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512章 歸去來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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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一聲巨響，震耳欲聾！

一道明亮的閃電劃過天空，巨大的雷聲響徹天地，緊接著瓢潑大雨傾盆而下。

暴雨嘩嘩地下個不停，如同水簾一般，阻塞了人們的視線。天空仿佛捅漏了一般，積水順著鋪在房頂上的瓦片，像瀑布一樣傾瀉而下。

青磚烏瓦的大明宮，似乎都在哭泣。

顏真卿舉著竹傘，穿著蓑衣，匆匆忙忙的進入丹鳳門，穿過校場來到東朝堂門前。整個人都像是在水中泡過一般，全都濕透了。

紫色的官袍貼在身上，那模樣看著十分狼狽。

他將竹傘與蓑衣交給值守的宦官，獨自進入東朝堂內(nèi)，一眼便看到李泌正在跟李琩商量著什么。

“參見陛下。”

顏真卿對著李琩行了一禮，他看了看李泌，似乎有話想說，停頓了下，還是什么都沒說。

“顏相公，王忠嗣過世了，就在前不久?！?p/> 李泌面色平靜的說道，將這個今日剛剛收到的壞消息，告知了顏真卿。

聽到這話，顏真卿悚然心驚，似乎完全沒有預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

他面露疑惑問道：“李抱玉沒有處理好這件事么？某之前千叮萬囑要他好生跟王忠嗣商議，他就沒聽進去？”

如果不是李泌這個人從來不說假話，顏真卿一定會認為對方是在說地獄笑話。

“王忠嗣是自盡的，他不愿意讓出兵權(quán)。當著李抱玉和許多河西將領(lǐng)的面，在府衙自盡了，可謂是眾目睽睽?！?p/> 李琩擺了擺手，輕嘆一聲說道。他對王忠嗣印象很好，這個人是沒有作惡的。

將他逼死，實屬造孽。

王忠嗣死得太過剛烈，且目擊者以百人計，如今消息傳得飛快，造成的影響很壞。

顏真卿的謀劃不能說不好，沒了方有德的強軍，拉赤水軍勤王也是一樣，反正中樞不能沒有軍隊支持。

只是沒想到王忠嗣如此忠誠剛烈，對基哥如此愚忠。

寧折不彎！

好好的“暗度陳倉”之計，如今又是橫生波折，真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多事之秋也。

“方清正帶兵北伐，若是得知他岳父被李抱玉逼死，只怕有轉(zhuǎn)投皇甫惟明之患。

所以朝廷如何為王忠嗣正名，這件事頗費周章?！?p/> 李泌也嘆了口氣，不得不說，顏真卿勸降赤水軍這事真沒辦好，讓朝廷中樞在輿論上很被動，特別是得罪了關(guān)中將門世家的圈子。

