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58章 張存敬

陜州，峽石鄉(xiāng)。煙籠寒溪，衰草霜結(jié)，白雪浮罩著碧綠河面。兩京古道上，一人一馬一斗笠緩緩而來，驚起覓食的狐雀。

張存敬勒住韁繩，駐足山陂。

軍民雜糅的兩京大道上人喊驢叫。馬夫狠狠抽下竹藤，枯瘦的肋部一張一合，騾子不斷嘗試站起來。身邊是一輛嚴(yán)重超載的大車，軍士們蹲在地上手忙腳亂地認(rèn)領(lǐng)東西。堵在后面的車隊(duì)、將校舉目眺望，還有不知是哪部兵馬在埋鍋熱飯。不時有將官來申飭，踢翻碗筷，和席地而坐的軍士吵成一團(tuán)。

道路兩側(cè)，黑壓壓的士卒背著行囊，側(cè)身拖曳著裝不下的沉重兵甲戰(zhàn)具，擦著汗水默默繞行；垂頭喪氣的汴軍正在班師。

“都頭，俺腦袋昏得緊，讓俺歇炷香吧。”有武夫杵著長槊捂著嘴巴蹲了下來。

“額…額…冷…”臉頰通紅發(fā)著高燒的軍士腳步踉蹌。

“我實(shí)在走不動了，我要坐車…”

兵馬使始終木然的重復(fù)著一句話：“再咬咬牙，到洛陽就好了…沈四郎！沈四狗奴…”一句話沒說完，折身把倒在地上的沈四郎摟在懷里，掐人中，拍打著那張滿是凍瘡紅得跟個猴屁股似的臉蛋。好半晌，沈四郎才睜開眼皮，瞇著縫：“俺…俺累了…”

哆嗦的身體漸漸停止抖動，雪落在血紅的臉上也不見融化。

兵馬使一頭搶在地上。

一匹匹騾馬不堪驅(qū)使又或無力抵御凜冬，漸次沉睡。一個個面色發(fā)青的妓女、輔兵、武士走著走著就一頭搭在前面的人背上。一輛輛運(yùn)輸傷員和陣亡遺體的大車被蓋上草席，被薄薄的積雪覆蓋面目。在他們經(jīng)過的兩京大道上，人馬橫陳，相望不絕。

有人突然悲從中來，揮刀砍地，破口大罵，又刀一扔蹲在地上嗚咽。這種情緒很快傳染了其他人，大伙紛紛鼓噪，或哭或鬧騰；軍官們蒼白無力地安慰著。

“天時懟兮威靈怒，嚴(yán)殺盡兮棄原野。”精神恍惚的張存敬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走下的山陂，整個人如荷葉逢秋般了無生氣。大梁。仿佛拉開了衰敗的序幕。

也不知道天后此刻在干什么，深居幕后的她能察覺到這一切么。大軍頹廢成這樣，自己能為天后守住西線，不讓她為李逆分心焦慮，就算成功了。

“唉！”張存敬夾了夾馬腹。

灰蒙蒙的蒼茫大地上，還有許多逃荒男女。

糧食、衣服、廚具、鋤頭、犁尖、家畜，大包小包，驅(qū)牛推車，基本上帶上了所有能帶上的。可惜運(yùn)氣不好，兩京大道正在行軍，他們只得遠(yuǎn)遠(yuǎn)地避開。

這個年關(guān)，不好過。下馬賊橫掃陜、河南府、鄭、許、陳長達(dá)三月，淪為流氓的人太多，相對貧瘠的汝州已經(jīng)爆發(fā)了饑荒。

荒蕪的田間阡陌，一群孤魂正在游蕩。

撥開積雪，焦黑的禾苗殘莖已經(jīng)腐爛了大半，撒留的麥粟谷穗也被老鼠搜羅一空。轉(zhuǎn)進(jìn)不遠(yuǎn)處的枯木焚林，樹皮干死了，拔了幾叢新長起來的野草嚼了嚼，很澀。咦，這里有一窩細(xì)土，找點(diǎn)水就可以咽。

