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記住本站域名:
黃金屋
朕真的不務正業 第九百三十九章 你跟皇帝玩腦筋,皇帝對你誅九族
高攀龍錯了嗎?周良寅只是覺得高攀龍觀點是極好的,就是有點幼稚而已,主要是,他自己都沒有徹底理清楚自己的思路。
任何一個觀點,都不可能得到每個人的贊同,周良寅長大的環境,和高攀龍差別太大了,他們兩個人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國勢之下,對大明的看法完全不同。
朱翊鈞這位喜歡看熱鬧的大明皇帝,沒有參與這次的聚談,雖然這是高攀龍來到京師的首秀,但朱翊鈞不喜歡高攀龍。
但在周良寅面圣之前,朱翊鈞還是收到了這次聚談的消息,看完了整個聚談的內容。
在周良寅離開之后,李贄和高攀龍關于周良寅的兩個問題,展開了辯論,辯論的過程,大約就是村頭樹下侃大山,侃侃其談,但討論的核心,沒有繞開關鍵點。
崇高公德是否是讓大明避免卷入戰爭泥潭,朝廷是否應該保持對戰爭的克制,朝廷的道德是否應該向下滑落,弱小就該被滅亡,但沒有任何國朝會永遠強大。
這些觀點都非常的尖銳,而且可謂是針尖對麥芒,討論頗為熱切,證明高攀龍的說法,有一定的價值。
在聚談結束后,各種雜報,都對這些觀點,進行了深入的討論。
“陛下,周侍郎來了,在西花廳聽宣。”一個小黃門奏聞了皇帝,山西巡撫周良寅聽旨覲見,已經來到了西花廳等候。
“宣。”
西花廳緊靠龍池,在花廳外,種滿了海棠花樹,還沒有到花季,海棠花還沒有盛開,但綠樹成蔭,小黃門踩著朝陽的碎光快步前行,請周良寅前往覲見。
周良寅站了起來,整理好了自己的衣帽,撩了撩袖子,右手端在了身前,面色嚴肅莊重,看著回廊兩側的海棠樹和緹騎,十七年,他終究還是以國之干臣的身份回到了京師。
萬歷二年時,他是反對考成法的賤儒,他質疑戚繼光和李成梁的戰功,甚至為了所謂的名望,帶著數十名科道言官,去了大寧衛,去了遼陽,回京之后,他依舊搖唇鼓舌,搬弄是非,就像高攀龍一樣。
萬歷三年,他是踩著侯于趙屯耕腳印的應聲蟲,侯于趙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萬歷十八年,他已經成為了大明正三品刑部左侍郎,作為工黨的魁首之一,作為次輔的副手,來到了通和宮御書房。
周良寅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當初寧遠侯李成梁在鐵嶺,放老虎嚇唬他們那幫賤儒,有幾個賤儒,被嚇得當場就失禁了,那場面,讓他記憶猶新,如同昨日再現。
不過這個笑容很快就平靜了下去,因為當時前往大寧衛、遼東考察戚繼光、李成梁戰果的賤儒,只有他一個還在朝堂之上,剩下的十四人,政治生命已經徹底結束,功名都被奪了去,一生只能做一名游山玩水的山人了。
“周侍郎,陛下宣見,請吧。”小黃門手一引,為周良寅引路。
“臣遵旨。”周良寅遙拜圣上方向,才站直了身子,跟著小黃門前行。
他走過了回廊、路過了枝繁葉茂的海棠樹、踏過了龍池、踩過了青云橋、在一隊隊緹騎身邊經過,來到了大明權力的正中心,神器所在的通和宮御書房。
喜鵲在枝頭輕聲啼鳴,運送奏疏的小火車,鳴著汽笛,向著文淵閣的方向駛去,春風拂面,周良寅站在通和宮門前,駐足不前。
這是他第二次來到這里,只是這一次,他忽然發現,作為大明神器所在,這里意外的簡樸,沒有金碧輝煌、沒有綠水環繞、沒有珠光寶玉,有的只有簡樸,甚至不如代王府改建的大同巡撫衙門。
周良寅再抬腿,走進了御書房,穿過了長長的走廊,走入了御書房內。
“臣周良寅拜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周良寅五拜三叩首,不敢讓自己的禮儀有一絲一毫的不恭順,他在遼東屯耕了十年,才換到繼續向前的機會,他格外珍惜。
“免禮,坐。”朱翊鈞笑著說道:“馮大伴,看好茶。”
