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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曉夢 第二百九十一章 色香原是無心物
倏忽幾日,榮國府里風平浪靜。
賈菖假模假式往南邊兒尋了二百里,路遇北逃富戶,不過隨口掃聽了信兒便急急回轉京師稟報。
因所得多是以訛傳訛之言,是以賈菖說起來前言不搭后語,一會子說除大名府外諸縣俱已陷于賊手;一會子又說彌勒教賊人引兵向北,不日便要來攻打京師。
邢夫人做戲也似一驚一乍,便用了涂了姜汁的帕子使勁兒揉眼睛,霎時間梨花帶雨,哭得好不傷心;王夫人唏噓不已,一個勁兒的誦念‘阿彌陀佛’。
賈政實在聽不下去,問詢幾句,眼見賈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這才申飭了一通將其打發了下去。
老太太唉聲嘆氣,只是也不見其少吃了一碗飯。或許私下里,老太太巴不得這個招災惹禍的大兒子就此陷于賊手呢。
誰知隔天便有賈赦的小廝千里迢迢回了信兒來:卻是賈赦驚覺有賊人造反,早早乘了船一路南下,刻下已去了金陵,打算走海路回轉京師。
當日又有一部京營開拔,浩浩蕩蕩往南平賊,賈家眾人眼見無事,這才安下心來。
那邢夫人憤懣不已,尋了陳斯遠說了好些個有的沒的,大抵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大老爺賈赦怎么就沒死于賊手呢?
陳斯遠心下也是遺憾,當下好生安撫了邢夫人,心下思量著,既然賈赦命硬,那說不得他便要另尋他法,總要將這個禍根鏟除了才好。
悵然回轉大觀園里,趕巧撞見來往前頭去的寶姐姐,二人眉來眼去一番,那一旁的鶯兒便掩口笑著躲去了一旁。
刻下秋風送爽,正是一年里最舒爽的時節。二人便在達摩庵左近說起話兒來,略略說了幾句,寶姐姐就道:“我又不缺用度,那些布匹、錦緞何必送了來?”
眼看初秋已過,府中下人早就張羅著量尺裁衣,陳斯遠記掛表姐邢岫煙,便尋了布莊采買了好些。
出去新宅的尤二姐、尤三姐與晴雯,清堂茅舍的香菱、紅玉、柳五兒,邢岫煙那兒送了些,林妹妹處送了些,寶姐姐處自然也少不了。
雨絲錦、月華錦各一匹,提花緞一匹,蘇州織造仿制的西洋哆羅呢一匹,另有細布兩匹。寶姐姐處還多了一匹粉地印彩云折枝花紋棉布。
前腳兒香菱送了來,寶姐姐嘴上嗔怪心下歡喜,又掃聽得黛玉處少了一匹粉地印彩云折枝花紋棉布,邢岫煙處少了雨絲錦,心下愈發熨帖。可見了陳斯遠,依舊忍不住絮叨起來。
二人相處已久,陳斯遠又如何不知寶姐姐口是心非?當下只道:“也就這二年,往后這等事兒自有你來打理,我是不管的。”
寶姐姐面上嗔怪,心下喜不自勝。又數落道:“再是有錢也不敢這般拋費,罷了,且不說這個……你可知璉二哥又與鳳丫頭生分了?”
“還有此事?璉二哥不是剛回嗎?”
寶姐姐笑道:“不知怎地,璉二哥又惹了鳳丫頭,如今他又搬去了前頭書房。我看這幾日平兒眉頭不展的,夾在二人當間兒,心下不知如何煩惱呢。”
陳斯遠笑瞇瞇道:“平兒或許煩惱,可二嫂子與璉二哥卻未必。”
這回輪到寶姐姐不解了,問道:“這是為何?”
陳斯遠笑道:“二嫂子忙著與太太過招,心下哪里得空去想璉二哥?”
“那璉二哥呢?”
“他?自打從江南回來,這心思就野了。搬去書房住,說不得更自在呢。”
寶姐姐一琢磨,可不就是!這幾日賈璉早出晚歸的,又有其與府中媳婦不干不凈的風聲傳出來,可不就是樂不思蜀了?
寶姐姐暗自蹙眉唏噓,忽而水杏眼凌厲起來。陳斯遠笑容為之一僵,趕忙道:“妹妹還不知道我?我是素來不去外頭廝混的。”
寶姐姐哼哼一聲沒言語。陳斯遠倒是沒說錯,他從來不去外頭尋花問柳……可架不住一直往自個兒房里塞那姿容秀麗的女子。
且不說外頭的尤氏姊妹與晴雯,便是刻下清堂茅舍便有紅玉、香菱與柳五兒呢。寶姐姐便暗忖,陳斯遠分明是沒空尋花問柳才對。
只是寶姐姐想的分明,人無完人,若陳斯遠不這般沾花惹草,寶姐姐反倒要起疑了。年輕俊雅,又詩才又能為,又是個前途無量的舉人,這等好姻緣豈會順順當當的落在自個兒頭上?
