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156章 怒

殷鐵林趴伏著。

本來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蔡賊，可他撅著屁股凝神屏氣，好一陣思考才咬咬牙：“臣慚愧，討李嗣昭無功，強(qiáng)渡河西城亦不得，請圣人……處置！”

神色各異的將校官吏密匝匝的站立龍帳，或鄙夷反感、或疑惑、或幸災(zāi)樂禍的瞰視著跪在地上的殷鐵林

沉默中，朱溫?fù)廴ド砩戏e雪，坐回白革輅車，雙腳架在面前的案幾上，豪放不羈的把手靠于車背。左右各有一姿容標(biāo)致的美妓。但無論其中那個為他煮茶的，還是在身后按摩肩膀的，神情看似乖訓(xùn)，眉間卻恐懼霎流——圣人的脾氣又發(fā)作了。

十四那天，朱溫硬啃河?xùn)|城一晝夜，死相枕籍。可能是動怒了，當(dāng)天下午還重金選了一千鋒帶著外軍使用云梁蠻沖。數(shù)次有人登城，皆被血腥撲退。晚上又挑燈堆柴試圖燒毀城外的幾個柵，完全不顧民夫和抓的蒲人已經(jīng)非常疲勞。王瑤、王拱部下的萬把晉絳州兵還爆發(fā)了一次陣前造反，要與城內(nèi)蒲兵合流。事敗，作亂的千余人被朱溫屠得精光，殘部亦被沒收甲胄劃撥到耗材隊伍，以家人為質(zhì)逼他們拔柵。拱、瑤悔得腸穿肚爛，本錢全失，將來就是當(dāng)上河中節(jié)度使，不也是朱溫的傀儡？

十六日，克城無望的朱溫移師陶城渡口，派小股精銳搶冰面層和對岸凍灘，想改攻河西城，被守將李嗣周、李彥真擊退。這兩個畜生喪心病狂地在毗岸上也造了一堆只能屯兵幾十、一兩百的小寨子。汴軍一過河就居高臨下玩命射箭，焚柏縱煙。

十七日，一摞奏書抵達(dá)行營，不知道有哪些人上表，又說了什么，但朱溫的壓力非常大。令殷鐵林等北上配合趙昶打龍門關(guān)。屯駐上郡的拓跋思恭也不敢觀望了，他從王氏子身上看到了教訓(xùn)——跟著朱溫混，沒好果子吃！正反賣命，不如賣給李家。黨項是賤，但還沒賤到給你當(dāng)畜生糟蹋！于是到龍門關(guān)匯合李嗣昭迎戰(zhàn)汴賊。汴軍貌似失去了剛?cè)腙P(guān)時的的洶洶銳氣，武夫們開始劃水。

被這幾挫折后，祥和了大半年的氛圍頓時緊張，關(guān)系不太親密的人大氣不敢出，生怕惹惱圣人被拖去埋了。用朱溫的話來說就是：“書生輩好順口玩人，還看什么？殺殺！”

圣人的情緒指數(shù)降到了歷史最低！

他開始大擺皇帝排場——坐五時副車，執(zhí)行導(dǎo)樂、扇、儀大駕鹵簿。命令行營官員包括高級將領(lǐng)在內(nèi)，必須穿戴服印綬劍，最信任的廳子諸軍也換上了在汴梁才會使用的禁軍服飾，還要求每個人看到他必須稱：至尊、圣人、天子。誰敢再叫什么該死的大帥，就處絞。

但這沒能扭轉(zhuǎn)朱溫的陰郁。

十九日，潞州來報。李匡籌純廢物，連一個小小的蔚州都打不下來。李克用已擺平幽州軍的入侵，正在南下。應(yīng)邀一起打獨眼龍的王镕亦無好消息——坐鎮(zhèn)邢州的劉妃聯(lián)兵義武軍節(jié)度使王處存擋住了趙人的猛攻。