“周愛卿身體如何了?朕聽聞周愛卿積勞成疾,得了肺炎急癥,頗為著急,每日詢問大醫官詳情,今日見面,周愛卿紅光滿面,想來是恢復的不錯。”
朱翊鈞沒想到周良寅居然觸發了時不我待,十幾日連軸轉,差點就讓大明痛失一名循吏。
周良寅趕忙俯首說道:“勞煩陛下掛念,臣還以為自己是壯年,沒想到如此弱不禁風,一陣西北風,就病倒了,現在已經痊愈了。”
“周愛卿這般歲數,正是拼搏的時候,但日后切記不能如此拼命了,要注意勞逸結合。”朱翊鈞情真意切的關切周良寅的情況。
等到他在刑部沉淀一段時間,朱翊鈞還打算讓他把清汰冗員的風,吹到京師,這是一把利刃,清汰的利刃,解決大明官場冗員和臃腫的利刃。
“周愛卿前日去了太白樓,聽了聚談,不知周愛卿,這高攀龍的話,可有幾分道理?”朱翊鈞沒有直接談國事,而是說起了太白樓聚談。
“他的話自然有道理,而且不是廢話,大明這些年連年征戰,臣以為可以再積蓄一下力量,這幾年,可以發動一些局部戰爭,而不是大動干戈。”周良寅首先肯定了高攀龍的第一個主張。
至高公德:避免戰爭。
無論從什么角度講,不讓萬民陷入戰爭,是君王的仁德。
“以臣在遼東大同理政事而言,戰爭無論勝負,無論結果,都是雙輸,戰爭沒有贏家。”周良寅不僅贊同高攀龍的觀點,甚至為高攀龍補充了論據。
“哦?詳細說說。”朱翊鈞眼前一亮,坐直了身子說道。
周良寅沒有馬上回答,而是仔細斟酌了一番才陳述了自己的理由。
戰爭,只有雙輸,沒有贏家,無論是勝者還是敗者,其實都要為戰爭付出代價,因為戰爭對現實的影響,就只有一個,那就是破壞,破壞生產、破壞道路橋梁城池、破壞還算安寧的生活。
在安史之亂之前,大唐是‘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安史之亂爆發,生靈涂炭,大唐是‘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是‘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戰爭可能會有些好處,但相比較可怕的破壞力,不值一提。
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善戰者,服上刑。
“戰爭有正義與否的區分,但絕對沒有仁義的區分。”周良寅再次誠懇的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觀點有點賤儒了,畢竟面前的皇帝陛下,可是登基到現在,從未一刻停止戰爭的君王,到現在,大明和東吁的直接軍事沖突還在繼續。
朱翊鈞頗為認可的點了點頭,吐了口濁氣說道:“朕認可周愛卿的觀點,恐懼是生命的本能,但勇氣是人類的贊歌。”
“大明軍兵是勇敢的,他們是父母的孩子,是孩子的父母,他們前赴后繼,用鋼鐵般的堅強,戰勝了敵人,為大明贏得了安寧。”
“朕也不喜歡戰爭,但有的時候,迫不得已。”
朱翊鈞不斷發動戰爭的理由是敵人挑釁在前,大明反擊在后,其次就是對外轉移矛盾,用對外戰爭的勝利,來不斷塑造自己的威權,凝聚共識。
大明這條破船,在萬歷元年的時候,實在是過于破舊了。
周良寅想了想說道:“臣不贊同高攀龍鼓吹戰爭的觀點,他有點逞口舌之利的名家,以蠱惑人心為主業。”
“因為在臣看來,戰爭這個行為,是權衡利弊后的決策。”
“一味的對外發動不義之戰,最終的結果,也不過是在窮兵黷武的路上,越走越遠,如胡元那般,失去雄主后,立刻衰亡;一味的忍讓,又成了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必要的時候,必須要使用武力解決問題。”
“戰爭是個極其復雜事兒,絕非高攀龍所說,弱小者就活該被滅亡,被瓜分。”
“老撾也很弱小,但老撾就非常恭順,大明沒必要武力征伐,倭國很強,有數十萬戰國爭鋒的武士,還有無數的將領,但倭患席卷東南,又席卷朝鮮,再強,它也必須死。”
周良寅反對高攀龍鼓吹戰爭的理由,是他覺得,發動戰爭不是以對方強弱為標準,而是是否威脅到大明的安全為標準。