更別提方重勇這個女婿也不是個好對付的，未來隱患一大堆。

人死了，就要蓋棺定論。王忠嗣此人，是要在政治上定調(diào)的。

李泌認為這件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絕對不能馬虎。

王忠嗣是忠臣還是叛逆？他的行為是要提倡，還是該打壓？

如果他是忠臣，那逼死他的李抱玉不就成叛逆了么？

怎么處理好這個關(guān)系？怎樣在不刺激活人的情況下，讓死人走得體面？

在天下人看來，王忠嗣究竟是死得其所，還是死有余辜；是重如泰山又或者是輕如鴻毛？

朝廷都不能沒個說法，不能裝聾作啞當做不存在。

而且王忠嗣的身后事也麻煩，要不要配享太廟，要不要風光大葬，要不要給謚號，如果要給，那給什么謚號，這些都是擺在眼前的問題。

“白孝德帶著王忠嗣的棺木，已經(jīng)在華州鄭縣安葬，就在王氏祖地內(nèi)。

朕今日招二位愛卿來此，便是商議后續(xù)如何處置?！?p/> 李琩輕嘆一聲說道。

他其實不想管這些事，卻又不得不站出來管一管。

政務軍務很復雜，不是他能搞得定的。

李琩現(xiàn)在想做的事情，就是將基哥挫骨揚灰。其他的事情，他都不關(guān)心，基本上是臣子們想怎么辦，他就下什么樣的圣旨。一般都不會太過刁難這些人。

見李琩發(fā)話，顏真卿陷入了沉默，他的立場很尷尬，不知道要怎么開口。

如果要給王忠嗣榮耀，那么李抱玉等一眾赤水軍將士就成小丑了。而李抱玉是被顏真卿派人游說，這才倒戈背叛基哥的。

所以無論怎么給王忠嗣之死定調(diào)，顏真卿都要給李抱玉一個說法，不然以后他說話誰還會當回事呢？

只是王忠嗣自盡的影響實在是太壞了，顏真卿又與此脫不開關(guān)系。

現(xiàn)在在李琩面前，顏真卿不管說什么，都像是在推卸責任，為自己找補，說了還不如不說。

“陛下，上謚號是必須的。

王忠嗣是因忠于太上皇而自盡，愚忠終究是好過反叛。朝廷若是不能給王忠嗣正名，那豈不是在鼓勵人人都造反？朝廷的權(quán)威不能倒，立身要正?！?p/> 李泌對李琩叉手行禮說道。

李琩看了看顏真卿，詢問道：“顏相公覺得如何？上什么謚號為好？”

他顯然覺得李泌的話有些道理。

顏真卿沉思片刻，隨即搖了搖頭道：“若是給王忠嗣上謚號，那各地投靠朝廷的州刺史，長安文武百官們，豈不是人人都羞憤欲死？李相公之言實不可取?！?p/> 王忠嗣死忠基哥叫忠，那投靠李琩，擁立太子的人，豈不都是“賊”？

這以后大家出去說話都不敢大聲說了。

顏真卿顯然覺得李泌是“想多了”。

是因為長安官宦圈子都在極力支持李琩，后者才能登基稱帝；

而不是李琩先登基，然后再依靠自己的權(quán)威提拔新貴，獲得他們的擁戴。

二者的順序一旦顛倒，便如同乾坤逆轉(zhuǎn)，太阿倒持。

后果極為嚴重。

顏真卿認為，李琩的位置并沒有那么穩(wěn)健，替代品也很多，為了給王忠嗣正名而損害執(zhí)政根基，得不償失。

李琩看了看面前二人，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李泌與長安文官圈子幾乎沒有交集，說話是就事論事。至于某些人會不會因此“羞憤欲死”，關(guān)他鳥事。

而顏真卿是文壇領(lǐng)袖，也是官場圈子里面的頭面人物，他不得不顧及這個群體的顏面。

王忠嗣若是得到體面，那他們就不體面了，這是個很嚴肅的政治問題，一點也不好笑。

好與壞，是與非，常常就是這么模糊。要說這幾個當事人是不是所謂的“壞人”，那么王忠嗣、李泌、顏真卿這幾個，真沒一個是壞人。

但政見很多時候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zhuǎn)移的，顏真卿又何嘗不是在補窟窿呢？

他哪里能隨心所欲啊！

“陛下，給王忠嗣定一個忠武的謚號吧。如今朝廷和軍隊，需要忠臣。”

