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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第3655章朱筆輕描忠骨血,高臺獨咽萬古灰
一切似乎都沒有什么問題。
為了確保自己了解到的信息是準確的,荀紹還試圖單獨接觸韓浩的舊部,卻發現他們被有意無意地分散安置在傷兵營的角落,且多數沉默寡言,神情木然。
當荀紹避開旁人,低聲詢問一名傷重的韓浩老部下當時詳情時,那老兵渾濁的眼睛看了荀紹一眼,又迅速垂下,只嘶啞地重復著:將軍領我們……軍令如山……死戰不退……后來奪了軍堡……
再問其他,便閉口不言,眼中只有深沉的疲憊和隱隱約約的恐懼。
荀紹明白,這些人要么被下了封口令,要么心灰意冷,深知真相說出來不僅無用,反而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這種情況他在山東之處,見得多了。
后世米帝之中,不少普通百姓民眾會被一些電影電視誤導,以為投訴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法寶,然后又有顧客就是上帝作為護身符,覺得自家花了錢了,就要如何如何,否則就是投訴如何如何,但是實際上,這不過是米帝資本主義有意引導的民眾百姓之間內訌而已。
在米帝之中,投訴一個無權無勢無錢的同樣普通的百姓民眾,那就很有效,畢竟剝削階級原本就是沒理由都要想辦法剝削的,現在竟然有同類的舉報,那就自然光偉正起來,大義凜然的對于那個被投訴的百姓民眾加以處罰!罰款,扣工資,扣績效,扣獎金!
資本家笑得合不攏腿。
然后呢?若是被投訴者是真的沒做好,那倒也罷了,而往往更多時候是投訴者覺得自己要當上帝而未能如愿而已。
被處罰的只是恨投訴者,甚少會恨平臺公司,畢竟平臺公司有蒼蠅不叮的法寶來應對,而投訴者也洋洋得意,覺得自己花得那點錢才算是值了,宛如上帝一般,讓誰倒霉就倒霉,渾然沒覺得自己成為了資本家的倀鬼。
若是換一個,有權有勢有錢的,再投訴試試?
更關鍵的是,在曹義和荀惲的刻意安排下,一份豐厚的勞軍之資,擺在了荀紹的帳篷里面。
這不僅僅是簡單的錢財,更是代表了曹氏、荀氏顯赫門第的無聲壓力,也擺在了荀紹面前。
荀紹無奈,他又找到了養傷的韓浩。
韓浩原先是不愿意見荀紹的,奈何荀紹再三要求。
在韓浩養傷的帳篷之中,荀紹見到了臉色蒼白的韓浩。
荀紹詢問關于軍堡的戰斗情況,韓浩所說的和荀紹之前詢問那些老兵所言的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只不過在荀紹問及是不是曹義作為主導,制定了引誘司馬懿的策略的時候,韓浩沉默了許久,最后才吐出了一個字,是。
然后韓浩便是再也不說其他了,只是表示累了,要休養。
旋即荀紹最后又見了夏侯獻。
夏侯獻就顯得熱情了許多,不僅是展示了他在戰斗當中繳獲的驃騎軍的刀槍兵甲,也同時對于曹義的英明領導大吹法螺,表示一切都是在曹義的指揮之下,才能有如此耀眼的成就云云……
臨行前夜,荀惲更是私下找到族兄,有沒有理不太清楚,但是動之以情絕對少不了,族兄,此戰雖有小挫,然最終奪回軍堡,挫敗司馬懿南下圖謀,確是不爭之事實。父親大人于前線,身系全局,日夜操勞。若是將士浴血,換來卻是不諧之音,必然令父親憂心,動搖丞相對將校之信任,豈非親者痛仇者快?且曹子誠乃丞相族侄,深得信任,此戰之功,亦關乎我潁川荀氏之聲望……兄長明察秋毫,當知其中輕重。
荀紹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
他看到了戰場痕跡,聽到了許多證詞,但直覺告訴他事情絕非曹義戰報描述的那般完美。
然而,曹義和荀惲的熱情招待,韓浩以及老兵們的沉默,同族兄弟的懇請,外加上曹氏的壓力,以及想到叔父荀彧在當下豫州的艱難處境……
他最終選擇了妥協。
他告訴自己:軍堡確實奪回來了,這是最大的事實。
至于過程如何,傷亡多大,誰指揮有功,在丞相急需勝利的大局面前,或許真的沒那么重要了。追查下去,除了讓所有人難堪,甚至可能引發內部動蕩,還能有什么好處呢?
