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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南錄 迷局 (六 上)
迷局六
數(shù)十名左翼軍士卒在百夫長的帶領(lǐng)下,哆哆嗦嗦走過曠野。四下里,聽不到人聲,也很少有秋蟲的鳴叫,偶爾遠處傳來一聲悠長的詠嘆,那是月夜里的狼嚎。
隨著狼嚎聲,田野里冒出幾盞淡藍色的小燈籠,滾動著,滑過草尖,輕輕打個旋,仿佛有人提著燈籠在行走。當士卒們打火把沖過去,藍色的燈籠又消失不見。腳下的泥地中,只有幾片慘白色的碎骨。
“見鬼,夜里也不讓人安生!”巡夜的士兵喃喃地叫罵,表達著自己對環(huán)境,還有身上任務(wù)的不滿。
鬼蜮一樣陰森的城市,偏偏是泉州的北方門戶。守在這里的士卒,可謂是倒了八輩子霉,非但城內(nèi)沒有油水可撈,還要時刻提防著破虜軍打過來。即使沒有敵軍的威脅,田野里那些鬼火也讓人受不了。太陽一下山,就星星點點冒出來,就像有幾萬人,打著燈籠聚會一般,越看,心里越滲得慌。
“是死在蒙古人屠刀下的冤魂啊!”百夫長放下火把,雙手合十,為亡者的靈魂祈禱。也祈禱冥冥中的神靈張開雙眼,保佑自己這伙人平安熬過今夜,執(zhí)行完該死的巡城任務(wù)。至于明天怎樣,心中不敢去管。
所謂的城,已經(jīng)是一堆瓦礫了。興化、仙游、蒲田皆如此。昔日萬頃糧田,已經(jīng)全部荒廢為野地。聞名遐邇的興化稻和蒲田瓷,也斷了產(chǎn)。原來萬船云集的興化灣,不再有片帆入港。只剩下沙灘上腐斷的桅桿,和爛在船塢中的海泊,還記得附近港口曾經(jīng)的繁華。
這里曾經(jīng)是閩南的糧倉。自盛唐以來,百姓陸續(xù)修筑了延壽陂、南安、太平、木蘭四陂,構(gòu)成了灌溉莆田南北洋平原的四大水系,使原來木蘭溪下游的大量灘涂、鹽堿地變成了萬畝良田。宋初,陳家子從安南帶回占城稻種,使得興化境內(nèi)百姓,再無餓殍之色。
這里也曾經(jīng)是大宋的銀庫。每年,往來泉州的海船通常都會到興化灣轉(zhuǎn)一轉(zhuǎn),補給糧食、淡水,順便采購些興化特產(chǎn)的瓷器、漆盤,填補未滿的船艙。同時帶給當?shù)厝搜睾8鲊奶禺a(chǎn)。
一切繁華在消失于兩年前那個瞬間。蒙古人大舉來攻,背后泉州城的蒲壽庚帶著閩南百姓寄予厚望的左翼軍投降。興化軍百姓不愿意將辛苦建立的家園交給強盜,在陳氏父子的組織下,自發(fā)為國守土。怎奈百姓愿意為國效力,官員卻想著保存自家榮華。不久,大將林華投敵,通判曹澄孫開城降元,閩廣宣撫使陳文龍被捕,絕食而死
未己,文龍之子陳瓚(史書中記載,陳瓚為文龍之叔,但據(jù)小說家田中言,為文龍之子)殺林華,復(fù)擁其城。索都大怒,星夜來攻。陳瓚率闔城百姓堅守孤城七個月。最終,興化城再度被索都和蒲壽庚聯(lián)手城破。陳瓚被車裂,索都下令屠城三個時辰,從此興化成為鬼蜮。
沒有風,云飄得也很慢。淺灰色的云層后,慢慢浮出半輪血月。月光打在人臉上,泛起淡淡的青黃。
“頭兒,我覺得,這月色怎么如此滲得慌!”一個提著燈籠的小卒湊到百夫長耳邊,低低的說。
“怨氣重,趕快走吧。到媽祖廟附近,順便燒柱香!”燈影下,百夫長臉上的抽搐清晰可見,帶著麾下匆匆跑下原來是外城墻的土坡。隱隱的,他心中也覺得不踏實,一時卻又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妥當。