眼見寶姐姐沒言語,陳斯遠笑著哄勸了一番,趕忙轉而道:“老爺這兩日怎么不見人影?”
寶姐姐便道:“還能為何?因著那傅試升遷之事,生怕被姨媽催問,干脆躲在外頭不回來了。”
陳斯遠不由嘆道:“老房子著火……眼看著是澆不滅了。妹妹且瞧著吧,說不得老爺此番便要領了那傅秋芳一道兒南下,過二年沒準兒還能給寶玉添個弟弟、妹妹呢。”
寶姐姐正色數落了陳斯遠一番,只道不該這般拿長輩說笑,可她自個兒心下又何嘗不是這般想的?
如今再看姨媽王夫人,寶姐姐只覺可憐。自古夫為妻綱,似王夫人這般仗著娘家勢頭在婆家爭權奪利的,實乃下乘,失了根本。
她來日若與陳斯遠成了婚,斷不會如此糊涂。
二人小聚一番,寶姐姐正要與其道別,忽而便聽得男女說笑之聲打北面兒傳來。恰二人沿甬道行至沁芳亭前頭,此間有溪流穿行,兩側假山林立,二人扭頭觀量,正趁著溪流開闊處無遮掩之物,便瞧見寶玉與夏金桂正在薔薇寶相花架左近言笑。
二人正待收回目光,正瞧見寶玉一把將那夏金桂攬在懷里,旋即吃起了胭脂……
陳斯遠與寶姐姐對視一眼,陳斯遠咳嗽一聲兒便道:“寶兄弟好手段。”
誰知寶姐姐卻冷笑道:“這卻不好說了……誰知是不是他中了人家的美人計?”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干脆笑道:“此二人半斤對八兩,真真兒是天造地設啊。”
寶姐姐笑著白了其一眼,因記掛要往王夫人處去,這才與陳斯遠別過。
陳斯遠目送寶姐姐遠去,回身經過方才那段甬道,扭頭往北瞧過去,眼見早沒了寶玉、夏金桂身形,這才施施然快步回轉清堂茅舍。
“二哥哥……二哥哥……”
夏金桂連連推拒,寶玉總算從意亂情迷中回過神兒來。睜開眼來觀量,便見夏金桂俏臉兒含春,羞怯著道:“那邊廂有人瞧著呢?”
寶玉扭頭觀量,便見隔了溪流,對面櫳翠庵前的方廈圓亭里,正有一襲嫽俏身形冷眼朝這邊廂瞧過來。是妙玉!
寶玉頓時心下悚然,緊忙做賊心虛地退后了一步。
那夏金桂更是嚶嚀一聲掩面而走,寶玉眼見妙玉轉身而去,緊忙扭身去追夏金桂。
誰知夏金桂一徑進得怡紅院里,竟關了門不出來了。寶玉心下癢癢,叩門喚了半晌,卻始終不得進,只得領了襲人回轉。
卻說內中寶蟾一直抵著門兒,眼見寶玉走了,緊忙說道:“姑娘,寶二爺去了。”
“嗯。”夏金桂應了一聲兒,這才不慌不急將領頭衣裳拾掇齊整了。
寶蟾欲言又止,到底湊上前道:“姑娘是不是有些……”
夏金桂冷笑道:“你知道什么?那位二哥哥瞧著就是個多情的,還是媽媽教的法子有用,想要魚兒上鉤,就得舍得撒餌料。”頓了頓,又與寶蟾道:“只是這餌料不能少了,少了便引不得魚兒上鉤;更不可多了,否則魚兒吃飽了,便也不會上鉤。如今這般吊著他剛好,免得來日我回了家中,他轉頭兒便將我給忘了去。”
寶蟾覺著有理,便笑道:“我瞧寶二爺早被姑娘迷得不辨東西了,最多轉過年來姑娘就是寶二奶奶了呢。”
夏金桂哼哼一聲暗自得意。
忽而又想起方才的妙玉來,夏金桂便蹙眉道:“那尼姑實在可恨,可掃聽了她的根腳?”