就連當事人韓浩都選擇了沉默,那么他又有什么好說的呢?
那么,為什么韓浩,以及韓浩的老兵會沉默呢?
因為在封建王朝之中,申訴,尤其是越級申訴,成功率太低了……
被各種神劇所涂脂抹粉的大辮子,實際上就有一條越級申訴的條款——平民必須先告到縣衙,越級上告就算有理也要先挨板子。板子輕一點,直接打殘廢,重一點的,也就物理消除了申訴狀。
甚至在大辮子所謂巡查之時,巡查官員的行程路線全由地方官安排,百姓根本見不到。有個秀才在驛館外跪了三天,最后被以驚擾儀仗罪發配。
這罪名,和尋畔滋事相差無幾。
在華夏歷代封建王朝之中,冤案平反率少得可憐,一旦舉報失敗,就意味著家族世代被列入刁民冊,徹底喪失科舉、從軍等上升通道……
韓浩選擇沉默,是因為他明白即便是告倒了曹義和荀惲,又能如何?
韓浩不僅是有部曲,也同樣有孩子,有家人。
他的部曲,同樣也有孩子,有家人。
除非是無敵之人,否則誰敢亂說話?
數日后,荀紹返回前線,向荀彧復命。
他的報告寫得四平八穩……
鬼哭隘戰場確有激烈戰斗痕跡,曹軍確曾主動進攻,遭遇伏擊,傷亡不小,但也給敵軍造成相當的損失。
至于傷亡不小的程度究竟是怎樣,以及相當的損失又是如何?
荀紹沒寫。
廢棄軍堡爭奪戰極其慘烈,堡墻、堡門損毀嚴重,血跡斑斑,足見戰況之兇險。
韓浩將軍身負重傷,確系英勇作戰。
軍堡現由曹將軍精銳駐守,防御穩固,有效遏制了司馬懿南下的通道。
詢問多名軍校士卒皆言曹將軍與荀參事指揮得當,韓將軍執行堅決,將士用命,方獲此勝。
韓浩舊部傷重者多,言語不便,然亦無異議之言。
韓浩本人也承認是曹義的指揮謀劃。
至于多名是幾名,以及承認背后又有什么?
荀紹同樣也沒寫。
在報告的最后,荀紹重點描繪了營地的衛生情況,兵卒的精神風貌,認為汝南戰線的兵卒士氣,因奪堡之勝有所提振云云……
至于衛生如何和文明掛鉤,風貌如何給能力為標注,這……
并不重要。
荀彧靜靜地看著,聽著,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紙背,看穿荀紹言語背后的躲閃。
當荀紹匯報完畢,額角已滲出細汗。
僅此而已?
荀彧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是……是的,叔父。侄兒所見所聞,大致如此……
荀紹不敢抬頭。
韓元嗣將軍……傷勢究竟如何?
據……據軍醫言,傷勢頗重,失血過多,恐怕需要休養多時,方可康復……
荀紹的聲音更低。
書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荀彧的目光從荀紹身上移開,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他明白了。
一切都明白了。
兒子的文過飾非,曹義的冒功諉過,韓浩的英勇和無奈,前線將士的噤若寒蟬,以及眼前這位族侄的最終選擇……
真相被一層層包裹在勝利的華麗外衣之下,無人敢去戳破,也無人愿意戳破。
荀彧抬起頭,沉默著眺望遠方。
荀紹微微翻起一點眼皮,瞄了荀彧一眼,然后又馬上垂下了眼瞼,心中尋思著,這荀彧是在看什么地方?難道說荀彧發現了自己在汝南的所作所為?
可荀彧又能如何?
這不是荀氏一個人的事情,連帶著還有曹氏,夏侯氏,難不成荀彧都要掀開來,露出大家都是難堪的小來?