李泌躬身行禮懇求道。

顏真卿立刻反駁道：“陛下不可，絕不可給謚號，更不要說配享太廟，此事要低調(diào)處理?！?p/> 二人相持不下，讓李琩都看麻了。

轟??！

東朝堂外電閃雷鳴！雨下得更大了！

正在商議的三人，心中都蒙上了一層陰影。

忽然一陣涼風吹了進來，東朝堂的門被人推開，進來的人是程元振，他對李琩行了一禮，然后湊過來小聲嘀咕了幾句。

李琩的面色，瞬間變得煞白！

轟隆！

又一陣雷聲傳來，閃電的白色光芒照在李琩那驚恐的臉上，讓李泌與顏真卿二人看了心中一沉。

“二位愛卿，太上皇已經(jīng)帶著西北邊軍，攻破了蒲州。

蒲州守將高秀巖開城投降，現(xiàn)在數(shù)萬兵馬朝著長安而來！

不好說到哪里了?！?p/> 李琩說話時，手指都忍不住在顫抖。

其實這一天遲早會來的，但李琩和顏真卿等人都以為，至少要等秋收的時候，基哥才會帶兵攻打關(guān)中。否則后勤缺糧，一旦戰(zhàn)事稍稍拖延一會，軍隊便會不戰(zhàn)自潰！

而現(xiàn)在，基哥大概是想走一路搶一路了，根本就不管缺糧的問題。

當然了，也不排除是他提前收買了高秀巖。

“微臣以南衙禁軍的名義，在長安招募了一萬新軍。再把原本南衙禁軍的老兵，長安城中各家大戶的私軍家將集合起來，或可得兩三萬人。

長安府庫不缺兵器鎧甲，微臣愿領(lǐng)兵屯扎渭南，以為陛下前驅(qū)。”

顏真卿對著李琩叉手行禮請戰(zhàn)道。

長安中樞在軍事上也不是沒有準備，一方面向河西、隴右、朔方三鎮(zhèn)發(fā)圣旨，讓這些地方剩下的兵馬東進勤王；另外一方面，也是在廣募勇壯組建新軍。

只不過嘛，能打的邊軍不太想來，發(fā)公文回復說邊鎮(zhèn)再抽調(diào)兵馬，會丟城失地。而能來的新兵又不能打，很多都是長安市井流氓在濫竽充數(shù)。

情況實在是不容樂觀。

渭南縣是關(guān)中運河的關(guān)鍵節(jié)點，控制了這里，基本上就是要籌謀攻打長安了。

而長安乃是巨城，丟十萬軍隊都守不住，可謂是處處破綻。

歷史上唐代的所謂“長安保衛(wèi)戰(zhàn)”，沒有一次守住的。所謂“天子九逃，國度六陷”，便是說的這個。

顏真卿是懂兵事的人，自然也知道單純守長安肯定守不住，必須要把軍隊拉到外線打仗，堵住基哥進軍的路線。

李泌皺了皺眉，他對李琩叉手行禮道：“微臣去一趟隴州，找方大帥求救，為陛下西行鋪路。”

李琩看了看面前躬身行禮的李泌與顏真卿，忍不住長嘆一聲。

這兩人都是有擔當?shù)?，局面總算沒壞到家。

不過李琩此刻在心中暗自揣摩：會不會是王忠嗣的自盡，刺激到了基哥那邊的邊將，讓他們產(chǎn)生了兔死狐悲之感。

如果是這樣，那只能說顏真卿勸降收服李抱玉和赤水軍，時機和火候真沒掌握好。

或許基哥原本勸說那些邊將來長安，阻力很大也難以成行?，F(xiàn)在提前出兵關(guān)中，或許正是此事讓那些邊軍將領(lǐng)產(chǎn)生了危機感。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李琩這才感受到治國不易，就連協(xié)調(diào)各方利益集團，讓他們相安無事，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陛下，事不宜遲，現(xiàn)在就要去準備了?！?p/> 顏真卿看到李琩在愣神，開口提醒他道。

“二位愛卿且去吧，朕沒事。”

李琩面色淡然點點頭說道。

等顏真卿與李泌都離開后，程元振這才小聲說道：“陛下，若是事不可為，不如去蜀地暫避?！?p/> “朕要是去蜀地，那就真變成一條狗了?！?p/> 李琩嘆了口氣，輕輕擺手，示意程元振不要再提這一茬。