也許是當時跟在蒙古軍身后殺人,殺得太多了吧。很多士卒嘆息著想,心中充滿了悔恨之意。左翼軍是蒲壽庚兄弟的私軍,這幾年,蒲家踏在宋室宗親的血跡上崛起,左翼軍一直充當著蒲氏兄弟手中的鋼刀,殺人無算。只是,最近這把刀砍錯了地方,嘣出了幾道豁口。
如果是河對面的破虜軍打過來,會不會放過我們呢。膽小者,一邊懺悔,一邊四下觀望。破虜軍第一標就在不遠處的高蓋山下,上個月為了爭奪福清一帶的控制權(quán),雙方已經(jīng)交過手。破虜軍一天之內(nèi)左翼軍五千精銳殺得丟盔卸甲。從那一刻起,興安州(興化軍的別稱)的所有將士就明白,此地“歸還”給大宋是早晚的事。雙方戰(zhàn)斗力的差別,是羊與獅子的差別,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
那慘烈的一戰(zhàn),至今還刻在左翼軍士卒的腦海里。
上個月初,蒲壽庚聽說有一支破虜軍越過閩江,攻克了福清。大怒,立刻派了五千精銳重甲迎戰(zhàn)。雖然知道對方的實力很強大,但蒲氏兄弟并不認為麾下的左翼軍會輸。整個福建,左翼軍的裝備是最精良的。牌頭(十夫人長)以上都是披著牛皮甲,百夫長以上都是細鐵柳葉甲,內(nèi)襯牛皮。這是蒙古人才有的重裝備,放眼投靠大元的各支新附軍,只有富家天下的蒲家左翼軍才能裝備得起。
兩支對自己戰(zhàn)斗力都抱著極大信心的軍隊,在福清城外撞在一起。開始的時候,破虜軍見自己人數(shù)少,慢慢地退向了城墻,在兩軍之間留出了開闊的緩沖區(qū)。左翼軍五個千人隊,就在萬夫長黃謙的率領(lǐng)下,沖了過去。
蒲壽庚對大伙不薄,每月的餉銀能按時發(fā)放,戰(zhàn)死者的家屬還能得到重金撫恤。抱著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五千左翼軍沖得毫不猶豫。
就在他們距離對方還有一百余步的時候,半空中突然飛起一道白光。猶如閃電般,直直地劈進了沖鋒的隊伍里。金鐵之聲交鳴,無數(shù)個重甲兵驚詫地看到,自己一向信賴的鎧甲就像紙糊的一般,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血,泉水般從破口出噴出來,在地上飛濺。
那是弩,沒有雕翎的弩,是它,讓一百步的距離,成為生與死的分界。在重賞的刺激下,蒲家左翼軍的沖擊奮不顧身。但鐵甲卻擋不住弩箭的竄刺。那種被稱為破虜弓的弩,左翼軍中的高級將領(lǐng)也見過,蒲家還試圖仿制這種利器,但試了幾個月,發(fā)覺造價實在太高,只能放棄,并且認為以破虜軍的財力,不可能在軍中過多配備。結(jié)果到了戰(zhàn)場上,將領(lǐng)們卻發(fā)現(xiàn),對方的士兵幾乎人手拿了一把鋼弩。
“第一排,射,后退裝弩。第二排,射,后退裝弩,第三排,上前五步,射!”在機械的口令下,五百破虜軍前后移動,掀起一道道起伏的人浪。每道浪花涌起,都有整整一排左翼軍倒下。
四百五十把鋼弩,交叉射擊出一塊死亡區(qū)域。區(qū)域中,沒有任何生命能挺直身軀。平素的嚴格訓(xùn)練,讓破虜軍士兵配合默契得如一臺殺人機械,盡管很多士兵看著前方的血腥場面胃腸里翻江倒海,但他們還是跟隨著營正的命令,機械地裝填、射擊、后退、前進。
前排的左翼軍被射翻,倒地。后排的士兵剎不住腳步,踏著袍澤的身體前沖。幾步之后,再度倒地。別人的戰(zhàn)靴再度踏上他們的身體,趟過血河,沖向死亡的懷抱。來不及害怕,也來不及猶豫。
