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傳 75螟蛉(三)

這一幕，實在出乎了趙當(dāng)世的意料。饒是他見多識廣，這一下，也還是呆若木雞，無所適從。

那樓娘慢慢靠近趙當(dāng)世，將身子倚著趙當(dāng)世。趙當(dāng)世只覺所觸之處滑膩無比，更有一股清香，勾魂攝魄。

“讓奴奴服侍將軍安睡。”樓娘慢慢抱緊趙當(dāng)世，將他慢慢向床邊引，那聲音細(xì)若游絲，纏綿悱惻，內(nèi)藏?zé)o盡挑逗。

趙當(dāng)世嗅著微香，困意愈濃，有些意亂情迷，正緩步挪動，不想腳下一絆，俯身跌到了床上，樓娘也趁勢嬌呼一聲隨著撲到了床上。

她本待這一下就將事情辦了，孰料這一跌卻起了反效果。趙當(dāng)世一震下腦袋廓清，忽地生出警覺。這些時日，他算計別人，也不止一次遭人算計。一個不慎，就可能鑄成大錯。他不是少不更事的雛兒，也不是嗜色如命的糙漢，有趙營這一個重?fù)?dān)壓在肩上，他做事前都會掂量幾分，不再隨性為之。

眼下這樓娘來意詭異，趙當(dāng)世醒悟過來，興趣瞬減，推開她，站起嚴(yán)聲道:“你且起來，再做這些烏七八糟的事，休怪我不講情面。”

樓娘沒料到他態(tài)度陡變，怔怔半晌，偷眼瞥見趙當(dāng)世不怒自威的神情，心里戚戚，知今夜事已不可為，只得悻悻起來。

趙當(dāng)世有些怒氣，越想越覺得自己受到了輕視。身為一營之主，統(tǒng)率半萬人馬，竟被這少婦如此小覷，以為只憑色誘便可將自己拿下。趙當(dāng)世不是不近女色的石男，可也受不了被人當(dāng)色中餓鬼般戲弄。

他臉色變換都被樓娘看在眼中，沒了之前的氣勢與信心，重新變回了害怕恐慌的可憐人。

“我趙當(dāng)世為人處世，一向遵循個‘義’字，若以為我救你母子只是貪圖你的美色，那便太小瞧我了。再者，你要報恩，又何必肉償？在后司幫忙浣衣縫補(bǔ)，一樣可行。”趙當(dāng)世原還圭憤，可說到后來，見樓娘驚恐無助的神情，又是心軟了下來。

樓娘聞言，羞慚滿面，扯過羅裙倉皇遮掩。帳外周文赫聽到異常響動，掀幕入內(nèi)，見此情景也是呆了。

“都使……”周文赫暗自扶住刀柄，目視趙當(dāng)世，只等他點頭，便將樓娘拖出去砍死，而趙當(dāng)世卻搖了搖頭，一抬手，示意他退下。

周文赫又看了樓娘兩眼，頭也不回地去了。趙當(dāng)世等她穿好衣裙，復(fù)問:“你深夜來此，到底所為何事？”對方不過是個弱女子，按說能撿回一條性命，從此躲在后司，不受人矚目是最好結(jié)果，可她卻反其道行之，不惜冒險勾引自己。如此表現(xiàn)，不可能僅僅為了報恩。

他現(xiàn)在口氣已不似剛才般嚴(yán)峻，樓娘稍稍大膽了些，低著頭，話未出，淚水卻先涌了出來。

趙當(dāng)世愈加憐惜她，柔聲道:“別哭了。你有什么請求就說，我不會責(zé)怪你。”

樓娘聽了，眼淚如決堤之水，止也止不住，她轉(zhuǎn)回離床數(shù)步處跪下，嗚咽道:“將軍真是大大的好人，奴奴，奴奴對不起將軍。”

