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464章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朕以薄德，獲承天命，繼承大統(tǒng)，撫臨兆民。乃應(yīng)天順人，登基為皇，建元“順天”。

自即日起，普天之下，率土之濱，莫非朕土，莫非朕臣。朕當(dāng)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弘敷仁義，修齊治平。

凡四方臣服，咸使和睦，共享太平之福。

朕望天下臣民，共勉朕志，以共成國家大業(yè)。

愿天下仰望朕心，朕亦仰望天下之心，共同謀求國家繁榮，百姓幸福。

特此詔示，咸使聞之。”

簡陋的“皇宮大殿”內(nèi)，杜甫正在抑揚頓挫的宣讀“繼位詔書”。而榮王李琬，則是端坐于“龍椅”上，與大殿內(nèi)眾多“大臣”一起。

這里原本是相州的府衙，此處原本是府衙大堂，稍稍改建了一番，就作為“皇宮”使用，在李琬看來，實在是有些“不太體面”了。

踏馬的，簡直比東宮接待僚屬的廳堂都小！

李琬腦子里瞬間蹦出“草臺班子”四個字。

“登基大典禮畢！”

杜甫念完登基詔書，李琬身邊的宦官便立刻大喊了一句。

草臺班子的草臺登基大典，就此落下帷幕。

該省省，該花花，不必浪費的環(huán)節(jié)，就能省就省。

皇甫惟明也是干練的人，所謂的“禮儀”不過是做做樣子，真正獲取天下，還得在戰(zhàn)場上用刀劍說話。

發(fā)布完登基詔書，意思意思得了。

還要啥自行車呢！

大殿內(nèi)眾人魚貫而出后，皇甫惟明上前對李琬行禮道：“圣人，有一支賊軍從滏口陘逼近鄴城，微臣要帶兵去看看情況，請圣人于宮殿歇息。”

“啊？”

李琬嚇得瞬間站起身，上前握住皇甫惟明的手詢問道：“大帥，軍情如何？賊軍有多少人？是不是奔著鄴城來的？”

他現(xiàn)在最怕聽到的，就是基哥派兵圍攻鄴城。基哥過往那些對待子嗣的殘忍殘酷手段，還是他們這些皇子們的夢魘。

如今聽到朝廷的軍隊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滏口岸邊，李琬如何能不慌？

“敵情不明，微臣要去看看才知道。”

皇甫惟明對李琬叉手行禮道。

“大帥速去，速去，朕在鄴城等你的好消息。”

李琬連忙客氣的說道，長出一口氣，跌坐在龍椅上，心中七上八下的。

皇甫惟明也沒有廢話，轉(zhuǎn)身徑直出了“大殿”。

等他來到城外大營，很多河北叛軍的將領(lǐng)都在這里等候多時了。

皇甫惟明看到本該在漳河北岸布防的李歸仁與畢思琛居然也在，于是疑惑問道：“二位怎么不在漳河布防？”

“大帥，現(xiàn)在是出了點狀況。那支賊軍朝著東面去了，并未向鄴城進(jìn)發(fā)！想來也不會到漳河了。

若是末將還去漳河加強(qiáng)防備，豈不是如刻舟求劍一般？”

李歸仁苦笑道。

皇甫惟明微微點頭，并未追問對方為什么不追擊。

誰敢說那一支軍隊，不是朝廷派出來的先頭部隊呢？萬一追擊，滏口陘里面又跑出別的官軍怎么辦？

皇甫惟明不是戰(zhàn)場初哥，他很明白什么是輕重緩急。李歸仁的應(yīng)對沒什么大問題。

“畢思琛領(lǐng)兵一萬向東追擊吧，其他人隨我去滏水河岸邊扎營。放著那支賊軍不管，也是不行的。”

