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煙云 第二章 霓裳 （三 上）

第二章霓裳（三上）

第二天早晨，楊國忠便將半夜時對老妻做出的承諾忘了個一干二凈。{吞噬}重新抖擻起精神，投入到與政敵們的較量當中。

大宛都督王洵與大食東征軍鏖戰(zhàn)西域，大捷。一役斬殺敵軍萬余，俘獲數(shù)萬，擒上將二十三人，陣斬四十八。大食東征軍主帥艾凱拉木丟袍棄馬，混在亂軍中才逃得了一條狗命。王師趁勢南下，破西域重鎮(zhèn)鐵門關(guān)、忽倫和怛墨兩城不戰(zhàn)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盡數(shù)重歸大唐版圖……

經(jīng)過翰林學士張漸的潤色，大宛都督府將士的功績，愈發(fā)顯得光彩奪目。群臣聞聽，精神無不為之一振。就連坐在龍椅上滿臉抑郁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長身而起，連聲叫好。

“好，好，真不愧是開國侯王相如的子孫！朕沒看錯了他。”連續(xù)在噩耗中沉浸了一個半月，李隆基難得高興了一回。滿是皺紋的面孔上，透出病態(tài)的紅暈?！翱欤焉蟻?，把所有戰(zhàn)報都給朕逞上來。元一，你給給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須聽此戰(zhàn)的詳細經(jīng)過！”

“諾！”楊國忠的和高力士齊聲答應(yīng)，一個得意洋洋，一個眉頭緊皺。戰(zhàn)報其實已經(jīng)送達兵部有些時日了，只是楊國忠一直沒心思將其上報與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主動選擇了沉默。

但此刻沒人會留意戰(zhàn)報抵達長安的具體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場勝利來振作士氣了，哪怕這場勝利發(fā)生于兩個多月前，距離在數(shù)千里之外。

大食國雖然為化外蠻夷，但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三年多以前還在怛羅斯河畔擊敗過安西軍?？扇缃?，幾個青年才俊帶著數(shù)百護衛(wèi)，就替安西軍洗雪了前恥。這說明了什么？說明大唐國力猶在，國運亦如日中天！所謂安祿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亂，不過是疥癬之疾。甭看叛軍眼下勢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個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緩過這口氣來，從幾大邊鎮(zhèn)遣精兵，調(diào)良將，很快就能將叛賊盡數(shù)擒獻于闕下！

“……末將本欲率軍趁勢南下，直搗迦不羅。奈何天氣驟然轉(zhuǎn)冷，大雪封路。而藥剎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無一日不可無兵馬駐守。只好暫且回到柘折城內(nèi)休整，養(yǎng)精蓄銳。以待來年開春，為安西軍先導！”王洵送往兵部的奏報，倒是也得非常實在。既沒有過分夸大自己的戰(zhàn)功，也點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臨的幾個主要困難。兵力、天氣、后援……

如果安祿山不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造反就好了！聽完了高力士那抑揚頓挫的朗誦，包括幾個對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涌起了一股遺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將們籌劃整整一年。幾乎已經(jīng)萬事俱備了，卻忽然在肚子上被叛軍捅了一刀！

一個大宛都督府，數(shù)千兵馬，就能擊敗整個大食東征軍！整個安西軍如果傾巢西進的話，戰(zhàn)果將會是什么樣子？！恐怕非但能將永徵年間的國土盡數(shù)恢復(fù)，一直將兵鋒推到大食王都，將其犁庭掃穴都說不定！

錯失良機，錯失良機…..。等到下一次大食國內(nèi)外交困的時候，還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們越想越郁悶，簡直恨不得化身為傳說中的劍俠，千里飛劍，斬下安祿山、史思明這兩個狼心狗肺的惡賊腦袋。（注1）

唯一絲毫都不感到遺憾的就是李隆基，他還沉浸在大勝的喜悅之中，信手拍打著御案，連聲贊嘆，“好，好，好，朕沒看錯人，朕當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駒！”

“父皇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癡如狂的模樣，受命與楊國忠一道處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這種東西，在帝王家向來是不存在的。特別面對著李隆基這種長壽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長儲君生涯里，李亨幾乎每天都活在憂慮和恐懼當中。他不能一點也不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不務(wù)正業(yè)。但是他也不能過多過問朝政，否則會被視為圖謀不軌。他不能一點兒也不跟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無德寡助。但也不能過多與群臣交往，否則會被視為結(jié)黨營私。他不能公開的贊賞某個人，也不能公開地貶低某個人。否則都會給對方或者自己帶來不測之災(zāi)。他甚至連在生母的忌日哭幾聲的權(quán)力都沒有，否則一旦被有心人記錄下來，到父親那邊借題發(fā)揮……