面對趙當(dāng)世，她再無隱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原原本本向述說了出來。

這樓娘確實是被殺的寶康知縣楊境的家人，不過她出身貧寒，一開始的地位甚至不如張妙白，僅僅只是楊境妻子隨嫁時的媵婢。她雖是婢女，但因為姿貌艷麗，頗受楊境寵愛。楊境的正妻沒有生育能力，她卻為楊境誕下一子，故而后來楊境便納她為小妾，以傳宗接代。可楊境妻子生性悍妒，見不得樓娘受寵，明里暗里不斷打壓她，甚至還從外頭買來另一個俏麗的婢女當(dāng)槍使，與樓娘爭寵。樓娘無根無基，自非其對手，時常受到虐待，而那楊境也是個見風(fēng)使舵的主，既懼內(nèi)，又得新歡，自是慢慢將樓娘冷落了。樓娘有時受辱不過，找他哭訴幾次，反倒給他又是一頓責(zé)打。若非惦念膝下幼子的安危，只怕早便投繯自盡了。

前兩年，那個后來的婢女也為楊境生下了男孩，又與正妻一條心，在家中地位直線上升，樓娘待遇處境更差，甚至一連兩三天都吃不上飯。這種日子一過就是數(shù)年，不止一次，樓娘都想一死了之，但每每看到天真爛漫的孩子，她都狠不下心來留他一個孤零零在世上。

九條龍、張胖子焚掠寶康，楊境膽小如鼠，棄城攜家口而走。樓娘死乞活求，好歹帶著孩子搭上一輛載貨的牛車，逃出城池。可路上被亂兵沖散，混亂中，她被幾個官兵救了，與楊境一起逃到了常平堡。

楊境在常平堡一連躲了兩日，樓娘多次建議他去襄陽府避難。楊境極為怕死，寧愿茍且于破院，也不敢走出一步。左右官兵見他丑態(tài)，也沒什么指望，陸陸續(xù)續(xù)先后散去，捱到最后，楊靜身邊只剩樓娘母子相伴了。

可他猶不知愛惜，在外大氣不敢出一個，在內(nèi)卻依然欺侮樓娘如舊。為了安心避禍，平日里只要不是出恭，他都躲在床后，寸步不離。飲食、洗漱還都要求樓娘按從前伺候，稍不如意非打即罵。樓娘忍氣吞聲，早想離他而去，但孩子一口一個“爹爹”叫著，她心頭一軟，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

當(dāng)牛做馬這許多年，這幾日更是連牛馬也不如。與楊境同躲一院的也有些堡民。知道楊境失勢，又見樓娘生的嬌俏，內(nèi)中亦有幾個漢子不時對她進(jìn)行猥褻，摸胸掐臀已是常態(tài)。倘不是幾次憑那尖銳的發(fā)簪拼死抗拒，樓娘恐已被這些“共患難”的鄰居侵犯了個遍。

直到楊境的頭在九條龍的刀下掉落，那一刻，樓娘竟然有了一種解脫之感。她對這個負(fù)心薄幸之人早已沒了半分感情，有的只是憎恨與鄙夷。

再被趙當(dāng)世拯救后，她念頭一動，感到想要活下去，依附這個年輕的將領(lǐng)是再好不過的選擇。她自己倒無所謂，一如飄萍，是死是活，都無足輕重。然而孩子始終是她心頭難以放下的巨石。她一介女流，在后營里自可以干些雜活乞食度日，可孩子怎么辦，她自顧不暇，怎能保他安然？不說官賊交戰(zhàn)頻仍，就說在軍中，她可是聽說不少丘八都喜好孌童，那樣的情形，一想來就使人不寒而栗。要讓孩子遭到凌辱，那還不如直接將她們母子殺了好。

左思右想，她最終決定冒險一試。依她所想，這些當(dāng)兵做賊的，只要不是先天有缺陷，哪個不好女人這一口？自己其他的不會，這使媚勾誘的一套還是駕輕就熟的。且自己不過二十七，對于相貌與身體，她還是很有信心。只要能在趙當(dāng)世身邊占個位置，至少在這一段時間內(nèi)，她母子二人，當(dāng)是無虞。若趙當(dāng)世敗亡，再另當(dāng)別論不遲。

打定主意，才有了今夜這一場。趙當(dāng)世的堅定出乎她的意料，她一是無地自容，二是覺得計劃無望，愧恨交加，只能泫然淚下。

趙當(dāng)世神色凝重待她說完，輕嘆數(shù)聲，趨步上前，將她托起，安慰道:“你大可不必如此。不過這也是我的疏忽了，你母子勢單力孤，沒有照拂，的確難保不受欺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