皇甫惟明從容下令道。

現(xiàn)在已知的，只有武令珣部被那支番號不明的部隊擊潰，而從滏口陘出來的這支部隊，他們目前也只知道大概規(guī)模。

具體有多少人，誰為主將，有無糧秣輜重，全都是兩眼一抹黑。

皇甫惟明對此非常擔(dān)憂。所以他下達(dá)的軍令也異常保守，就是本著“不敗”的思維去部署的。

畢思琛就算追不上，或者追上了打不過，要停下來結(jié)陣自保也是綽綽有余。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走進(jìn)帥帳，對皇甫惟明抱拳稟告道：“大帥，武令珣被敵軍放回來了，毫發(fā)無損。”

“帶進(jìn)來問話！”

皇甫惟明冷聲說道，心中盤算著要不要將武令珣斬首以正軍紀(jì)。

剛剛被帶進(jìn)帥帳，武令珣直接給皇甫惟明跪下，裝出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大喊道：“大帥，滏口陘那邊，是方國忠和銀槍孝節(jié)軍！悍勇異常，萬萬不可輕敵啊！”

居然是他！

軍帳內(nèi)眾人都是大吃一驚！

大唐正規(guī)軍好幾十萬，敢在長安兵變，還能全身而退的，唯有銀槍孝節(jié)一家而已！

方重勇的履歷就更豐富了，那真是從河西打到河?xùn)|，最遠(yuǎn)都跑西域邊緣了，不提也罷。

眾人都有些同情的看著武令珣，心中暗笑他時運不濟(jì)。

碰到數(shù)量大致不差的銀槍孝節(jié)軍，而且還是方重勇領(lǐng)兵，能帶兵回轉(zhuǎn)不被打散，就算是名將之姿了。武令珣被打得找不到北，其實也是情有可原。

畢竟，武令珣手里也只有五千人。聽說那時候還正在滏水河邊撈魚，完全沒有防備。

“罷了，本帥就貶你為偏將軍，在本帥身邊聽用，不再獨領(lǐng)一軍，你可服氣？”

皇甫惟明看著武令珣，語氣雖然冷淡，但實際上已經(jīng)是給了對方一個臺階下。

武令珣本部人馬都被打散了，死傷慘重，就算想獨領(lǐng)一軍，也無人可領(lǐng)啊！其他將領(lǐng)，也不可能分潤自己的部曲給武令珣。

這是很現(xiàn)實的問題。

“謝大帥，謝大帥……呃，方國忠還要末將給大帥傳個話，就是……”

武令珣吞吞吐吐的，似乎不太敢說。

“都這個節(jié)骨眼了，本帥馬上要帶兵去滏水河，沒時間跟你耗著，你有話快說！”

皇甫惟明不耐煩的呵斥道。

銀槍孝節(jié)軍就銀槍孝節(jié)軍，有什么了不得的，這些人還不是兩條胳膊兩條腿，也沒比其他人多個腦袋啊！

皇甫惟明心中一陣陣怒氣上涌。

“大帥，方國忠說，讓我們都待在鄴城別出來。誰敢出城，他見一個殺一個……”

武令珣一邊說一邊觀察軍帳內(nèi)眾人的眼色，越看越是害怕，到最后壓根不敢說下去了。

“大帥，方重勇這是色厲內(nèi)荏。有傳言說他被王忠嗣帶兵四萬伏擊于雀鼠谷，正在被海捕通緝之中。

說不定，就是銀槍孝節(jié)軍翻過大山，走壺關(guān)過滏口陘。他們是在一路逃亡，如喪家之犬！

大帥，給末將一萬兵馬，一定可以將其擊破！斬方重勇首級獻(xiàn)給大帥。”

畢思琛上前抱拳請戰(zhàn)！

“大帥，如果傳言屬實，方重勇已經(jīng)被李隆基逼反，那就更不能急著抓捕他了。

不如讓末將帶兵去勸降。

他若是肯降，大帥如虎添翼；他若是不肯降，末將再將其滅之。”

李歸仁也上前抱拳請戰(zhàn)！

軍帳內(nèi)其他人都是竊竊私語，不同的人不同的想法。也有人說大戰(zhàn)在即，沒必要跟朝廷叛軍死磕，不如收縮兵力，放銀槍孝節(jié)軍離去。

正當(dāng)眾人相持不下之時，軍帳內(nèi)有個不起眼的人小心翼翼舉起右手，對皇甫惟明說道：“某與方國忠有舊，愿意去勸降他歸順大帥。”

