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228章 大難起于微末

安人軍是開元名將郭知運，當年在對陣吐蕃前線設(shè)立的。

郭知運弓馬嫻熟，頗有謀略。自開元二年至開元九年，擔任隴右節(jié)度使之職，前后居鎮(zhèn)八年，甚為蕃夷所憚。

他與繼任者河西、隴右節(jié)度使王君齊名，時人稱之為“王、郭”。

這兩人都是當年基哥麾下猛將，戰(zhàn)功卓著。

按說，安人軍屬于當年的功勛老部隊，不是后來攻略吐蕃時，臨時設(shè)立的那種編制只有一千人左右的“小軍”，不應(yīng)該嘩變。

但府兵改募兵嘛，新模式也會帶來新問題。

過往的府兵也不是沒想過嘩變，但是他們沒有嘩變的資本。

當府兵的好處，自貞觀以后已經(jīng)聊勝于無，而且府兵多半都是給自己所在家庭謀福利，而非是府兵本人所享用。畢竟，在府兵中當差的人，其家庭成員還是可以得到朝廷的賦稅減免等優(yōu)待。

如果嘩變了，朝廷追究下來，家里人怎么辦？

正因為有這樣的擔憂，所以自貞觀以后，關(guān)中以外的府兵，屢屢有上官將府兵騙到某處殺害，然后侵占其財物的惡性事件發(fā)生。武周時期邊軍的屢戰(zhàn)屢敗，并不完全是因為指揮不當。

府兵軍制崩潰亦是一大主因。

府兵改募兵了，給軍餉士卒就能歸心，這些人要么家屬都在邊鎮(zhèn)屯田，要么干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軍隊里面幾年不發(fā)冬衣，類似軍餉減半，剩下的發(fā)放還不足數(shù)。

而安人軍又是在苦寒之地服役，待遇比屯扎鄯州城的臨洮軍差了不少。

一方面是軍餉不齊，一方面是戍邊苦寒，人家能沒有怨言么？

不過安人軍雖然嘩變，但蓋嘉運卻并不是很擔心。畢竟，鄯州城內(nèi)的臨洮軍是不會嘩變的，這支部隊在杜希望擔任隴右節(jié)度使期間，一直被優(yōu)待，從未拖欠過軍餉，而且裝備精良。

杜希望不能理事了，那么蓋嘉運就是臨洮軍的代軍使，事實上，臨洮軍一直都是蓋嘉運在親自管理，這個職務(wù)方重勇是搶不走的。

“天使，現(xiàn)在方重勇尚未到鄯州，朝廷的任命書送不到他手上。

根據(jù)留后的職責，某現(xiàn)在要暫代隴右節(jié)度使一職了，這份任命后面再說。還請?zhí)焓够亻L安以后跟圣人解釋一下。”

蓋嘉運面無表情的對邊令誠叉手行禮說道。這波“卡位”，還真是無懈可擊！從程序上找不到任何破綻！

他暫代隴右節(jié)度使了，那么方重勇來了以后，依舊是“留后”！乃是他這個臨時節(jié)度使的替代品！

而區(qū)區(qū)安人軍鬧餉，蓋嘉運一只手就能壓下來！

安人軍只不過是前線守邊的一支苦哈哈，私下里罵娘鬧餉也不是一兩天了。

只要能好生“勸說”一下，這些人就會“自覺”的回去服役的。隴右邊鎮(zhèn)苦寒窮困，他們還能往哪里跑？

最后再把其中領(lǐng)頭嘩變的士卒殺掉以儆效尤，就能平息紛爭。

再向朝廷催促一下軍餉，補一部分發(fā)下去就沒事了。

不得不說，在場眾多軍使，除了哥舒翰以外，其他人多半都是如此做想。

所以此時此刻，他們都齊刷刷的看向邊令誠，想看看這位宮里來的太監(jiān)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樣來。