戰爭的確沒有贏家,但不戰,一定會輸,這就是戰爭博弈的困局。
大明有高道德,能做好自己,這些番邦小國,他們能做明白自己嗎?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東吁內部矛盾重重,莽應里繼位后,挑釁大明,對大明發動突然襲擊;
安南內部矛盾重重,四大家族不是思考如何解決內部矛盾,而是在反復試探大明的底線;
倭國戰國打了一百五十多年,打的天下凋敝,打的沒人耕種,打的生靈涂炭,倭國的肉食者們的解決辦法是進攻朝鮮,圖謀大明。
這些生死危機面前,大明不得不動用武力解決。
所以,是否要戰爭,絕非高攀龍所說的,以強弱去衡量是否發動戰爭。
這就是朝中大臣和民間意見簍子的區別,意見簍子可以隨便說,隨便談,但朝中大臣們,他們的決策,決定了大明的興衰榮辱,決定了數十萬、數百萬家庭的安寧,除了反復權衡之外,還要說服或戰勝那些反對者。
所以,朝廷的決策,總是看起來有些僵化,明明問題已經非常嚴峻了,朝廷才做出了決策。
組織系統越龐大,就會越僵化。
“那周愛卿以為,高攀龍這是不是在倍之?大明連年動武,他覺得只需要推一把,就可以讓大明徹底陷入窮兵黷武?”朱翊鈞看似平靜,問了一個十分令人恐懼的問題。
周良寅感受到了一絲微不可查的殺氣,若有若無,周良寅確信,這股殺氣絕非他多想了,陛下不是對高攀龍動了殺心,是對一切膽敢倍之的人動了殺心。
周良寅仔細思索了一番,搖頭說道:“陛下,臣倒是覺得,還遠不到倍之的地步。”
“只不過是南衙和北衙讀的書不同,他從一個極端跑到了另外一個極端,就像是很多儒生,總覺得米糧是從貨架上長出來的一樣,是一種缺少實踐的表現,遠談不上倍之。”
倍之,是陛下在長期斗爭的過程中,總結出來的斗爭手段:反對一個政令的最好辦法,不是嚴詞反對,也不是陽奉陰違,而是加倍執行。
這個手段,皇帝曾經不止一次在邸報上明旨告誡群臣:倍之視為謀逆,誅九族。
皇帝說話算話,說滿門就滿門,說夷三族就夷三族,說誅九族就誅九族。
你跟皇帝玩腦筋,皇帝對你誅九族。
在這個皇帝誅九族合法的年代,皇帝不知道這種手段也就罷了,皇帝知道了,你還要跟皇帝這么玩,那皇帝誅你九族的時候,沒有任何人會幫你說話。
在浩浩蕩蕩的萬歷維新之間,是可以明確反對皇帝政令的。
陛下崇信責難陳善,你反對的有理有據條理清晰,不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是以大明集體利益出發而反對,就可以獲得皇帝的禮遇。
比如徐成楚反對《丁亥學制》,他的理由就很充分,皇帝欣然采納,并且給他升了官;
比如重開西域,石星言作為一方總督,帶頭跟皇帝對著干,石星言不僅沒有威罰,相反還獲得了圣眷;
比如吉福總督府的遙遠,最終吉福總督府降級;
比如王崇古這個準反賊出身,以文成,僅次于文正的謚號風光大葬;
比如周良寅這個賤儒,還有機會回到文華殿上,回到權力的中樞。
這都代表了皇帝是一個良言嘉納的明主,萬歷維新的風氣是十分開放的,高攀龍這個高老頭,屢戰屢敗,依舊可以表達自己的觀點,甚至引起皇帝的重視。
陛下讓人說話,這種環境,還要搞倍之,死有余辜。
“陛下,高攀龍沒那個膽子,賤儒都是比較惜命的。”周良寅思索了下,給了另外一個理由,他也是賤儒,賤儒最大的特點是惜命。
賤儒也就當個奸奇,哪有那個勇氣沖撞皇帝,不要命了?
“這倒也是。”朱翊鈞聞言,為之錯愕了一下,才點頭說道:“朕會盯著他,他要是蠱惑人心,鬧出邪祟之類的亂子來,朕容不得他。”
“陛下圣明。”周良寅俯首說道。
朱翊鈞和周良寅說起了正事,主要是討論了山西發展的情況,周良寅欲言又止,但還是表達了自己的擔憂。
山西有煤,但這些煤,都是匠人們冒著生命危險,一點點挖出來的,是不是會因為一些形而上的原因,比如全國一盤棋,比如保障供應等等理由,讓山西低價、甚至允許各地打欠條讓山西供應煤炭?
“誰在對山西施壓?誰在威脅山西?戶部借著修馳道的兩百萬銀,對山西施壓,要山西低價保證煤炭供應嗎?還是其他布政司仗著自己文化教育的優勢地位,要求山西?”