皇甫惟明從雜亂的竊竊私語中聽到這句話，定睛一看，原來是之前撰寫詔書，并宣讀詔書的左拾遺杜甫！

“你為說客？當(dāng)真？”

他一臉好奇看著杜甫問道。

后者直接躬身叉手行禮，啥也沒說。

杜甫因勸說相州刺史王燾開城投降，立下“大功”。

正巧皇甫惟明身邊可用的文人比較少，于是杜甫也被直接提拔。“左拾遺”官階不高，卻是天子近臣，算是當(dāng)做親信培養(yǎng)了。

“嗯，那你去吧。”

皇甫惟明微微點頭，又對李歸仁說道：“李將軍，你領(lǐng)兵一萬小心追擊，不要貪功冒進(jìn)。本帥懷疑方國忠是想從運河渡口搶漕船，南下到黃河。”

思來想去，皇甫惟明感覺方重勇只可能是為了漕船。要不然，就憑他叛軍的身份，怎么也不該往河北跑。

其實這也正是方重勇高明的地方。

他從河?xùn)|走，無論是從蒲州去關(guān)中，又或者走軹關(guān)去河陽三城，都是險阻重重。

反倒是走并鄴道，可謂出其不意，不怕基哥派兵堵截。

鄴城離永濟(jì)渠很近，找到漕船后直接南下黃河。無論是去青徐也好，走河南也罷，那邊都是朝廷控制力薄弱的地方，精兵也很少。

以銀槍孝節(jié)軍的實力，以方重勇的謀略與指揮水平，啃下一塊地盤落腳，不是什么大問題。

但河?xùn)|軍經(jīng)此一役，必定元氣大傷，軍心渙散。這對于他們接下來的戰(zhàn)斗，肯定是非常不利的。

皇甫惟明心中暗暗揣度，感覺自己這邊勝算大了不少。

之前一段時間，河北叛軍攻打河?xùn)|不順，就是因為方重勇在那邊救急，穩(wěn)住了官軍的基本盤，還反殺了蔡希德一波。

如今朝廷居然蠢到自斷臂膀自毀長城，皇甫惟明簡直感覺“天命在我”，躺著都有人送大禮，這種事情當(dāng)真是做夢也不敢想。

他都在盤算著要怎樣才能擊敗方重勇，掃平河?xùn)|。朝廷居然幫他把這件事給辦了！

今日確信這件事后，皇甫惟明心中踏實了許多，對接下來在河北對陣官軍充滿了信心。

待李歸仁和杜甫離開后，皇甫惟明對眾將說道：“暫時按兵不動，諸位回營嚴(yán)陣以待。切記，巡視的時候注意周遭軍情，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立刻稟告與本帥。”

“得令！”

眾將齊聲抱拳行禮道，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只要不是讓他們?nèi)プ窊翥y槍孝節(jié)軍就好，李歸仁想立功，就讓他去吧。

方重勇把蔡希德這種悍將都打得歸順投降，太哈人了！

洹水縣縣城，位于運河的一個小“彎彎”里面，三面環(huán)水，天然就是建立渡口的好地方。鑒于這樣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這里自然而然就成為了永濟(jì)渠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

不少官府和商賈的漕船，都停泊于此，裝貨卸貨。

剛剛?cè)胍梗∷h外渡口岸邊，火把林立，到處都是民夫在搬運輜重，將糧秣、箭矢、絹帛等物，從縣城里面搬出來，運到漕船上。不時有船裝滿后離開渡口南下黃河。

銀槍孝節(jié)軍不費吹灰之力，就占據(jù)了沒多少河北叛軍值守的洹水縣。然后就是打開府庫，有什么搬什么。順便，把洹水縣本地的大戶，也給搶了。

同樣是有什么拿什么。

當(dāng)然了，為了吃相好看，方重勇大手一揮，以基哥和朝廷的名義，給洹水縣本地大戶開了“白條”。

約定一年之后，他們便可以拿著欠條，去找朝廷索要物資。

戰(zhàn)爭時期，軍需為上，這個是不能免的。但是嘛，每一匹布，每一石米，都記錄在冊，童叟無欺。

本地大戶們無奈之下，只能讓這些丘八們?yōu)樗麨椤?p/> “節(jié)帥，有軍隊從西面而來，看規(guī)模萬人上下。”