然而這些人萬萬沒想到，邊令誠現(xiàn)在考慮的問題卻是：他到底是明火執(zhí)仗的幫方重勇呢，還是悄悄不動聲色的幫方重勇呢？

面前的這些丘八們雖然看起來不太好說話，但是……方重勇他爹方有德可是就在長安，就在皇帝身邊當禁軍大將啊！

天天可以跟基哥見面的！

作為宮里的太監(jiān)，皇帝的傳聲筒。誰親誰疏，那不是一目了然么？

蓋嘉運算老幾啊！

方有德雖然沒給邊令誠送過錢，但是……方重勇卻私下里給了邊令誠一對從西域那邊過來的珍貴夜明珠，這位轉(zhuǎn)手就送給高力士了！

正是因為不斷給高力士送禮，邊令誠才能接到一個又一個外派的任務(wù)。

討好蓋嘉運，這位并不能給他什么好處；但討好方重勇，好處卻是實實在在的。

邊令誠沉吟不語，心里琢磨著應(yīng)該如何操作，才能給方重勇加“留后”的官職。

然而正在這時，又一個傳令兵急急忙忙的沖進節(jié)度使衙門大堂，看裝束，居然是屯扎鄯城的河源軍士卒！

和偏遠的安人軍不同，河源軍駐地鄯城，離隴右節(jié)度使駐地十多里地遠。

也就是方重勇前世的西寧市市區(qū)。這里是一片環(huán)山的平原地形，有灌溉體系，是隴右地區(qū)為數(shù)不多的屯田之所。

當年郭知運在此屯田，其屯田戶的男丁，就是河源軍一直以來的兵員。

而且河源軍還是開元時期的功勛老部隊，黑齒常之、婁師德甚至包括郭知運本人，都曾經(jīng)在這里擔任過軍使。現(xiàn)在隴右邊軍的當家部隊臨洮軍，則是后來為了加強隴右前線防御，從“后方”狄道縣調(diào)過來的絕對主力，并由歷任隴右節(jié)度使直轄并兼任軍使。

這種情況有點類似于足球聯(lián)賽里面某支球隊，本來就有個在當?shù)馗哦嗄甑睦吓魄蛐牵率掖罄校槐镜厍蛎钥醋鍪乔蜿犞е?p/> 但球隊經(jīng)理為了補強球隊實力，又引進了一個球技更好，實力更強，卻跟本地人沒關(guān)系的新人，蓋過了老大哥的風頭。

從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上來說，這也算是隴右邊軍內(nèi)部的某種制衡，因為隴右并不存在類似河西那樣的粟特胡勢力，自然也不會有類似赤水軍這樣一枝獨秀的絕對大哥。

“究竟是什么事情，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tǒng)？”

目前還擔任留后的蓋嘉運不悅呵斥這位傳令兵道。

隴右各軍軍使都不說話，邊令誠也不說話，所有人都想看到底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安人軍嘩變……”

這位河源軍來的傳令兵結(jié)結(jié)巴巴的，看了看在場眾人的臉色，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然后怎么樣了？”

哥舒翰沉聲問道，作為安人軍軍使，目前看起來，他的境況是最尷尬的，也是最糟糕的。

“河源軍出動了數(shù)千人，將安人軍逃逸的士卒都抓了回來，并在鄯城郊外設(shè)立營地安置了那些逃兵……”

傳令兵撿著好聽的說，如果事情真有這么順利，他大概不會未經(jīng)通報就直接闖入節(jié)度府大堂了。

鄯城是通往青海湖的必經(jīng)之路，同時也是隴右通往大斗拔谷，勾連河西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安人軍駐地就在鄯城以北的峽谷通道中。

安人軍士卒嘩變逃離軍營，不可能繞過鄯城，被河源軍抓捕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完了？沒了？”

哥舒翰氣得要跺腳，他是安人軍軍使，當然知道自己麾下那些丘八們什么德行。或者說隴右各軍軍使，誰也不是睜眼瞎。

河源軍軍使王難得，也是面色不悅瞪著手下的那位傳令兵，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干啥。

“河……河源軍的諸將士，托某問問杜節(jié)帥，河源軍所欠冬衣，什么時候可以發(fā)下來。

聽聞安人軍是幾年沒發(fā)冬衣才嘩變的，想想河源軍好像也被拖欠了冬衣……”

傳令兵語無倫次的說道，嘴笨的他，居然一不小心都把實情說出來了。

在場眾將心中都大呼臥槽！

這種事情也是能當著宮里太監(jiān)的面說的么？

現(xiàn)在不是中晚唐和五代十國，唐代中下層軍官及普通丘八，與他們這些軍使，無論是升遷渠道，還是待遇，都是走的不同路子。

上層重軍功，下層重財帛，彼此之間重合之處很少。對于哥舒翰他們這樣的軍使來說，他們本人有沒有軍餉都是無所謂的！重要的是能不能立功，能不能獲得封賞，能不能升官，能不能出將入相。

王難得一把揪住傳令兵的衣領(lǐng)，瞪著那雙令人畏懼的大眼睛怒斥道：“你們這是想造反么？”

他這么激動不奇怪，因為比起哥舒翰，王難得所遭遇的境況實際上更險惡。

王難得家里去年出了點亂子，父親王思敬擔任金吾衛(wèi)中郎將后，旋即長安爆發(fā)政變，忠王李亨發(fā)動叛亂。

在這個過程中，暗地里配合李亨的王思敬被回京述職的嶺南經(jīng)略使方有德斬殺。

不過事后基哥也沒大開殺戒瘋狂清算，畢竟沒有抓到王思敬與忠王李亨勾結(jié)的直接證據(jù)，為了政局穩(wěn)定，基哥沒對王難得做什么。

就好像不知道他是王思敬兒子一樣。

至于找方有德報仇什么的，王難得壓根沒敢去想，什么事情都沒有活命和保住官職重要。

基哥查到什么沒有王難得不知道，但是他爹是不是真的該死，他心里還是有譜的。

為了避嫌，王難得甚至在第一時間，把與李亨家里有關(guān)的所有東西全都給燒沒了。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王難得現(xiàn)在不僅不敢想報仇的事情，他甚至還要求爺爺告奶奶的，每天在心中祈禱默念，懇求上天讓基哥千萬別想起他是王思敬兒子這件事！