五十步,終于有人趟過了五十步血河,看清了對面破虜軍將士的面目。“沖啊,奪回福清城,每人賞銀二兩。斬首一級,每人賞鈔半貫!”千夫長黃謙大聲喊道,揮舞著鋼刀沖在最前排。
即使不能殺入福清,他也要把城下這伙弩手殲滅。轉(zhuǎn)眼間,麾下五千多弟兄倒了一千有余,巨大的損失,已經(jīng)讓他失去了理智。
對面,那個穿著軍官服色的年青人笑了笑,放下弓,用力一揚手。
幾十個鐵疙瘩從弩手背后飛起,冒著輕煙,落到重甲步兵的腳下。沒等他們反應(yīng)過對方扔了什么東西,“碰”,一聲巨響,無數(shù)尸體飛向了半空。幸存者猛然從狂熱中清醒,丟掉武器,如浪花般退回。哪里還來得及,將后背暴露給對方,是戰(zhàn)場上的生存大忌。
血,在地上飛濺成河。憤怒的弩箭追逐著面前的每一條生命。伴著戰(zhàn)鼓的節(jié)奏,破虜軍的弓弦聲清脆而整齊。
弓弦聲嘈嘈切切如歌,無數(shù)人不甘心地倒下。頻死著的呻吟和弩箭破空聲交織于一起,就像佛寺晚鐘聲里的梵唱。
一退半里,在親兵拼死護衛(wèi)下逃過一次劫難的黃謙停住腳,盡量收攏起自己的部下。沒等他把人數(shù)點清,身后已經(jīng)響起追擊者的腳步。五百名破虜軍將士,擎著雪亮的鋼刀追了過來,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對方是沒有端著弩輕甲步兵,幸存的左翼軍將士心中一松。還沒等他們決定是且戰(zhàn)且走還是組織一次反擊,半空中,突然響起尖利的呼嘯。
幾枚冒著輕煙的彈丸,從城頭上呼嘯著砸了下來。落入了聚攏在一起的士兵當中。當幸存者從硝煙中睜開雙眼,沒有人敢認為,彈丸所炸開之處還是人間。自己的袍澤已經(jīng)不知去向,原來他們站立的地方,地獄之火熊熊燃燒,斷臂,殘肢,人的頭顱,在空中飛舞,盤旋,下墜。
又幾枚彈丸飛來,在驚詫的士兵們面前炸裂。帶著滿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千夫人長黃謙飛上了天空。看著自己的下屬在自己面前四分五裂,看著自己心愛的猴子甲破成碎片。看著自己的手臂、大腿,突然意識到那些東西,原來都屬于自己,然后就墜入了無盡黑暗。
原來被屠殺,是如此恐怖的事。幸存者拎著武器,不知道是該繼續(xù)逃命,還是跪地求饒。他們已經(jīng)沒有選擇了勇氣,人跑得快,快不過天空中飛來的炮彈和弩箭。求饒,當年跟著蒙古軍殺盡興化城中三萬百姓時,有誰憐憫過城中百姓是自己的同胞!
幾百把鋼刀砍了過來,失去了主見的左翼軍將士,機械地抓起武器,迎戰(zhàn)。然后毫無抵抗力地被砍翻。習慣性地在殺戮面前逃跑,然后被追上來的鋼刀刺倒。
有人跪在了地上,丟掉武器,把頭扎進了泥土,把命運交到了對方手中。讓他們欣慰的是,利刃破空的聲音沒在頭頂上響起。幾個年齡比較大,讀過書模樣的人把他們聚攏在一起,一一登記,造冊。然后像趕牲口一樣地將他們趕向了城門。
城門口,一伙奸商模樣的人,對著戰(zhàn)場指指點點。
那一戰(zhàn),五千左翼軍重甲只逃回了三百多人。兩千多戰(zhàn)死在福清城外,一千八百多被俘虜,還有數(shù)百人不知去向。而破虜軍如何處置俘虜?shù)氖侄危芸鞆母V菽沁厒髁诉^來。(宋代的重甲兵與歐洲的重甲兵定義不同,裝備要輕得多)
沒參加過興化屠城血案的,算俘虜,可以選擇回家或加入破虜軍預(yù)備隊,經(jīng)訓(xùn)練和教育后成為補充兵。而跟著韃子屠過城的,要到礦山中做十年勞役。只到他們認清了自己的罪孽,才可以被家人贖回。