無論如何，他不會對基哥低頭。

“陛下，長安權(quán)貴多，心思也多。他們能擁戴陛下，自然也能出賣陛下。

奴以為，現(xiàn)在陛下在長安不安全，終究還是要早些離開這里?！?p/> 程元振苦口婆心勸說道。

他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希望李琩沒事，現(xiàn)在他們二人命運已經(jīng)完全綁定。如果李琩有個什么三長兩短的，程元振也要玩完。

不得不說，程元振這句話說對了。

李琩本身就對那些長安權(quán)貴們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很不滿了！對那些人的印象也很不好！

既然那些人可以捧李琩上位，自然也可以將其拉下來，人頭送給基哥求寬恕。

“那你以為，去何處為好。”

李琩小聲問道，似有意動。

我踏馬之前不是說了去蜀地嘛！

程元振心中膩歪，但不敢表露出來。他想了想說道：“先去隴州，看方大帥如何。他若是不肯幫陛下平定關(guān)中，那陛下就繼續(xù)西行去涼州?！?p/> 聽到這話李琩一愣。

李泌已經(jīng)說了他去打前站，為什么程元振還要建議自己提前動身呢？

稍作思索，李琩便有了答案。

宦官只關(guān)注自己的地位如何，也就是皇帝本身的安危如何。至于什么國家社稷之類的玩意，不是宦官們的關(guān)注重點。

李泌看問題的角度不同，不覺得李琩待在長安有多危險，但是程元振卻是將其看得明明白白。

去方有德那邊只是“順道”，關(guān)鍵核心在于“跑路”。

這里頭還有另外一種不能明說的“暗示”：所有人，無論顏真卿也好，李泌也罷，哪怕是方有德等等，都是有私心的，唯獨作為宦官的我對陛下沒有私心！

李琩聽得心累，無奈嘆息道：“什么時候動身？”

“今夜便走，顏相公那點人，絕對擋不住從河東來的邊軍。陛下早走早安心。”

程元振言之鑿鑿說道。

在許多明眼人眼中，有些戰(zhàn)斗，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輸了。

最起碼，程元振是不看好顏真卿的。

李琩心中反復權(quán)衡著利弊，不是他不相信顏真卿，而是那些臨時拼湊起來的軍隊，真的不能期待太高。

然而現(xiàn)在一走了之，又會使得剛剛建立起來的威信喪失。

走還是不走，令人糾結(jié)。

“朕不走了。”

李琩忽然想到什么，他忽然坐直了身體，面色平靜對程元振說道。

這話可把程元振這位貼身宦官給嚇壞了！

他有些焦急的擦了擦臉上那不知道是汗水還是雨水的水漬，痛心疾首的勸說道：“陛下，這件事真的耽誤不得??！”

“要去你去，朕是不去的?！?p/> 李琩沉聲說道，看上去似乎已經(jīng)有些生氣了。

對此程元振感覺莫名其妙。

李琩明明之前十分動搖，幾乎已經(jīng)同意要走了，卻又在最后關(guān)頭又改變了主意。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程元振卻沒見到李琩眼中有一抹寒光閃過。

李琩確實做不到“視死如歸”，但更怕成為一個貪生怕死的小丑，在基哥面前墮了身份。

更何況韋三娘的墓碑，還在城西墓地。

李琩不想在她面前丟臉，就算不能復仇，他也要在基哥面前站立著，當面拔刀！

“去吧，朕想靜一靜?！?p/> 看到程元振還想說什么，李琩有些不耐煩的抬起手，示意他閉嘴。

“那奴去門外候著。”

程元振心有不甘的退出東朝堂，無奈長嘆一聲。

都這個節(jié)骨眼了，還有什么好犟的呢？

他心中沒有什么堅持，也不知道很多東西是哪怕舍去性命也要去堅持和守護的，自然是無法理解李琩身上展現(xiàn)出來的“自相矛盾”。

程元振走出大明宮，對值守門房的監(jiān)門衛(wèi)宦官吩咐了幾句，便撐著傘朝著太極宮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