諸事不宜，最近這一連幾天他都顯得心事重重，陰沉著臉，讓所有見了他的人都害怕。而這兩個美妓，也不例外。

天后不在，誰能制此豺狼！

殷鐵林請罪，面寒如水的朱溫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殺意涌起壓下，壓下再涌起，又壓下，才露出一口黃燦燦的爛牙：“你好歹追隨秦宗權(quán)日久，禍害不輸人，朕饒你不死，用為大將，誰預(yù)今討李逆如此不濟(jì)事。教朕處置你？殺材！拿你當(dāng)先鋒，首陽山拿不下個李賊。他才掌兵多久，你又征戰(zhàn)幾年？失朕士氣。把你切成鹽尸也輕！”

砰。殷鐵林額頭往地上暴力一砸：“吃了臣也無悔！可是李逆不死，臣決難瞑目。使皇恩蕩蕩，教臣復(fù)攻蒲津橋……”

“大軍鼓噪起來，殺了你這鳥廝且無謂對錯，驚擾車駕滅你三族足紓大過？”寇彥卿瞪著眼睛大罵道。

還攻城！

就在今天早上，暴雪普降，駐扎在北面龍門關(guān)方向的忠武軍鬧了起來。一會問趙昶索要柴、炭烤火取暖，一會要皮毛、足衣，說腳凍爛了。一會要吃羊肉，吃稻米，吃果脯。一會請求換妓女。行營供應(yīng)的醋餅、粟、醬菜這些粗茶淡飯和王拱、王瑤提供的本地鄉(xiāng)婦村姑，他們已經(jīng)厭倦了；搞得是烏煙瘴氣。

忠武軍，也驕橫有些年頭了。

朱敬孜監(jiān)軍荊南，雇了一批忠武軍當(dāng)保鏢，在江陵府無惡不作跟群耶耶似的。節(jié)度使陳儒受不了，直到前往長安圍剿黃巢的五千荊州兵回家，陳儒跟兒郎們倒苦水，方逐之。

而且忠武軍也不是朱溫一造的。

他們聽令的原因還在于趙昶棄李氏轉(zhuǎn)投大梁，并向他們許諾——跟著朱圣，好日子還在后頭呢。能忍著嚴(yán)寒堅持到現(xiàn)在，好處沒看到，冰碴子吃了一嘴，鬧起來只是要這要那沒殺帥作亂，也算朱溫頗具威懾力了。

但這是一個很不好的征兆，鼓噪苗頭已現(xiàn)。

所以寇彥卿開罵了，懷疑殷鐵林是想借機(jī)造反。

還攻城…

嘭！朱圣狠狠幾腳踢得案上卷宗撒落一地，牙齒直咬得咯咯作響，一雙滿布血絲洶涌著亢奮和殘忍的眼珠就像要掙脫眼眶。

目光掃過，群臣兩股戰(zhàn)戰(zhàn)，尿意緊繃。

這種情況只有在圣人要把人剁碎的前后才會出現(xiàn)。

敬翔嘴唇蠕動了好幾下，欲言又止，也不知誰又招了虎。

許是戰(zhàn)略破產(chǎn)，無明業(yè)火大盛吧。

撤軍，應(yīng)已是定局了。

天后飛書——魏、齊、襄三藩在滑、豫、兗州一帶動作頻繁，隨時可能演變?yōu)榇笠?guī)模沖突，這一時間的早遲只取決于大梁西線攻勢的表現(xiàn)。

一直沉默關(guān)注的天后也表態(tài)了。

要求改任汝州刺史張存敬為河中行營招討使，忠武軍節(jié)度副使趙羽調(diào)陜虢觀察使。

兩人搭檔，主持蒲、陜軍事，直接負(fù)責(zé)對李逆作戰(zhàn)。

宋州都虞侯牛存節(jié)進(jìn)位河陽節(jié)度使，神武大將軍鄧季筠掛河南尹，合作處理懷、孟、河南府及上黨事務(wù)。

左羽林大將軍王彥章出鎮(zhèn)汝州，假金商均防御使，令討馮行襲，嘗試奪取武關(guān)道。

這會，這幾人已抵達(dá)汴梁，只等赴任。

圣人還能逗留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shù)。

敬翔茫然的看著鴉雀無聲的龍帳。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腦子還處于一團(tuán)漿糊的懵逼狀態(tài)。打著打著，雨中梨花的李逆越來越順，兵強(qiáng)馬壯的大梁反倒越來越惱火……？