“十年勞役啊,在暗無天日的礦井里!”巡夜的左翼軍士卒瑟縮著,為自己今后的命運而擔憂。早知道如此,就不跟在蒲壽庚身后殺人了,只看到了殺人搶劫時的愉快,卻沒想到了,欠了債,早晚需要還的。
這里畢竟是大宋的土地,蒙古人得意得了一時,得意不了一世。一旦他們自己失去了武力優(yōu)勢,華夏百姓,會一人一塊磚頭,將他們丟回漠北去。流傳于民間的報紙上的話,讓每個人心里都犯思量。這種從福州一帶流傳出來,跟著商販和流民散發(fā)向大元各地的報紙,殺傷力有時候比弩箭還嚴重。
“我聽說如果陣前倒戈的話,可以免罪!”有心思機靈者,在看過報紙后,就暗中串連。在邵武之戰(zhàn)最后一刻反水的楊曉榮的事情他們聽說過。雖然事后大元殺光了楊曉榮的全家老小,但跟著楊曉榮反水的那六千弟兄,可都成了破虜軍。過去做的壞事,一筆勾銷。
“頭兒,如果破虜軍攻過來,您說咱們咋辦呢!”提著燈籠的小卒,跟在百夫長身后,喋喋不休地問。心中渴望著能從百夫長嘴里,聽到那個對大伙最有利的答案。
“咋辦,蒲大人對大伙有恩,大不了是個,呸,呸,你他媽的哪壺不開提哪壺!”百夫人長狠狠地揣了小卒子一腳,唾罵道。
蒲壽庚對大伙有恩,但他不想死。不想連對手還沒看清楚就稀里糊涂的被炸死。更不想自己死之后,還要背上漢奸的罪名。流傳在各地的報紙,已經(jīng)把漢奸的定義說得很清楚了,不管是南朝的宋人,還是北方的漢人,只要給蒙古人當走狗,屠戮自己同胞的就是漢奸。無論他的學識、職位,也無論他有多么冠冕堂皇的借口。據(jù)說報紙流傳開當月,大都城就有幾個老儒吐了血。
那個有“江漢先生”之名的老儒的門下弟子寫了很多文章替他投靠蒙古人的行為辯護。結(jié)果,越是欲蓋彌彰,漢奸之名隨著這些辯護之詞傳得越遠。
遠處的草叢中,傳來了一陣沙沙聲,如風拂過般,細細的,密密的,由遠而近。曠野中的狼嚎聲嘎然而止。血月下,荒草地中好像有什么東西動了動,接著,齊腰的野草又晃了晃,越來越劇烈。
“不是風,有人!”幾個巡夜的小卒大叫起來,拎起手中銅鑼,就打算敲。
“敲你個頭,怕死得慢啊!”百夫長一把奪下銅鑼,護到了自己的了后心上,頭一低,腰一哈,撒腿就跑,邊跑,邊喊道,“別進內(nèi)城,跟著我穿南門,回鄉(xiāng)下去,不想死的就快!”
士兵們恍然大悟,扔下兵器就跟了過去。幾個對蒲家存了一絲忠心的提刀欲戰(zhàn),沒等弄清對方人數(shù)多少,已經(jīng)被弩箭釘翻在曾經(jīng)是城墻的土坡上。
“破虜軍攻進來了,破虜軍攻進來了!”有人在興化城的大街上,凄厲地喊,試圖組織剩余的百姓抵抗。結(jié)果讓他大失所望,已經(jīng)沒剩幾戶人家的巷子里,很快響起了悉悉嗦嗦的拴門窗聲。
屠城中的幸存者,巴不得破虜軍前來為他們報仇。有人趴在窗口后,看著亂做一團的左翼軍,嘴角慢慢涌上了一層笑意。
一個落了單的左翼軍小兵跌跌撞撞闖進街角,試圖找地方躲避。暗處突然飛起一塊磚頭,打中了他的后頸。
小兵呻吟一聲,軟軟地倒下。幾個不滿十歲的孩子沖出來,拿著磚頭、木棍,照著他的臉一頓亂敲。頃刻,求饒聲就變成了呻吟。
呻吟慢慢沉寂,孩子們抬著死者的長槍躲到了矮墻后。冷冰冰的槍尖在血月下閃著微寒。比槍鋒更寒冷的,是孩子們的眼睛。
屠城時,他們躲在家人的尸體下逃過劫難,然后在鬼蜮中長大。有人在他們心中播種下了仇恨,他們就要奉還以仇恨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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