趙貞娘拉著一對兒女，混在隊(duì)伍里，行尸走肉地蹣跚而行。

冬月二十三，丈夫盜富戶糧不得，被亂棍打死。

臘月初一，小叔行獵為虎叼走。

初五，丈夫肉盡后，夫家爺娘同一晚餓死。

初七，長子被拂曉時分翻墻而入的梁縣吏抓去滑州應(yīng)役，防備東方諸侯的征討。

初八，州衙傳來次子在河中失蹤的消息。

也是這一天，趙貞娘帶著剩下的一兒一女走回娘家，但娘家人也沒了。也許是提前逃走了吧，也許是…

趙貞娘的愿望很樸素，她只想晚上光著腚在月光下忙活的莊稼能有個好收成，想兒女平平安安長大，然后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想你耕我織，夫妻齊心經(jīng)營好這個家。起碼別人有飯吃，我們也有。別人有衣穿，我們也穿得起。

但現(xiàn)在，一切都蕩然無存。

家人接二連三死去，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哭，哭完且烹再哭，最后找些草把血淋淋的白骨架包起來找個地方埋了。

此刻的趙貞娘肌肉萎縮，干枯的手背只隔著一張糙皮，一對血色眼珠紅得像兔子，手里兩個孩子一墜一墜的。正待看看，耳邊響起了沙啞的交易。

“俺…把兒子換給你吧。”

“你二女太瘦了，要換的話就拿大女來換。”

“阿翁不要換我不要換我嗚嗚嗚……我絕對不吃飯不拖累爺娘，我自己找樹葉嗚嗚…”

噠噠噠，突然傳來清脆的馬蹄聲。

眾人循看去，是一群鮮衣怒馬的武夫。那個要被換掉的大女毫不猶豫地跌跌撞撞的跑出，一邊跑，一邊彎腰抓雪擦臉，及近，跪在路中間，語無倫次的哭道：“把我擄了吧！我給你們做妓，只要不切成鹽尸…”

“滾開！”親兵看得煩躁，掏出一個餅扔去，反手又是一鞭子給人抽翻。一路都是各種破事，無能！親征李逆，李逆沒打下來。討下馬賊，下馬賊沒堵住，搞成現(xiàn)在吊樣。還圣人，就這？

葛從周也是個蠢貨！

“夠了。背后辱罵君臣，我教你的？”張存敬喝止了他。

“哼，圣人混賬到這個地步，把老百姓禍害成這樣，還不能說他幾句？若不是他想當(dāng)皇帝，豈有今日之禍！”

“慕容章！”

“閉嘴就閉嘴！”親兵憤憤地閉上嘴巴，別過腦袋。

“給這些人分些干糧，帶去陜州。”張存敬出了一口濁氣，低聲道。

“大帥！從來小人不容君子，朱溫本來就猜忌大帥，若非天后袒護(hù)，今日你別說上任河中，命還在嗎？你現(xiàn)在這么做，不怕被人告一狀說你邀買民意？”

“若爾等家人落難，我也會如此襄助。所作所為，但求問心無愧，死則死耳。”馬槊閃電般探到胯下，單手往上一撥，便將狼吞虎咽吃餅的姑娘挑飛過來，伸出右手使其落到臂彎，然后又如拎狐貍般將其抓到馬背后坐著：“以后你叫張雪，吾之次女。”

目光掃過趙貞娘，掃過那一張張麻木的臉和一雙雙空洞的眼睛，這一刻，張存敬萬念俱灰。

本以為效力圣人可以殺出個名堂來，勘平亂世…如果不是放心不下天后…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不提也罷。

嘉福殿，先期還汴的朱溫舉行了一場宴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君臣同慶強(qiáng)敵敗亡，兼并晉、絳，并殺俘李逆上萬。留守官員聞言，皆蹈賀。一時間氣氛熱情如火，宛若誅李大業(yè)已成。