有時候，太子李亨甚至羨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們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時刻保持著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親的寵愛。畢竟太子這個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無法平安退下來。否則，結(jié)局必然會凄涼無比。

好在他的一眾已經(jīng)成年的兄弟們，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表現(xiàn)得比他更為出色。這些皇子們或者有能力沒野心，或者有野心沒能力。唯一一個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榮王琬，又因為在河南戰(zhàn)場毫無建樹，徹底失去了父親的信任。聞聽洛陽被叛軍攻破消息的當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沒有睡。外界都傳說他心憂國事，輾轉(zhuǎn)無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在年邁的父親手里，大唐國勢已經(jīng)糜爛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卻是，榮王琬從此再也不可能威脅到自己的儲君之位。

儲君，一儲就儲了十七年的儲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儲的蔓菁，也儲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親還在位一天，他就必須繼續(xù)耐心地儲下去。哪怕心里頭有多少雄圖偉略在燃燒，燒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于干涸。

“……立刻將大宛軍的戰(zhàn)績刊刻成邸報，昭告天下。朕要讓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還有沒有善戰(zhàn)之將！”御案后的老家伙終于結(jié)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太子李亨也迅速回過神來，裝出一幅正在虛心學習的模樣。

“臣遵旨！”中書舍人宋昱上前領(lǐng)命。聲音喊得無比響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皺著眉頭說道：“這份戰(zhàn)報里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隱約還記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時刻感念著陛下當年的教誨之恩。所以才每戰(zhàn)必前，奮不顧身！”中書舍人宋昱非常善禱善頌，弓下身子，朗聲回應(yīng)。

“好，好，年少有為。你們兄弟兩個都年少有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對著宋昱連連點頭?！斑@樣的少年才俊，朕不會虧待他們。楊卿，你可想過朕該給他們什么賞賜？”

“謝陛下厚愛，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內(nèi)之事，不敢居功！”搶在楊國忠回應(yīng)之前，宋昱又趕緊表態(tài)。

他越是這樣，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覺得其忠心可嘉。擺了擺手，笑著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卻不給封賞的道理？！那讓朕以后拿什么去激勵其他將士！要賞，全部重獎，以鼓勵我大唐將士為國效命之心。”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經(jīng)差不多了，楊國忠閃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巴趺髟蚀禾鞎r才實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過速。臣以為，陛下可以增其爵祿，以示榮寵！至于宇文至、宋武兩位將軍，這幾年一直與王明允將軍并肩作戰(zhàn)，勞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顯赫職位。現(xiàn)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獎有軍功者，才能令將士們?yōu)槲掖筇菩懒?。”李隆基正在興頭上，根本沒耐心聽楊國忠把話說完?！鞍ㄍ趺髟?，也要繼續(xù)提拔。難道春天的時，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職，是白給的么。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殺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繼續(xù)追殺安祿山了么？”（注2）

“臣，尊旨！”楊國忠沒想到事情進行得比自己預(yù)計還順利，又驚又喜，拱手領(lǐng)命。

李隆基卻覺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繼續(xù)說道：“王明允這么善戰(zhàn)，又這么年青，只做一個大宛都督，的確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護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職務(wù)了。這安西節(jié)度府支度使的實職，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語說出，滿朝文武皆驚。節(jié)度府支度使，負責掌管大軍糧餉輜重，權(quán)力僅次于節(jié)度使。按照慣例，這個職位通常由節(jié)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節(jié)度副使暫領(lǐng)。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職位給了王洵，又特地點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實際上等于變相指明了，準備讓王洵做安西節(jié)度使的第一順位接任者。

這個封賞，的確有些太重了！也徹底打亂了楊國忠事先從西域調(diào)兵回京師的謀劃。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陸續(xù)出言奉勸李隆基施恩切忌過厚，楊系官員，也紛紛開口，認為以長久計，不宜將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后強極而折。

不到二十歲就實授節(jié)度副使，的確有拔苗助長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時，非常樂于聽從臣子們的忠諫。思索了片刻，點頭收回成命，“也罷，朕亦不希望他日后真的賞無可賞。安西節(jié)度府支度使還是由封常清自己兼著，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適人選再任命。新設(shè)的安西采訪使一職，便實授于王明允吧！至于爵位，他曾祖那一輩是開國侯，朕亦封其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樣，為大唐鞠躬盡瘁?！保ㄗ?）

注1：唐代民間，已經(jīng)有劍俠故事流傳。據(jù)說能千里飛劍，追殺敵人，取其首級。

注2：田承嗣。安祿山麾下悍將，驍勇善戰(zhàn)，為人奸詐。晚唐藩鎮(zhèn)割據(jù)的始作俑者。

注3：采訪使，是安史之亂前后，大唐新設(shè)的職位。兼管軍民，地位僅次于正副節(jié)度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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