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81章 沙苑

景福元年六月二十四，紅日高懸，王師大隊主力已過新月峽谷，于沙苑下營停駐。

圣人打贏了長春宮的亂軍，信心有所堅固，本來打算一口氣殺至大荔城下。若是力拔堅城，又能大大提升一波威望——這年頭，攻堅戰(zhàn)獲勝，對主帥的影響力是重大的！

朱全忠以堂堂之師攻克蔡州，于是陳、許、宋諸州咸服，紛紛來投。野戰(zhàn)？誰不會啊，節(jié)度使有本事，就啃下一座堅城給大伙瞧瞧本事啊。

所以，他有些心動了——可惜天氣炎熱，兒郎們走得氣喘吁吁的，討論著是不是到了大荔就要攻城，軍心有些騷動。同樣汗流浹背的李某人不得已，只好下令在沙苑稍事休整，避避暑。又拿出些新鮮水果、蜂蜜分下去，這才收拾了軍心。

士卒們高高興興地脫了衣服，光著膀子坐在樹下，一邊吃桃一邊喝甜水納涼。

“太熱了，嗬……”火辣辣的太陽烤得鐵盔燙手，圣人內(nèi)衣全濕，頭發(fā)根里汗珠一直冒，順著兩鬢可勁流，就像在洗澡。

軍士們對他還是很佩服的。

走了一上午，大伙曬得要死不活，圣人卻悶不出聲，可見意志堅韌。

“陛下，剛打的井水，涼著呢，已有健兒喝過。”步軍司都虞候沒藏乞祺喘著粗氣在皇帝身邊坐下，遞上脹鼓鼓的水囊。

圣人也不在意是他喝過的，咕嚕嚕一飲而盡，抹了把額頭的汗水，望著諸將說道：“天如此燥熱，軍事辛苦啊。”

“嗨，陛下都在這坐著，俺們還能說甚？”扎豬哈哈大笑。

將領(lǐng)們七嘴八舌，或坐或躺。

圣人卻顧不得休息，真的是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行軍打仗，確實是技術(shù)活。

就像這會，太陽曬得將士們要死要活，都喊著休息，一個個光著膀子在樹下全無防備。也就是方圓百里就這一支軍隊在活動，不用擔(dān)心被偷襲。否則被敵軍攻擊，任你三頭六臂戰(zhàn)力冠絕天下，都只有輸。

還有，到了大荔城仗又該怎么打。

朱全忠是幸運的，拼了老命到底是拿下了蔡州，可是翻車的節(jié)度使才是主流啊。

中和五年，幽州節(jié)度使李可舉遣牙將李全忠率兵六萬攻易州，累日苦戰(zhàn)，軍中怨聲載道。敵軍半夜披上羊皮躲在樹林里咩咩叫，勾引之。燕人也不分辨，爭相去抓羊吃，將帥不能止，果致軍亂。隨后，數(shù)萬燕兵裹挾李全忠反回幽州，李可舉全家遂遇害。

孫儒攻宣州，遲遲不能取勝，軍中大怒。時逢瘟疫爆發(fā)，楊行密見狀，冒死出擊。蔡軍對孫儒失望透頂，懶得抵抗，執(zhí)大帥以獻。

光州刺史王緒攻打漳州，下令不準攜帶家眷，免得被人“攻其必救”，軍士們一聽，怒殺王緒。

都是活生生的教訓(xùn)。

大荔怎么攻，還得好好與諸將討論。

此番出征以來學(xué)習(xí)的知識，身邊將校的言行特征，各種體會，圣人全都記在小本本上。用的是別人看起來奇怪的英文、阿拉伯?dāng)?shù)字，防止被人偷看。蓋因有些內(nèi)容很危險，泄露出去恐怕會出事。

作為所謂天子，可以不用學(xué)這么多，反正籠絡(luò)黨羽讓人幫忙干活嘛，但他不想把自己和全家的命運全都托付于文臣武夫那縹緲不定的忠心。

退一萬步說，就算哪天真的有武夫突然造反，自己日積月累的軍旅知識擺在那，危難之時也能清楚該怎么抵抗。不至于像后世昭宗那樣，奔莎城，趣石門，躲鄠邑，藏周至——“亂軍白刃相逼，上不得已，與諸王出，回望宮闕，火已赫然。”

