(nèi)中翻騰得極為凌亂,卻無半個人影兒。
清梵眼見并無賊人,趕忙到得臥房里找尋,須臾便叫道:“姑娘,東……東西都沒了!”
妙玉只覺天旋地轉(zhuǎn),虧得智能兒攙扶方才不曾跌了去。待回過神來,撇開智能兒便跑進了內(nèi)中。便見兩個箱籠敞開著,內(nèi)中早已空空如也。
妙玉瞠目,不知所措。這會子方才后知后覺,此番是中了賊人調(diào)虎離山之計!
兩個婆子也慌了手腳,一個道:“賊人定沒跑遠,趕緊四下找找,說不得便藏在庵里!”
另一個道:“那火定是賊人放的,以有心算無心,只怕這會子早就跑遠了,我看還是報官吧!”
二人爭執(zhí)不下,只得尋妙玉來拿主意。妙玉這會子心若死灰,哪里還有主意?
她心下暗忖,便是要報官,也須得明日了。當下便將眾人遣散,又留了兩個婆子守在屋中。隨即打發(fā)清梵四下翻騰,這一翻不要緊,非但是那些珍玩,便是此前余下來的上千兩銀票也不見了蹤影。
妙玉頓時心若死灰,尋了清梵一盤算,一行人等竟只剩下百余兩銀錢。這些銀錢莫說是買下一處庵堂了,只怕連日常用度都撐不了幾個月。
妙玉心下既懊悔又后怕,偏她是個不服氣的,心下暗忖,待她來日行走權(quán)貴之間,自會有人大把大把的奉上銀錢。
清梵觀量其神色,好半晌才道:“姑娘……要不,要不還是回榮國府吧。好生與太太道個惱,說不得就——”
話沒說完,妙玉便瞪視過來,道:“你知道什么?”
清梵癟嘴道:“便是太太那邊廂說不過去,求了遠大爺總能援手一二……還有邢姑娘——”
“住口!”妙玉面色鐵青。前一回她低頭求了邢岫煙,心下就老大不自在。如今逃脫樊籠,哪里還有臉面再去央求?再說,那豈不是讓邢岫煙瞧了自個兒笑話兒?
妙玉咬牙運氣道:“明兒一早報官,往后……往后……”
往后如何,妙玉不曾說,蓋因她如今也迷茫不已。
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翌日一早兒,兩個婆子便去報了官。
這等庶務(wù),妙玉自是不管的,只任憑兩個婆子與官差答對。她躲在后頭禪房里胡亂思忖,誰知過得半晌,便有清梵咬著下唇來尋。
妙玉就道:“官差可走了?”
清梵搖了搖頭,道:“姑娘,韓嬤嬤說……總要預(yù)備一些茶水銀子。”
妙玉并非真?zhèn)€兒不通人情世故,只是性子太過孤高,不屑于與凡夫俗子講人情世故。聞言便蹙眉道:“可說了要多少銀錢?”
清梵咬著下唇道:“怕是要二十兩。”
妙玉頓時一怔,清梵又道:“不過……韓嬤嬤說,除非官面兒上尋了人請托,不然那些物件兒大抵是尋不回來了。”
妙玉立時惱了,道:“既尋不回來,官差還有臉要茶水銀子?”
清梵道:“韓嬤嬤說請神容易送神難……若不給些茶水銀子,只怕官差便要生事呢。”
妙玉好一陣無語,只得打發(fā)清梵往前頭送了二十兩銀子去。
清梵才走,便有智能兒來尋。
待進得內(nèi)中,便與妙玉道:“姑……住持,庵中米糧已不夠三日之用,師姐們讓我來問問住持如何采買。”頓了頓,又道:“另則,側(cè)殿燒了一半,只怕修葺起來也要銀子。”
妙玉道:“米糧之事,只管去尋清梵。至于側(cè)殿……且留著吧。”
她心下想著,左右地契不在自個兒手中,這修葺自然不會落在自個兒頭上。
答對了智能兒,還不等妙玉靜下心來,前頭又出了事兒。吵嚷喧鬧之聲,便是在跨院里也聽得真切。
少一時便有清梵哭喪著臉兒來尋,道:“姑娘,不好啦!有個盧員外拿了地契領(lǐng)著家丁尋來,說此地已為其所有,要咱們?nèi)罩畠?nèi)盡數(shù)搬離。另則,側(cè)殿燒了大半,那盧員外還要咱們賠付銀錢呢。”
妙玉氣得渾身哆嗦,起身鐵青著臉兒道:“那側(cè)殿又不是我燒的,憑什么要我賠?”