車光倩走上前來，對正在監(jiān)督民夫搬運物資的方重勇稟告道。

“什么番號？”

方重勇面色平靜問道。

“回節(jié)帥，旗幟上寫了一個李字，其他不知。現(xiàn)在還在河對岸五里地，不排除他們過河突襲我們。”

車光倩一點也不慌，事實上，銀槍孝節(jié)軍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

就剩下幾百人，在后面壓陣，監(jiān)督民夫們搬運物資。前鋒部隊已經(jīng)坐漕船南下黃河了，約定在汴口匯合。

如今正值黃河漲水期，很多季節(jié)性的河道都可以使用，正是坐船南下的好時機(jī)。

“可以了，停止裝貨，伱們先上船，本節(jié)帥最后一個走。”

方重勇輕輕擺手說道，眼睛目視著河對岸。

其實現(xiàn)在啥也看不到，昏暗的光線中，只有些船舶的黑影，在岸邊隨著河水的波浪起伏不定罷了。

“節(jié)帥，河對岸來了個人，自稱是杜甫，要見您，卑職已經(jīng)將他帶來了！”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走上前來，對著方重勇抱拳行禮道。

“杜甫？”

方重勇一愣，隨即對車光倩道：“你按本節(jié)帥說的做，現(xiàn)在就帶著部曲上船。”

“得令！”

車光倩領(lǐng)命而去，吆喝著搬運輜重的民夫?qū)⒇浳锓畔拢愿浪麄兛梢宰孕谢爻橇恕?p/> 方重勇一臉唏噓感慨的看著杜甫，忍不住嘆息道：“一別多年，子美兄別來無恙啊。”

“那真是……那當(dāng)真是一言難盡。”

杜甫長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方重勇摘下腰間酒囊，將其遞給杜甫說道：“啥也別說了，先喝酒！”

杜甫也不客氣，拿起酒囊，猛灌了一大口，頓時一股酒氣直沖腦門。

此刻他忽然文思如泉涌，一邊嘆息，一邊吟詩：

“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今夕復(fù)何夕，共此燈燭光。

少壯能幾時，鬢發(fā)各已蒼。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執(zhí)，問我來何方。

問答乃未已，驅(qū)兒羅酒漿。

夜雨翦春韭，新炊間黃粱。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今日前來，杜某對皇甫惟明說的是來勸降，實則是來為君踐行的。

下次相見，不知道是何年月了。”

杜甫老淚縱橫，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絲毫不提跟著方重勇一起離開河北的事情。也不提自己的境況。

他已經(jīng)回不去了，只能跟著皇甫惟明一條路走到黑。

如今天下局勢紛亂，太子李琩，也是擅自行動。河北叛軍，也是名義上打著榮王李琬等人的口號，已經(jīng)建都稱帝。

而當(dāng)今圣人倒行逆施，壞事做絕，已經(jīng)有很多人都拋棄了他。

杜甫也不想跟著基哥混。

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誰是忠臣，誰又是叛逆？

這種事情三言兩語說不明白，不同想法的人，誰也說服不了誰！

處于混亂與混沌的世道當(dāng)中，每個人都看不清前方的道路究竟是一條坦途，還是一條絕路。

只能祝福各自安好了。

“子美兄，你不愿意跟著某一起南下汴州么？”

方重勇接過杜甫遞過來的酒囊問道。

“人各有志，節(jié)帥自去便是了。”

說完，杜甫轉(zhuǎn)身便走，沒有絲毫停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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