“詔告士庶，勿得怨恨。今所以增丁加賦，討李逆故也。俟平關(guān)輔，男歸田，女務(wù)桑。貧困戶口，皆有賑濟(jì)。李氏不愛小民，朕甚珍之……”幾樽酒下肚，圣人臉色泛紅，懶洋洋地說道：“天行有常，人道有為，制天命而用之，且拭目以待；飲勝！”

“彩！”寇彥卿對圣人這種言笑自若混不以為意的氣勢欽佩不已。

群臣起身對飲。

圣人一會夸夸這個，一會贊許那個，力圖表現(xiàn)得無所謂。反正他是打下了兩個州，攻上黨期間也教訓(xùn)了李克用一通。只要他說這是大捷，庸庸碌碌的凡人誰會認(rèn)為他敗了啊。

悟已往之不諫，過了年重新謀劃，換個方略來下這盤棋。

趙匡凝、馮行襲這兩個釘子，必須盡快拔除了。金商把控著入蜀道，襄陽富裕，使能殺此二賊，形勢又會大為改觀。

兗、鄆方面，不能再給予喘息之機(jī)，把坐鎮(zhèn)南面的龐師古調(diào)來吧，主持東方軍事。

魏博最近上竄下跳得有點(diǎn)厲害，得讓他們領(lǐng)教下征討李逆的風(fēng)雷攻勢。這幫娘胎帶來的賊胚，不見棺材是不會掉淚的；只是可惜羅弘信了。而今田希德之輩余孽掌權(quán)，訓(xùn)兵造城，風(fēng)氣復(fù)蘇，不好對付啊。

江左不能有事，對楊行密的外交要改善。去年殺其使者搶了一萬斤茶葉，令雙方關(guān)系非常糟糕。悔不當(dāng)初！嘗試下能否聯(lián)姻。

呵，李逆！

就像在金樽里有李曄的倒影，精神亢奮的圣人咕嚕嚕再灌一杯，口腔噴著粗重的白氣，醉態(tài)大顯。

寇彥卿、賀德倫、范居實(shí)、徐懷玉、張歸厚、趙克裕、王檀、張慎思、黃文靖、劉捍等親信喝得上頭，手舞足蹈高聲喧嘩，說些牛頭不對馬嘴的阿諛之辭，或踞案拿起雙手大吃大嚼，指點(diǎn)江山。

掖庭令李伊、昭義陳潁、博王妃王語、齊國夫人葉甄、陳國夫人曲鶯鶯等女官、外命婦勉強(qiáng)精神，強(qiáng)忍不適。特別是王語，頭都不敢抬——不少人都在偷偷瞄她，猜測流言的真實(shí)性。

朱溫看了她一眼。

王語心一抖，壓在記憶深處的巨舌鞭撻頓時浮現(xiàn)。幸好天后在…不然她實(shí)在不敢想象此番老狗回來后又會怎樣玷污她。

“得女宣姜，公胡不薨。誅爾孽朔，將奈我何…”捂著隱隱變大的肚子，王語自言自語。

估摸著也團(tuán)建得差不多了，喝得昏昏沉沉的朱溫摘下帝冠，小跑著趕往椒房殿。天后身體有恙，沒有出席宴飲。但朱溫明白，天后是心情不豫。

椒房殿。

這是朱某專門找人仿照兩漢款式為摯愛營建的宮室。此際幽光跳動。朱溫推開門，晦暗中，暖焰映云雪若霞，璀璨生艷。亮黑長發(fā)如弱流淌，天后光著膀子，背對帷幕隔開的中門，靜靜盛開在一角。

無聲跪坐在那，一如既往地低垂目光。

朱溫咽了咽干澀的喉嚨，雙手整理好儀容，輕聲道：“阿惠。”

嗒。天后往身側(cè)扔去一個蒲團(tuán)：“坐。”

“遵命。”朱溫脫下鞋履，邁著小小的步子走過去。一坐下，就伸手從背后慢慢靠去，想摟。

“拿開。”

朱溫尷尬地收回手。

“問你三件事，須一字不落，不打頓。”

聞言，朱溫如臨大敵，挺起腰板，眼睛盯著身前地板：“天后請問。”

