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子無敵 641【局中人】

“老朽這些年旁觀你平步青云，一方面為國朝有你這樣的年輕俊彥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生出幾分憂慮。”

莫蒿禮神態(tài)慈祥，語氣委婉。

裴越在皇帝跟前已經(jīng)習(xí)慣藏拙，但是面對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他表現(xiàn)得格外坦然，平靜地說道：“老大人擔(dān)心我將來會功高震主難以善終？”

莫蒿禮道：“方才陛下對老朽說，洛季玉和韓公端都很年輕，但其實(shí)他們再過幾年便知天命，如何能與你這等初升的旭日相比？弱冠之年的京軍主帥，不僅在大梁近百年的歷史上屬于首次，翻遍古書也找不出幾個。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而且十分相信你的忠心，自然不會有什么問題，可是將來呢？”

裴越漸漸品出這位老人的心思，面上浮現(xiàn)崇敬的神色。

太醫(yī)已經(jīng)診斷過莫蒿禮的身體狀況，能讓皇帝紆尊降貴擺出這副陣仗，可見那一天就在不遠(yuǎn)的將來。到了這個時候，莫蒿禮心中所想依然是為大梁排除危險，這樣的人值得裴越尊敬。.

但他不會因為尊敬就放棄自己的謀劃，故而沉靜地說道：“老大人，我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但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雖說往常晚輩與您并無交際，卻始終對您心存敬意，所以才不會在您面前虛與委蛇。假如晚輩現(xiàn)在主動退卻，不說守住自己的基業(yè)，連性命都未必能保全。”

莫蒿禮忽然雙手撐著，緩緩坐了起來。

裴越連忙起身上前，幫老人置好靠枕。

莫蒿禮微微一笑，輕聲道：“老朽捫心自問，大抵不算一個好人，但是決計不會對一個年輕后輩行下作之舉。其實(shí)即便你真的想遠(yuǎn)離朝局，陛下定然不會應(yīng)允。”

裴越忽然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面前這位老人此前與開平帝有過一番長談，而且從自己進(jìn)來之后對方始終都能掌握談話的主動，看起來壓根不像一個將死之人。

他將這個疑問按在心底，誠摯地說道：“還請老大人明示。”

莫蒿禮緩緩問道：“關(guān)于伐周大業(yè)，你有什么看法？”

裴越想也未想，果斷地答道：“勢在必行。”

開平帝定下的先周后吳之策并非單純從實(shí)力的角度考量，實(shí)際上這里面還牽扯到一些舊事。

世人常有三家分魏之說，但是在京都絕大多數(shù)朝臣心中，大梁承襲前魏正統(tǒng)，南周憑借當(dāng)年衣冠南渡卷走大批文華世族，西吳則是荒蠻之地，除了高陽平原之外乏善可陳。近些年來朝中甚至有了一種言論，對付西吳只需要收回高陽平原即可，不必浪費(fèi)時間和精力奪取極西之地的領(lǐng)土。

想要重現(xiàn)前魏鼎盛時期的詩書風(fēng)流，南周是必須消滅的對象。

莫蒿禮自然清楚這些道理，他將雙手交錯置于身前，望著裴越說道：“其實(shí)陛下一直沒有做好準(zhǔn)備，六年前改元開平更像是對朝臣的激勵。至于原因倒也簡單，想必你能看得明白，如今大梁的國力勝過吳周兩地，然而仍舊不具備同時開戰(zhàn)的能力。倘若陛下決定伐周，西吳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jī)會，屆時將是兩面對敵之勢。好在去年你在西境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終于堅定了陛下動手的決心。”

裴越沉默片刻，抬眼冷靜地問道：“老大人希望我不要南下？”

莫蒿禮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的反應(yīng)敏捷到這種程度，面上不禁微露詫異，旋即應(yīng)道：“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裴越皺眉道：“哪怕坐視軍中兒郎慷慨赴死？”

談到此時，他終于露出幾分凌厲的氣質(zhì)。

莫蒿禮顯然不認(rèn)同裴越這個說法，正色道：“你在兵法上的造詣師承席思道，自身又天資聰穎，的確稱得上可圈可點(diǎn)，同時對于行伍操練亦頗有見地，老朽并不否定你的長處。但是南軍的真正實(shí)力你沒有見過，又有谷梁這樣的名帥坐鎮(zhèn)中軍，其人麾下良將無數(shù)，他們不見得比你差勁。”

裴越輕輕一笑，坦然道：“老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既然我如今是領(lǐng)軍大將，必須盡自己的能力做事，而且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陛下的胸襟。”

“一定要去？”

“是。”

裴越的回答簡短有力，莫蒿禮便沒有再問。

良久之后，莫蒿禮臉上的肅然之色消失不見，微笑道：“如此也好。”

裴越終于有些忍不住。

他并不畏懼跟這些大人物談?wù)摍C(jī)鋒，但是今日出于尊敬的原因來到莫府，陪著這位四朝元老云山霧罩許久，難免會覺得有些憋悶。

一念及此，他不禁苦笑問道：“老大人，您究竟是希望我南下領(lǐng)軍，還是想要我留在京都安心賺銀子？”

莫蒿禮目光中露出一抹狡黠神色，仿佛一個成功耍了把戲的孩童。

裴越當(dāng)然不會膚淺到以為對方是在逗自己玩。

莫蒿禮近些年來在朝中發(fā)聲不多，但裴越很清楚此人在開平帝心中的分量，再聯(lián)想到那位極其擅長謀略大局的皇帝，他心中隱隱約約有了一些猜測。

片刻之后，他忽然問道：“老大人，其實(shí)您的身體沒有大礙，對嗎？”

莫蒿禮笑吟吟地望著他。

裴越無奈地笑道：“倘若我剛才答應(yīng)不去南邊，是不是能說明我心中有鬼？”

莫蒿禮輕聲道：“并非如此，但是眼下看來你確實(shí)比世人要更加坦蕩。”

裴越又問道：“老大人，如果我真的愿意留在都中，您打算怎么對付我？”

莫蒿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鄭重地說道：“只要你忠心為國，沒有人能陷害你。對了，今天你我之間的談話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廣平侯谷梁。”

裴越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diǎn)頭應(yīng)下。

又說了幾句閑話，裴越便起身告辭。待他離開片刻之后，莫蒿禮伸手摸向床榻旁邊，搖動帳幔內(nèi)側(cè)的金鈴。

一名相貌平凡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神色恭敬地走進(jìn)來。

莫蒿禮將裴越方才最重要的幾句回答說了一遍，最后盯著這個年輕男人說道：“替我陛下，裴越的忠心毋庸置疑，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再試探他。另外，那件事不可拖得太久，以免人心浮動影響朝局穩(wěn)定。”

“小人遵命！”

“去罷。”

莫蒿禮輕輕擺手，靠在床邊望著那張空空如也的太師椅，想起此前與開平帝對話時旁邊站著的太史臺閣掌舵之人，眼中漸有凝重神色。

房中靜謐安寧，只聽這位老人輕聲自語道：“陛下，為何你連沈默云都要防著？難道十二年前那件事真的與你有關(guān)？”

“唉……”

風(fēng)乍起，吹散他這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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