你什么都不懂，一旦出事，下面的人就會幫你指揮，那你的命運自然就被下面人的智慧或愚蠢而決定。

這不是李曄想要的。

總之，做好數(shù)年如一日長期學(xué)習(xí)的準備吧。

未時兩刻，先鋒使赫連衛(wèi)桓又來報：亂軍閉大荔自守不出。

見其沒有野戰(zhàn)的意圖，圣人與諸將一番商討后，下令就在沙苑扎營。反正這離大荔城已非常近，個把時辰就到。待明后幾日哪天涼爽一些了，再渡河擊賊。

吃過午飯后，圣人外出偵查地形。

“大統(tǒng)三年，東賊賀六渾引二十萬眾濟河來犯，太祖令武士赍三日糧，輕騎度渭，于是三軍皆有死意。趙郡公李弼、常山公于謹、廣陵王元欣、河內(nèi)公獨孤信、大冢宰宇文護、祖考趙貴、陛下景考李虎等八柱國背水東西列陣，全軍不過萬人，卻鼓噪震天。東賊輕視我西人，浮浪為戰(zhàn)，大敗！”

趙嘉侃侃而談，特別是說到先祖趙貴，更是神色倨傲，引來嘁聲一片：“是役，殺俘東賊8萬人，高歡更是險被我祖考生擒，與侯景等賊人乘駱駝倉皇夜遁！”

按常理，二十萬打一萬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輸，就是二十萬頭豬沖起來，一萬人也擋不住，但就是輸了。這就是戰(zhàn)爭，勝負難料。古來有太多不可能輸?shù)膽?zhàn)役，不該丟的雄關(guān)要塞，但都因為種種原因，輸了。

望著天蒼蒼地茫茫的原野，依稀還能想象那場血光四濺決定東西爭霸的大戰(zhàn)。高歡被打得騎駱駝跑路，此后雖有邙山之勝，但又在玉璧城送了回去，未久便含恨而終。這人其實和李克用很像——同樣的代北豪俠，如出一轍的占盡優(yōu)勢，如出一轍的執(zhí)拗，又如出一轍的有個天敵，結(jié)局也都是大敗之后憂郁而死。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圣人總結(jié)陳詞。

“哈哈。”眾人忍不住笑，皇帝嘴里的金句是真不少啊，總是能給大伙整出點新花樣來。

若是亂軍渡河來沙苑正面迎戰(zhàn)就好了。

“嘭！”圣人從馬背上一躍而下，拿過毯子在草地上大喇喇坐定，看著諸將說道：“同州軍彼此婚姻，根深蒂固，妻兒老小一應(yīng)財貨亦皆在大荔城中。前番先鋒使康令忠來報，亂軍可戰(zhàn)銳兵還有近7000人，糧食充足，倚堅城而守，怕是不肯輕降。我不打算耽擱，欲明日渡洛，稱兵城下。諸位有什么想法，盡管說說吧，我眼下也沒個主意。”

他這話是用確定語氣說出來的，那就不是商量打不打大荔了，而是怎么打。

眾人了然，并無異議。

“同州軍城經(jīng)營多年，昔年巢賊鎮(zhèn)守北面，又多次加固，柵寨堡壘相連，還有護城河。我軍不過三萬余人，李嗣周、李彥真兩部一萬步卒又去了蒲坂津。現(xiàn)有主力以騎軍為主，步卒不過四千。若驅(qū)使將士攻城，恐怕軍亂。臣不贊成糟蹋健兒性命，萬一打不下來，白白虧了本錢。”小舅子何楚玉直言道。

自家姐夫好不容易才攢下這么點家底！在這拼個元氣大傷，回了長安日子怎么過？

“西面毗鄰的鄜州境內(nèi)黨項人極多，可否募幾千？以財貨誘之，自有窮鬼上鉤。”馬軍司游奕使王紹戎說道。

“俺們黨項人又不是傻子。”沒藏乞祺嗤笑道：“攻城惡戰(zhàn)是什么情況，誰能不知道？要招窮鬼填壕，不如去找豐州黨項、河西雜胡，那些人夠窮，一喊就來。”