他能當上河源軍軍使，除了本身驍勇善戰(zhàn)外，忠王李亨沒少從中出力。若是當時李亨政變成功，搞不好河源軍甚至隴右邊軍就東進關(guān)中勤王了。

皇室內(nèi)部傾軋的暗流，作為與皇子勢力關(guān)系很深的王難得來說，感受尤為明顯。

事實上，正是杜希望的庇護，此刻王難得才能在河源軍軍使的位置上繼續(xù)干下去，要不然在李亨政變失敗之后，他就被撤職了。

聽到河源軍居然也跟著安人軍一起“鬧餉”，王難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這踏馬要是鬧大了，難保天子不會想起當日老爹王思敬偏向李亨的態(tài)度，拿他王難得的人頭平息禍端。

“王軍使，高秀巖將軍也勸了，但是將士們不聽啊，都是拖家?guī)Э诘摹?p/> 傳令兵膽怯的回道，生怕王難得一刀把自己砍了。

河源軍將士的想法很樸素。

安人軍鬧餉嘩變是因為朝廷拖欠軍餉，我們河源軍也被拖欠了冬衣。

安人軍可以鬧餉，我們就不能鬧么？

安人軍都嘩變了，我們沒有嘩變，就算上頭要追究責任，那也是先把安人軍這一萬多人砍完了才輪到砍河源軍的人吧？

怎么看朝廷都不會有這么大的動靜，要不然就純粹是便宜吐蕃人了。

安人軍鬧餉，我們河源軍也跟著一起鬧餉。

成了朝廷要補齊冬衣，敗了安人軍先頂鍋，河源軍承擔的風險極小。最后估計也是不了了之。

既然這樣，那還客氣什么？當然是趁著各軍軍使去開會的空檔往死里鬧啊！

隴右節(jié)度府衙門大堂的各軍軍使們都是面色微變，河源軍名為抓捕嘩變的安人軍逃兵，實則是將那些逃兵聚集起來，一起鬧餉！順便找人頂鍋！

當然了，這很符合河源軍一貫以來的“老大哥”心態(tài)。

河源軍中的士卒多是鄯城周邊屯田兵，跟安人軍士卒多半是來自外地長征健兒，情況略有差別。

安人軍屯扎荒郊野地，又無家小在隴右。他們只想跑路，但河源軍卻不想隴右亂起來，他們也沒其他地方可以跑，更不想被朝廷拖欠冬衣吃悶虧。

于是跟著安人軍一起鬧軍餉，對河源軍來說反而是性價比最優(yōu)的解決辦法。

不過即使是這樣，河源軍還是顧全大局的。

他們是“先禮后兵”。

先派人來節(jié)度使衙門問問情況，當兵吃糧，你先拖欠軍餉的，不是我們不講道理吧？

如果節(jié)度使不同意，那么很難說河源軍會不會有下一步的動作。

比如說串聯(lián)隴右其他邊軍一起鬧餉，就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

到時候估計只有滿編滿餉的臨洮軍不會參與了。

真要是到了那一天，在場軍使有一個算一個，估計都會在黃泉路上熱熱鬧鬧走一遭。

安人軍內(nèi)部情緒很大，在場眾將都知道，要不然哥舒翰也不會派管崇嗣去長安拜碼頭。但是這種軍隊嘩變的連鎖反應(yīng)，則是他們沒有預(yù)料到的。

畢竟，這種中晚唐藩鎮(zhèn)內(nèi)部時不時就要玩幾次的游戲，在大唐府兵制當?shù)赖臅r候是不可想象的。對于在場眾人來說還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

“天使，你也看到了。現(xiàn)在事關(guān)重大，杜節(jié)帥昏迷不醒無法理事，新任的留后又沒有到鄯州。

某作為留后，這便去軍中安撫士卒。

若是杜節(jié)帥醒來，此事則由杜節(jié)帥定奪。若是新任留后到任，那么此事由他代理。

天使將任命書放在節(jié)度使衙門，回長安復(fù)命即可。”

蓋嘉運對著邊令誠叉手行禮說道。

河源軍甩來一個人見人怕的大鍋，他果斷縮了！

蓋嘉運深知，隴右邊軍打吐蕃易，討軍餉難。對吐蕃人可以動刀子，怎么砍都行；可是他們沒法對長安天子揮刀啊！

王難得等人都意味深長的看了看馬上就要成為臨洮軍代軍使的蓋嘉運，心中都在暗暗發(fā)笑。

他們還以為蓋嘉運是個狂妄自大，不知死活的愣子呢，沒想到這廝也不傻，一看情況不對，立刻就潤了！

這個時候，留后的官職就不再是機遇，而是妥妥的大黑鍋，躲都躲不及，哪里能跑過去拿頭去接啊！

“如此也好，那某就在鄯州城內(nèi)等方御史來吧，其他軍務(wù)，諸位將軍請自便，某不便干涉。”

邊令誠一臉矜持，面不改色說道。

心中又悲又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