大多數人都以為自己很大,但是實際上么……
說出皇帝的新裝的那個小孩能平安無事,只是存在于童話故事里面。
荀彧之所以派遣荀紹,而不是王紹,抑或是李紹什么的,不也是有意或是下意識的一種發回原地么?
又有誰會公然表示自己的小?
讓自己查自己的小,就像是要在雅字里面查出貪字來一樣的困難。
良久,荀彧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荀紹偷偷的呼出一口長氣。
歷史上,大萌王朝在徹底陷前的兩個月,大臣們還在為太子講官的人選黨爭。
這群精英不是看不見烽火,而是他們的權力博弈早已脫離現實危機。
沒有誰是傻子,更不是這些人不清楚王朝之中存在的危機,但這是官僚系統在權力異化之后,形成的系統性自毀機制。
就像癌細胞瘋狂增殖時,并不在乎宿主的死亡與否。
曹氏,夏侯氏,以及和曹氏夏侯氏關聯太深的其他姓氏宗族,或是個人,都已經成為當下大漢的既得利益集團的一份子。
揭弊者,實則在挑戰全體受益者。
荀紹之所以不敢說,因為他知道,說出來,不是一個人的事情,而是所有人的事情!
官吏貪腐,即便是出事了,家人家族依舊可以逍遙自在,過著尋常百姓民眾所難以想象的富裕生活的時候,那么當官之后怎么選,已經是明面上擺著的事情了。
當意識形態淪為遮羞布時,整個統治集團喪失改革能力,也失去了揭露自身腐朽的勇氣。
所有重大歷史事件都會出現兩次,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
而鬧劇演員們,至死都不會明白,他們沉默維護的制度絞索,終將套在自己頸上。
當荀彧將這份核查之后的結果,或者說是經過修飾之后的調查報告,提交給曹操的時候,曹操也沉默了下來。
南線也出問題了……
而且更為可怕的事情,是這個問題不是出現在驃騎軍那邊的外部壓力,而是內部的腐朽。
即便是曹操已經清理過了一遍,減少到了類似于曹氏夏侯氏等核心層面人員身上,也依舊出現了這種問題。
曹操盯著荀彧的這份報告,目光之中隱隱約約透露著審視、了然,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無奈。
許久之后,曹操什么也沒問,只是點了點頭,文若辦事,某放心。如此,側翼可暫安。傳令,嘉獎曹荀二人及汝南前線有功將士,封韓浩為關內侯!戰死兵卒皆厚恤!令曹子誠務必穩固軍堡防線,防范司馬氏南侵,不得有失!
曹操需要這個勝利,無論它有多少水分。
他需要用它來鼓舞士氣,震懾敵人,安撫內部。
至于真相?
在殘酷的權力斗爭和宏大的戰略棋盤上,一群底層兵卒的傷亡和一個被粉飾的勝利,兩者的分量么,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語。
他選擇性地忽視了荀彧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沉重,也壓下了自己心中那一絲隱約的不安。
曹操是懂政治的,所以他知道,在某些時候,必然是需要妥協。
沒有所謂的黑和白,只有五十度的灰。
荀彧將這個調查報告上報到曹操這里,也是證明了荀彧不想要揭開這個腐爛的傷口。
荀彧雖然是一流的智者,但并不是世間少有的大勇之人。
敢對于自己身上腐朽下刀,并且懷著不活就死的大勇氣者行列里,絕對沒荀彧的位置。
那么曹操呢?
早年他有的。
但是年齡越大,這一份的勇氣就越來越小,越來越少。
曹操他最后下達的指令,也同樣證明了曹操當下也不敢揭開這腐朽的傷口……
甚至是開始了自我的麻醉。
曹操看著荀彧離去,然后起身,緩緩的走出大帳,登上了一盤的高臺,拒絕了典韋的跟隨,也沒有讓其他人一起上瞭望的高臺。
天際茫茫。
黃沙漫漫。
當年反董聯軍之地,如今曹操獨處之所。
昔日高歌,盛宴,觥籌交錯的身影消失了,現如今只剩下孤零零的曹操披著陳舊紅黑披風。
亂風吹拂著曹操花白的頭發,即便是頭上絢麗且貴重的進賢冠,也壓不住紛飛的零散。
往事如煙。
紛亂的思緒涌動在曹操心頭。
這一路走來,他成功了么?