誠然，這次的確在潞州殺了獨眼龍一波，也得了晉、絳兩州，河中這個昔日大患分崩離析，慈州還跳出來一個野心勃勃的司馬勒，紙面上的收獲不少，可是這些作用有限。

諸侯不關(guān)心你征服了多少土地、人口，他們只知道你興師動眾卻沒搞掉號令所在惟河西、劍南、關(guān)中數(shù)十州而已的虛弱朝廷。

天命在誰，不辯自明。

朱氏沒那么無敵，而李氏也似乎不是以前印象中的維持會。

在這個迷信的年代，大吳太師、中書令、大丞相、大元帥、都督中外諸軍事、齊王徐知誥受楊氏禪后，把臉扔腳底下也要自稱是唐憲宗五世孫，把李淵、李世民父子的抬進(jìn)神社坐著…說全是一幫子貪贓枉法的大唐毫無民心好像也有失偏頗，何況那會臟唐已滅亡數(shù)十年。如今李氏正統(tǒng)還在，影響力還能比三十年后更差？

敬翔當(dāng)然不知道大吳齊王的荒唐事，但他可以肯定，隨著這一季攻勢的告罄，嚷嚷朝廷復(fù)振和唱衰大梁的瘋子會多起來。

而受命于天的秤桿一旦開始偏向李氏，做任何事都會愈發(fā)困難。

安祿山得勢，嚴(yán)莊之輩那叫一個忠誠。

安慶緒出奔鄴城，立刻就跪了。

這樣的人，大梁也有。

辟如李振，敬翔就一直覺得此人的膝蓋太軟。

圣人之志難矣！

但也沒什么很好的辦法了。

天子，君權(quán)神授。殺不死他的，終將使他更加強(qiáng)大，讓他的“受命于天”看上去更耀眼。

今日之苦果，也是殺駕失敗所必須承受的代價。世上沒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美事。既然選擇西征，如今就得坦然面對酸楚。

此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無必要，莫討李逆。除非他治下發(fā)生動亂，又或是被兒子、妃嬪、武夫殺了。

想到這，敬翔不得不出言：“至尊…”

“卿不要說話！”朱溫火冒三丈，顫聲道。

道理他都懂，可他內(nèi)心是崩潰的，帶著一股麻麻的悲傷。我就是曹阿瞞，是劉備，是劉裕，是趙武靈，是…朱溫這樣想著…再一盤算折兵兩三萬，腹地瘡痍，心兒不免又被扎了一刀本來勉力控制的表情再復(fù)呲牙咧嘴，滿口獠牙噠噠噠，臉上戾色驟然濃郁。

非但在側(cè)侍奉的兩名美妓，連一旁察言觀色的李振都油然而出一股見了鬼的恐懼，百僚嘩啦啦一片，低眉垂首。

忽的覺察到背后按摩的董妓嬌軀一個勁的微微哆嗦。

圣人緩緩轉(zhuǎn)過頭顱，道：“抖什么，畏朕？”

“不不，不…”董妓駭?shù)萌菝沧兩瑢ι现鞙匮凵竦囊凰查g立刻體似篩糠。

“賤人！”朱溫厲聲喝罵，爪子逮住董妓發(fā)髻一揪，就往身前案上的鐵甲劇烈?guī)讚ィ∴剜剜氐木揄懓橹植赖墓侨馑榱眩r血飛濺：“一個廢物，一對廢物，一幫廢物！朕要你何用！！！”

破口大罵，喉嚨嘶啞：“狗賤人除了會哭喊臣不敢，還會什么？你能治兵？你能理財？能修禮樂？能滅李逆？你能拆了河?xùn)|城？能讓這該死的黃河改道？能讓那孽障潼關(guān)灰飛煙滅？你能讓賊老天不下雪？你能讓畜生的殺材不造反？…”

怪物似的嘶吼震徹龍帳。

門外衛(wèi)士腿軟。

李振、蕭顥、劉康義、王重師、寇彥卿…一顆心狂跳。

砰！砰，砰…董妓的面目被砸成一案爛泥，眼球混著紅灰黏液沾在紙上。

煮茶的美妓呆立一邊，指甲暗暗掐爛了大腿上的細(xì)肉，盡可能不讓身子驚顫。

“嗯…嗬…哼…”喘著粗重的呼吸，朱溫如捉雞崽般拎起董妓飛尸到門口：“拿去，蒸了。”

說完又抓起東西朝百官亂打：“等朕的慶功宴嗎？”

眾人狼狽逃出。

龍帳寂然。

朱溫一屁股癱軟在地上，嘴里低低地喃喃著：“李曄狗賊，敬酒不吃吃罰酒，秦王不當(dāng)，要頑阻大軍，俟破長安必盡屠舉族，叫長安一磚一瓦不留.”