“干脆就近抓一兩萬老百姓得了，同州人口殷實，要多少有多少。”步軍司天興都十將陳希甄試探著問道：“又不殺他們，破了城，自給他們賞賜。”

“且住！”眼見話題朝著危險方向的發(fā)展，圣人急忙舉起斷：“小民不堪命，不可使其攻城。”

“陛下！不如遣使入城。”趙嘉有心露露臉，直身說道：“昔年巢賊入長安，關(guān)內(nèi)諸鎮(zhèn)皆降而同州不降，拼死作戰(zhàn)。大荔城中剩下的7000亂兵，難道就沒有忠于朝廷的嗎？長春宮一戰(zhàn)，余威足能震懾宵小，此時，城中亂軍怕是已然喪膽。只要曉以利害，許諾不殺俘，不刺面文身貶為惡人。亂軍顧忌親族，定會投降。”

“哈哈哈，婦人之見！”步軍列校殷守之拍著大腿，嬉笑道：“亂兵又不是蠢驢，忠于朝廷的肯定會有，但他們敢開城嗎？不怕我等入城略其財貨，奪其妻女？我都不敢保證自己進了城還能毫毛不犯，何況將士乎！換做你在城里，你敢開城嗎。”

“你——憲法王綱就是被你這樣的武夫敗壞的！”

“若非圣人在場，不好見血，老子宰——”殷守之呼的一聲站了起來，正要說些什么，被旁邊將領(lǐng)一扯，低聲告訴他趙嘉是外戚，樞密使的二兄，方才憤憤坐下，沖圣人拱手道：“陛下，趙嘉辱我！”

“官家，這武夫傲慢至斯，好無禮，臣——”

“議兵就議兵！”圣人猛然站起，渾身甲葉鏗鏘做響，訓(xùn)斥道：“郭子儀、李光弼、李晟、裴度、李愬，誰不是出將入相的全才！能者允文允武，文武何仇？文以治世，武以勘亂，唯此而已。你兩個在此互相攻訐，成何體統(tǒng)！朕找你們討論軍事，真是掘地尋天。罷了，罷了！朕意已決，明日一早渡河，先拔了城外的寨子，圍了大荔再說。”

驟然聽見他自稱朕，眾人紛紛肅容：“喏！”

“愿為陛下出使大荔城，定說得亂兵卸甲歸降。”趙嘉固請命，大聲道。他算是明白了，自己新來的，被圣人的元從排斥，還沒融入這個小圈子。要想得到匹夫們的尊重，就得有功勞。

“不許。”圣人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道：“亂軍殺人如麻，朕豈能讓手足送死？”

“是。”趙嘉就坡下驢。妹夫當(dāng)眾稱他為手足，看來還是很認可的。

回到軍營，圣人快要煩死了！

大荔城內(nèi)至少有六千戰(zhàn)兵——嗯，就是整日里錘煉殺人技藝貨真價實的老武夫，許多還是與李克用、王重榮、朱溫干過硬仗的。城池堅固，糧草也夠吃。就他這點人馬，全填進去也不見得能破城。城要真那么好攻，豈有那么多攻城不得被活活氣死的軍閥。

更何況他也不敢用強。

至于趙嘉說的勸降。人家為啥要開城，就算投降，也是這會主流的方式——我告訴你我投降了，你趕緊打賞安撫我，以后大伙不明造你的反。當(dāng)然，你也別管我。交城，想屁吃。這樣的投降，有什么卵用。

但他不可能就這么回去——一個同州，頂?shù)蒙鲜畟€岐州！光是蒲坂津的關(guān)稅，就是一筆巨額收入。整個北方的商賈包括草原部落來關(guān)中賣皮毛牛羊各種特產(chǎn)的胡人，幾乎都是走這。如今朱全忠獨霸中原，幽州、義武、淄青、成德、魏博、河?xùn)|等黃河以北的藩鎮(zhèn)基本上也是自蒲坂津入關(guān)上供，雖說這幫人逢年過節(jié)才打賞，但加起來不是小數(shù)目。