清梵咬著下唇不言語,只瞧著妙玉。那意思是,眾女尼都沒銀錢,還稱妙玉為住持,可不就要妙玉來賠?
妙玉又不是傻的,心思一轉(zhuǎn)便明白過來。當下嘆息一聲兒,再也扮不得高人,只好與清梵往前頭尋去。
卻說這日陳斯遠品評過眾金釵詩詞,雖逐個都贊了,心下卻也分了高下。黛玉才情卓著,自是頭一等的。讓陳斯遠驚奇的是,那薛小妹才情不讓寶姐姐,二者竟難分伯仲。
驚奇之余,便有蕓香送了帖子。
陳斯遠過問一嘴,蕓香只道有仆役打后門兒送來的。陳斯遠鋪展開掃量一眼,立時收攏了——此番卻是薛姨媽來信相邀。
算算二人好些時日不曾親近,陳斯遠自是心猿意馬。當下讀書半日,晌午時推說與友人宴飲,偷偷摸摸便去了大格子巷。
那薛姨媽早就來了,二人小別重逢,自是好一番繾綣纏綿。待親熱過后,薛姨媽便說起正事兒道:“你得空往梅翰林家中去一趟,萬萬不可讓琴丫頭的婚事成了!”
陳斯遠問道:“這是怎么個說法兒?”
薛姨媽翻了個白眼道:“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有了梅翰林做靠山,那皇商的差事豈不是要落到二房頭上?”
所以女子有了權(quán)勢最容易小性兒,薛姨媽此舉頗有‘寧與友邦、不予家奴’的意思。
陳斯遠便笑著道:“我與梅沖諳熟,先前此人幾次三番推拒婚事……錯非梅翰林含糊其辭,只怕這婚事早就作罷了。”頓了頓,又問道:“那二房的銀錢……”
薛姨媽道:“我只說留在賬面上,等年底歸攏了再算給他!”
薛姨媽沒說到底多少銀子,可瞧著其肉疼的模樣,想來最起碼也要二、三萬銀子。陳斯遠好生安撫一通,薛姨媽記掛薛蟠又鬧事,急急忙忙便回了老宅。
陳斯遠眼看天色不早,施施然回轉(zhuǎn)榮國府,誰知甫一進得清堂茅舍,便見篆兒癟了嘴正與紅玉說道著什么。
見了陳斯遠,那篆兒立時得了主心骨,上前道:“遠大爺,你這回可得幫我們姑娘一遭。”
陳斯遠訝然道:“表姐出了何事?”
篆兒幾次欲言又止,說道:“還請遠大爺移步。”
當下二人進了內(nèi)中,篆兒這才說將起來。卻是下晌時清梵又登門央求,只道妙玉并無銀錢傍身,求邢岫煙幫襯。
邢岫煙推卻不過,便將手頭的銀錢湊了湊,送了那清梵五十兩銀子。
陳斯遠聽得云山霧罩,暗忖那妙玉就算斷尾求生,手頭總有個兩萬左右的財貨,這才幾日便又來求邢岫煙?
正納罕間,外間紅玉道:“表姑娘來了。”
陳斯遠緊忙起身來迎,便見邢岫煙蹙眉入內(nèi),顯是朝陳斯遠略略點頭,隨即瞧著篆兒道:“多嘴!誰讓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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