“難不成想在大明弄個安史之亂出來?”朱翊鈞聞言,語氣頗為嚴厲的說道。
朱翊鈞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徐州知府劉順之面臨的難題,保漕運還是保民生。
保漕運對上負責,保民生對下負責,劉順之前面四任知府選擇保漕運,把徐州搞得一團糟。
劉順之選擇保民生,既保住了民生,又保住了漕運。
大明眼下的外部局勢,完全沒有急迫到要犧牲山西來保證全國發展的地步,萬歷維新之前,大明在世界范圍內仍然是天朝上國,不過稍微有些虛而已。
萬歷維新之后,是真正的天朝上國!
周良寅莫非也面臨了這樣的脅迫?還是有人用他的升轉威脅他?朱翊鈞倒是要看看,誰這么大的膽子!
安史之亂爆發的原因,不僅僅是安祿山的野心,還有大唐長期對河北地區的朘剝導致人心向背,安祿山在第一年就死了,安史之亂打了整整八年。
安祿山死,安慶緒上;安慶緒死,史思明上;史思明死,史朝義上;史朝義死后,再沒有一個號令群雄之人,在各自的割據頭領的帶領下,河北人繼續抵抗。
這絕不是唐玄宗李隆基信任安祿山惹出來的禍,更不是楊玉環紅顏禍水。
如果苛責山西,搞出不下于安史之亂的民變來,那才是因小失大,那才是大明恥辱,朱翊鈞恐怕要跟李隆基坐一桌去了。
朱翊鈞寧愿跟始皇帝、漢武帝這些暴君坐一桌,也不愿意跟李隆基坐一桌去。
“陛下,沒有威脅,只是臣有些擔心。”周良寅趕忙說道,陛下的想象力,總是在這方面如此的躍進,他就是有這個擔心,陛下就想到了有人脅迫,就想到了安史之亂。
“真沒有?”
“真沒有。”周良寅指了指自己的補子說道:“陛下,臣現在是三品大員,刑部左侍郎,工黨魁首之一,誰敢威脅臣?臣不威脅他們就不錯了。”
“說的也是,周愛卿勿慮,朕有辦法…等下,容朕緩思。”朱翊鈞忽然有些悵然若失,他對著馮保說道:“馮大伴,拿十二件國窖,送到西山陵寢,祭祀文成公。”
王崇古生前十分喜歡喝酒,但凡是行軍打仗的文武官,都好這一口,但隨著年紀增長,自萬歷九年起,王崇古就再不喝酒了。
他要保證身體健康,要積累足夠多的圣眷,保護自己的身后名,他一直燃燒自己到十七年的臘月三十。
“臣遵旨。”馮保不清楚陛下說得好好的,為何突然提到了王崇古,但他還是領命,讓小黃門辦事去了。
朱翊鈞對著周良寅說道:“這事兒好辦,周愛卿,如果有人膽敢逾期一年不交煤款,把欠賬的單子給稽稅院,稽稅院代催。”
“嘶!”周良寅本來還在頭疼馳道修通了,煤款是否能夠順利支付,但陛下這一句話就解決了問題,這讓周良寅豁然開朗。
這個辦法的毒辣,簡直是讀書人才能想出來的辦法!真的是太毒了!
“陛下圣明!”周良寅再拜,這真的是圣天子了,不給煤款一定是沒有完稅,讓稽稅院代催,簡直是破局妙手,妙不可言。
“朕不過是拾人牙慧,這都是文成公的主意。”朱翊鈞示意周良寅免禮。
周良寅眉頭稍皺疑惑的問道:“文成公遺策?”
朱翊鈞沒有保留,把晉商搞得恩情債詳細的說了一遍,只不過沒有提及這恩情債和搗巢趕馬的聯系罷了。
王崇古的亡語,不僅僅是提醒恩情債這種辦法可以對外,也能夠用于對內,提醒皇帝,要利用好手中的工具,調節各個地區發展不平衡。
“陛下圣明。”周良寅明白了其中的緣由,思慮再三,不覺得這是王崇古的主意,王崇古就是覺得安南要教訓,恩情債這個手段,十分合適。
用相同的手法,利用稽稅院調節地區發展不平衡,地方與地方的經濟往來矛盾,完全是陛下個人的理解,不是王崇古的本意,根本就是青出于藍勝于藍!