要是路不通，本來就不太積極的他們受到挫折，會不會突然停了？

再算算同州的戶口土地。

再加上沙苑的牧場。

這比陳宸、柔奴、何虞卿、趙如心、朱邪吾思加起來都要香的肥美寶地你不攥在手里，簡直混賬——該想個什么辦法一窩端了大荔城里的亂兵呢？

圣人卸下甲胄，仰面躺在榻上，神色糾結(jié)——如果仁義禮智信行不通，那他就只好坑蒙拐騙偷，做那萬難無恥之事了。

腳下就是滔滔洛水，不知對著它發(fā)誓還有沒有用。

是夜，圣人跑出來巡視大營。也許是因為處于戰(zhàn)時狀態(tài)，所到之處，值夜的軍士們都挺拔肅立，神色兇悍。都虞侯們帶著刀斧手，看看這里，瞧瞧那里，有那站崗打瞌睡的，在營帳里聚眾嬉笑聊天的武夫，被他們抓住，當(dāng)場吊起來打個半死！

圣人很滿意——武夫們比他這皇帝還擔(dān)心被趁夜劫營，哈哈哈。

一路上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時不時與軍士嘮嗑家常，問問家里情況，吃得飽穿得暖不——呃，玄宗、肅宗、代宗、德宗的老套路了。天子固然要有威嚴，但最好讓軍人在精神層面上得到被重視、被關(guān)心的感覺。肅宗老兒直接把老婆帶到軍中給戰(zhàn)士們縫衣服，效果確實不錯。他死之后，兒孫相繼領(lǐng)兵打仗，軍士都相當(dāng)擁護。

當(dāng)然，這種收買人心的辦法只針對一定程度上墮落，還能被挽救的武夫。

“他多想是棵小草，染綠那荒郊野外。他多想是只飛雁，闖翻那云海。哪怕是——野火焚燒，哪怕是雷轟電打，也落個逍遙自在，也落個歡心爽快。蹉跎了歲月，傷透了情懷，為什么？為什么……偏有這樣滴——安……排。”圣人哼著小曲，幽幽入睡。

景福元年六月二十五，同州，晴空萬里。

“過河嘍！”

“快點快點快點。”

“他娘的不要推我可以嗎？”

來自大舅哥趙服手下的七百余名天水蕃漢部曲一大早就喜氣洋洋地渡過了洛水。

“一群土狗。”河岸邊的其他武夫看到，叼著草根耐心等待。

大舅哥這些部曲還是能戰(zhàn)的，訓(xùn)練有素，士氣高昂，而且裝備好——有的穿著全套波斯甲。有的內(nèi)著白袍，頭包藍布團，軀干則被銀甲覆蓋，打扮的跟草頭神似的，不熱嗎？還有很多人的著裝，請恕圣人沒見識，根本認不出是哪里的風(fēng)俗。

反正一眼看過去，花花綠綠的跟馬戲團一樣。外甥的遺產(chǎn)啊，百萬吐蕃大軍散得滿地都是，累年來到處抓來的各國奴隸俘虜亡命天涯，與當(dāng)年的匈奴、吐谷渾、突厥，后來的契丹、女真好像。也好，讓這些被奴隸主調(diào)教過的乖寶寶改善一下中原軍隊的風(fēng)氣。

到達對面后，大舅哥在河對岸快速列陣，掩護后續(xù)主力渡河。圣人隔岸觀察，但見趙服來回馳騁，坐在馬背上高聲催促。有那動作緩慢的，馬鞭一甩，直接當(dāng)頭打下！

“咚咚咚……”進軍的鼓聲越來越響。

“過河！”圣人豪情上涌，一抖黃袍沖上鐵索橋。

大荔城里的賊子些，我來殺你們了！

角斗聲聲中，一名年輕的度支判官負手而立，詩興大發(fā)：“洛水南岸煙塵飛，漢皇將兵北擊賊。沙柳搖曳落葉舞，山河磅礴浩浩乎？鐵甲刀槍寒光映，武士彪壯馬正肥！莫道周室更無人，坐擒鄭公謚以哀。同州應(yīng)悔亂長春，小臣作詩等獻捷。”

“作的什么狗屁詩？你張恩只是一個小小的糧料差，連官都不是，還小臣。”旁邊同事笑了聲。

張恩漲紅了臉，怒道：“孟源，你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