“衛(wèi)晉操守?zé)o堪，罔倫嬖媳，恥笑千年。”天后也沒和他繞彎子：“汴梁為什么會流傳你和博王妃有染的騷議。開封府屢捕不止，難道這是空穴來風(fēng)嗎？”

“這…”

“說實(shí)話！”見朱溫遲疑，天后厲聲逼問。

“七月我返宋省親，你私召王語何為？”

“尋訪女冠，為爺娘祈福。”朱溫不假思索道，幸好早有準(zhǔn)備。

“當(dāng)天起居官是誰，為什么值志上沒有交談內(nèi)容和時長，只語焉不詳?shù)膶懥艘痪洹险偻饷鼖D王氏，語及家事。”

眼珠一轉(zhuǎn)，朱溫?zé)o奈地說道：“相隔日久，確實(shí)記不清了。當(dāng)天起居官是誰，起居注寫得合不合程式，是否違制，宜詢中書。”

天后側(cè)過臉打量著他，少少，道：“盧曾在陳留郊游，遇盜，傷重不治。保管起居注的弘文館三層又因漏水，于九月秋雨被浸壞圖書。”

“哦？”朱溫訝然，不滿道：“時下馬賊已來，大臣遇盜，李逆所為無疑。天后有所不知，此賊卑鄙殘忍。犯罪軍人剁掉腳趾，剃發(fā)去須刺青編為一都，號惡人軍。其下復(fù)分左廂大惡人、右?guī)‰s種，各設(shè)管教使。日給二餅。逢戰(zhàn)加餐，以全家為質(zhì)，驅(qū)之無異豬與狗。這等殺材，什么事干不出來？不要被他那副道貌岸然的慈眉善目給騙了。天后卻疑我…”

“至于弘文館儲存瀆職，罷其主官就是。”

說著說著，聲音還有些委屈。

“你還敢騙我。”

“所言但有一句假話，就教我不得好死。”朱溫舉起手掌賭咒為誓，毫不退讓的與她對視。

天后默然。

大惡人、小雜種…李郎還挺會造詞。

聞著那股迷人而熟悉的味道，一柱擎天的朱溫猴急不已，等了良久不見天后再說話，左手一攬將天后摟在懷里，右手隨之不受控制地摸到心口…又嫩了…好想咬一口啊：“時候也不早了——”

天后推開他：“勝兵數(shù)十萬，不能除扎豬群丑。為君不能全百姓衣食。為夫，不能遮蔽風(fēng)雨。朝廷草創(chuàng)，武人傲慢。政亂事昏，女主在位，而不正綱法。未見如此社稷而久者。中原空曠，無城無險。四方諸侯，人皆仇讎。他日因茲變擾，車駕顛沛。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

不能讓百姓免遭荼毒，不能讓她免受叛軍城下凌辱，算什么男人，皇帝。那日費(fèi)仲康之輩的一番精準(zhǔn)摧殘，讓天后枯萎的心里有些東西被攪碎了，很難再獨(dú)自舔舐傷口，重新拼接。

“天后…”朱溫愕然，熱血沖上大腦，臉憋成豬肝紫。既倍感羞愧，亦慚懣，但天后這番話，也太刺耳了…試問除了他，哪個男人承受得了。換成李逆，已手刃妻子了吧。

“圣人自愛。”生分的關(guān)心了一句，拿過道袍披在身上，天后飄然而去。

朱溫的表情第二度產(chǎn)生變化。

夫?yàn)槠蘧V，妻面訓(xùn)夫。

此與武曌何異？

煩惱苦悶無人可訴，河中受挫卻要在人前強(qiáng)顏歡笑，再想到妻子那張冷冰冰的死人臉，以及天后有時候在公開場合一閃而過的——因?yàn)樵诒娔空颜弥卤灰粋€滿嘴黃牙口臭熏死人的丈夫噓寒問暖而閃躲的細(xì)微動作，人到中年的朱溫喉嚨有點(diǎn)甜，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椒房殿：“士之耽兮，猶可說也。我之耽兮，不可說也…”

在天后心里，他到底算什么，一個冤種？

這回，朱某人的精神是真的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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