朱翊鈞和周良寅聊了大約一個時辰,周良寅在官廠營造和官廠經營上有著十分獨到的見解,在周良寅看來,屯耕和官廠,看起來天差地別,其實是一回事兒。
在他看來,工農不分家,屯耕是生產,官廠也是生產,殊途同歸,他用屯耕經驗來營造經營官廠,無往不利。
朱翊鈞頗有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受益良多。
“臣告退。”周良寅再拜,離開了通和宮御書房,前往吏部勘驗火牌印綬,到刑部走馬上任去了。
如果關心邸報,心思稍微敏銳的人,就會發現,自萬歷九年后,張居正在刻意的降低自己的影響力,其身份已經從萬歷維新的主導者,變成了一個輔佐糾錯的身份。
萬歷維新的主導者變成了陛下,代表著大明權威人物只剩下陛下一人。
萬歷九年之后,張居正推出了兩個新政,一條鞭法和吏舉法,一條鞭法只在松江府施行,其他地方緊急喊停,而吏舉法是萬歷十五年才開始推行。
這自然是因為張居正歸政,權力收縮導致的結果,但更是張居正自己有意為之。
這些年,張居正一直在搗鼓他那套連皇帝都不是特別認可的恩情敘事,這看起來有些笨拙,和過去那個張元輔、張先生,有些格格不入。
“駱思恭,我問你個問題,如果陛下下旨,讓你的劍刃對準陛下,你會怎么做?”張居正把駱思恭叫到了全楚會館書房文昌閣內,問了駱思恭一個很莫名其妙的問題。
“額,比試嗎?如果是比試的話,我一定會傾盡全力。”駱思恭雖然不明白元輔這么問,還是照實回答,只有全力以赴的比試,才能讓陛下武藝精進。
陛下今日能連開十五次虎力弓,過一日還能再開,這里面有他駱思恭的功勞,陛下從來不是柔弱無力、沒什么自己主見的先帝,陛下是能開虎力弓的猛人。
“不是。”張居正搖頭說道,不是比試,那意思就很明確了,如果皇帝真的讓駱思恭弒君,駱思恭會如何做?
駱思恭思索了下,沒有絲毫猶豫的說道:“那我就自殺,君命不可違,陛下讓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但這事兒我做不了,自殺就是了。”
“明白了。”張居正露出了一個笑容,頗為認可的說道。
“你下去吧,我把這幾份奏疏寫完。”張居正示意駱思恭可以繼續找辣椒去了,他要做事了。
人這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會面臨種種考驗和誘惑,需要面對權力、宗教、金錢、美色等等異化,如何在這些異化面前,保持清醒?
這個問題,張居正想了幾十年,他終于想到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那就是忠誠,用忠誠去對沖這些異化和誘惑,保持足夠的清醒和理性。
對陛下的絕對忠誠,逐漸演化為對大明的絕對忠誠,對大明萬民的絕對忠誠,就是張居正最終要完成的恩情敘事的全貌。
過往的忠,是狹義的,局限在了忠君之上,而現在,張居正通過構建恩情敘事,完成忠從狹義到廣義上的擴展。
張居正很快寫完了自己的奏疏,而后在內閣先跟凌云翼、沈鯉、張學顏商量,內閣形成了一致意見后,呈送陛下朱批,奏疏并沒有被皇帝打回,次日清晨,皇帝將奏疏拿到了廷議上進行廷議。
張居正要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將皇帝之前親自注解的四書五經,進行了再次校準,并且進行了很精準的釋義,防止誤讀,皇帝邸報圣旨編纂成冊,以四字韻文,編寫了1200言,以《圣人訓》為名,編纂了一百五十事。
將這些內容,確定為了三級學堂必讀必考內容。
第二件事,對院試、鄉試進行全面改革,下一科開始考新四書五經、圣人訓里的內容,而且農學納入了鄉試范圍。
第三件事,從內閣到天下臣僚,要對新四書五經、圣人訓、算學、農學四種學問進行考成,不求研讀,但要求真的看完,形成普遍共識。
“朕覺得《圣人訓》這個名頭實在是太大了,不好,改為《維新記事》;只講朕說的話,不好,將歷年收錄的邸報進行匯編,才算完整。”
“《蒙求再編》從伏羲開天講到了隆慶年間,那么《維新記事》就講萬歷年間的維新故事,也讓天下士林知道,朝廷的政令有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做,省的忘了為何要出發。”
“格物博士、忠勇英烈,都值得大書特書,尤其是侯于趙《翻身》這一篇,也格外重要。”朱翊鈞提出了具體的修改要求。
他從來沒有阻攔張居正搞恩情敘事,可張居正提出的這套解法,但太過于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朱翊鈞認為不太妥當,因為完全不符合行之者一,信實而已。
維新之功,既有君圣臣賢,更有萬夫一力,過于片面強調皇帝的英明,反而讓人無法信服。
快捷鍵: 上一章("←"或者"P") 下一章("→"或者"N") 回車鍵:返回書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