被閹人提在手里當(dāng)玩具當(dāng)了個名不副實的傀儡，楊復(fù)恭被逼監(jiān)軍太原之后才開始露臉，真正執(zhí)政不到三年，雖然有一些本事，做的也委實不過是那可笑的欲以一己之力抗大廈于將傾的笑話…可自己卻忘了，在這率獸食人的亂世里摸爬的，無論男的女的，又有誰是善茬…一個被家奴抽耳光還能唾面自干的無恥，一個可以灞橋折柳送別有著殺舅之仇的內(nèi)賊的人…與那哭活喪的劉恒也無甚區(qū)別吧。沒有感情，全是利益…

皇帝，該這么當(dāng)么？

身子晃了晃，又是一晃，瞳孔失了焦距，好一會，才找到默默收拾龍帳的敬翔。虎軀一軟，朱溫垂下頭來，眼淚流過了鼻邊，盯著地，低聲詢問著：“怎么辦，怎么辦。”

卻是哭腔，如當(dāng)初面對秦宗權(quán)時一般。

敬翔陪著圣人一起流淚。

圣人躺在那，渾不在乎這樣有多失天子威儀，只是自語：“怎么辦，怎么辦，我沒辦法了，我沒辦法了…我拿他沒辦法了…他是不是真有天命…嗚…”

像被剝離了氣力精神，勾了魂，一滴又一滴老淚嗒嗒掉落。這副丑態(tài)，他也只能當(dāng)著唯一如臣如友的敬翔表現(xiàn)了，天后都不行。

敬翔溫和勸慰：“臣等在，一切還有臣…自古帝王創(chuàng)業(yè)，莫不多磨難。圣人春秋鼎盛，忠誠忘身于外，祎、允之士勤勉于內(nèi)。二圣臨朝，裁決巨細(xì)。裕、文、貞諸王超群絕倫。根基既在，還盼猛志固常。此番最壞不過為諸侯圍攻。然則一如討巢，諸鎮(zhèn)不免各懷鬼胎。要讓他們勠力來伐，無異做夢，五國攻秦流血漂櫓，九帥圍燕一潰千里，六鎮(zhèn)伐梁未嘗不會追亡逐北。且克用、李逆翁婿也只是暫時抱團(tuán)取暖…熬過這關(guān)，就會好起來的…”

“這一路龍?zhí)痘⒀ǎ欢际沁@么闖過來的嗎，無非這次更難一些。”

敬翔信誓旦旦，把住圣人的手掌，用力兩握。

朱溫只是淚眼朦朧的看著地板，無聲的，點點頭。

“為我保密。不要讓第三個人知道。”

“臣省得。”敬翔領(lǐng)會。素以剛強(qiáng)銳意示人的大梁天子不會把柔弱無助的一面暴露。

“詔張存敬、趙羽、牛存節(jié)、鄧季筠、王彥章，令赴任。”

天后既然有人選，敬卿也沒質(zhì)疑，那就這樣吧，朱溫也不想問那些蠢貨了。

“等存敬、趙羽抵蒲，我們再班師回朝。不能讓天下人覺得我是拿李逆沒辦法不得不走。我只是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回去處理…卿寫一道詔書，一定把我的意思描述明白。”他又說。

敬翔早有預(yù)料，從收拾好的案幾上取過文件：“已制好辭文，請過目。”

“可。”朱溫看也沒看就吱了聲。圣人本來是極富熱情和自信心的一個人，但最近起起伏伏大喜大悲，對他造成的刺激有點大，已不太活潑。

景福二年十二月初一，汴軍全面收縮于河中虞鄉(xiāng)、猗氏、安邑、夏、解、聞喜一帶，散出去的游奕也陸續(xù)都收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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