或許吧……
夫獨立臨高臺兮,
觀四野烽燧未衰。
兵甲北顧兮飛塵蔽日,
王師西望兮戰鼓如雷。
本欲執長策兮清寰宇,
奈何……
曹操的聲音低了下來,混雜在風中,與旌旗招展的獵獵混在在一起。
有些人看見了曹操在高臺之上,似乎想要探頭探腦過來聽一耳朵,但是走沒兩步就看見了在高臺之下冷眼肅立的典韋,便是縮了一下腦袋,裝作自己是打醬油經過的……
典韋微微抬頭,看了在高臺上的曹操身影一眼。
他聽不懂曹操在說一些什么,但是并不妨礙他猜測到曹操現在心情不好。
典韋揮揮手,讓手下的護衛散開一些,將這里的空間留給曹操。
或許,也正是因為他不懂曹操的這些詩詞歌賦,所以曹操才會在他的面前毫不避諱的吟誦。
忽聞捷報兮自南荊,
奪堡克險兮振軍威。
金章耀甲兮頒厚賞,
凱歌入云兮酒盈卮。
哈哈!
哈哈……
曹操挑著眉毛,哈哈笑著,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或是笑旁人,也或許是在笑自己。
何故撫膺兮心若墜?
何故攬鏡兮鬢先摧?
文若垂目兮避吾問,
元嗣緘口兮血染衣!
舊部噤聲若寒蟬,
族侄辭色盡游移!
吾知之!
汝知之!
天地知之!
唯有百姓兵卒愚蒙之……
曹操一邊輕輕拍打著高臺的憑欄,一邊搖頭晃腦,似乎沉浸在某種想象之中,抑或是自我的審視和感慨里面。
他想起了驃騎大將軍斐潛對于寒門的態度,也想起斐潛的那些制度,科舉,度田,限制士族舉薦,對于經文的求真求正等等……
原本一些他明白的,但是也有一些他不明白的。
曹操打著節拍,似乎在遠處的煙塵和飛云之際,看見了年輕的自己,也看見了當年飛揚跋扈,和他一起指點江山的其他人……
而現在么……
華服之下,必有癰疽之潰!
頌聲之中,焉無蛇鼠之窺?
昔懸五色棒,
誓滌濁浪以正綱維!
豪強股栗兮,
百姓稱快兮,
彼時少年膽氣,可裂金石!
壯哉!
啊……
惜哉……
曹操抬起頭,蒼髯在空中隨風飄蕩,臉上呈現出了極其復雜的表情,似乎是在惋惜,是在感慨,也像是在希冀,抑或是在驕傲……
似乎任何簡單的詞語,都不能完全合適的描繪出曹操當下的想法,也不能描述出此刻他的心情。
位極人臣,
權傾九鼎,
反見蠹蟲蝕梁基!
非目盲兮,
不能察其跡,
非耳塞兮,
豈未聞其私?
強敵環伺如群狼眈眈,
朝堂維系若累卵危危!
若揭此瘡痂兮,
恐狂瀾崩堤,
若究其本源兮,
必禍起蕭墻!
嗟乎!
知瘡癰在腠理,負青冥而銜碑!
忍濁流之橫溢,飾捷報以自欺!
酬勛表下埋忠骨,
慶功宴上泣血卮!
當年洛陽執棒手,
而今卻是執朱筆,
胡寫……
荒唐辭!
曹操張開雙手,衣袍袖口鼓風而起,似乎整個人都龐大了一圈。
在那風的盡端,在那關山的另外一邊,可曾有人也和他一樣,在愁苦,在憂慮,在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我的現在,是不是你的未來?
暮云沉沉兮壓城闕,
朔風烈烈兮卷旌旗。
豈無長戈掃寰宇?
回首不見少年麾!
清平之志猶在耳,
銅雀臺高……
骨已悲!
老驥空存千里志,
轅下槽內……
碩鼠肥!
此痛何如?
此恨何極?
唯對長河落日,
獨咽……
萬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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