寶蟾搖頭不知,恰此時胡嬤嬤入得內中,正聽得此言,便湊上前笑道:“掃聽見了,說是原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家里姓常,因打小身子單弱,便在寺中帶發修行。”頓了頓,低聲道:“我瞧著不過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什么身子單弱,只怕也是躲禍來的。”
夏金桂冷聲道:“那尼姑實在厭嫌,須得想個法子趕了出去!”
一旁寶蟾道:“這卻難了,太太回程在即,姑娘只怕過不了幾日便要回家……便是想要對付,只怕也要留待下一回了。”
夏金桂聞言不禁愈發惱火,誰知那胡嬤嬤卻笑著道:“這有何難?若是那妙玉一直留在府中,自是不好下手……可她隔三差五往宮里去不說,還往城西牟尼院抄經文,想要對付她還不容易?”
夏金桂眼珠一轉,頓時歡喜道:“是了,回頭兒請了潑皮,割了她那張臉皮,看她哪里還有臉面留在府中!”
胡嬤嬤欲言又止,寶蟾更是噤若寒蟬。夏金桂笑瞇瞇看過來,道:“嬤嬤,此事嬤嬤須得辦得周全了。”
胡嬤嬤緊忙應下,自不多提。
卻說陳斯遠回轉清堂茅舍,悶坐書房中耐下心來研讀時文。不經意間便到了這日下晌,陳斯遠這會子瞧得頭昏眼花,略略用了些晚飯便往外頭來兜轉。
因這會子眾金釵都往榮慶堂去了,是以兜轉半晌也不曾撞見。倒是在凹晶溪館撞見了用石子丟池塘的賈蘭。
二人相見,那賈蘭得意非常,說過幾句便道:“今兒個又要往祖母房里去,嘿,遠叔放心,包管再折騰一回,祖母定不會想著叫我去了。”
陳斯遠納罕道:“你又打算夜驚?”
賈蘭搖頭道:“驚了兩回,不好再來。不過……”說話間探手自袖籠里取出一物來。
陳斯遠低頭瞧了一眼,蹙眉試探著說道:“巴豆?”
賈蘭笑著點頭不迭。
這倒霉孩子,巴豆豈是亂吃的?陳斯遠唬了臉兒教訓道:“胡鬧,吃壞了該當如何?”
賈蘭道:“母親房里便有醫書,我仔細瞧過了,過會子磨成粉偷偷投進晚點里,到時候大家伙一并鬧肚子,準備瞧不出破綻來。”
陳斯遠不由得仔細叮囑了好半晌,賈蘭當面應下,轉頭兒歡快而去,聽沒聽進去,陳斯遠卻是不知了。
本想往稻香村走一趟,好歹給李紈提個醒,誰知稻香村里只兩個婆子留守,那李紈還不曾回轉。
陳斯遠無奈之下,只得往回兜轉。
誰知才到自家門前,便見妙玉一襲百衲衣,正冷著臉兒俏生生地停在東角門左近。
陳斯遠早知其性子孤高,只當其是尋常模樣,當下略略頷首便要回轉自家。誰知那妙玉此時開口道:“阿彌陀佛,陳……公子,還請移步。”
妙玉竟主動來尋自個兒?陳斯遠忍不住抬頭望天,待確認日頭業已偏西,這才納罕著隨妙玉往那長廊而去。
那妙玉行在前頭,一襲五色刺繡緞面水田比甲、腰系牙黃腰帶,內襯雪青立領偏襟襖子,下著月白長裙,手捧拂塵。原是一身僧衣,偏那牙黃腰帶一束,便凸顯了婀娜身姿。
陳斯遠瞧得略略心熱,暗忖無怪表姐邢岫煙對其鄙夷不已,這妙玉果然是僧不僧、俗不俗。
須臾到得長廊盡頭八角亭前,那妙玉方才止步。
陳斯遠上前略略拱手,道:“不知師太因何事尋我?”
妙玉略略蹙眉,顯是不喜‘師太’這等稱呼,當下輕啟檀口,說道:“陳公子可知柳二郎下落?”
“柳二郎?”時隔多日,陳斯遠反應了一會子才知說的是柳湘蓮。便道:“柳湘蓮啊……我與此人不過幾面之緣,并未深交,是以實在不知其人下落。”
妙玉立時眉頭緊蹙,陳斯遠見其沒了話兒,正待拱手別過。誰知妙玉卻道:“那日陳公子也去了牟尼院吧?自陳公子一去,柳二郎便下落不明,莫不是……莫不是你使了手段?”
莫名其妙!
陳斯遠樂了,負手笑道:“就因為我也去了牟尼院,是不是來日牟尼院出了命案也要算在我頭上?師太這話好沒道理!”
妙玉又沒了言語,只審視地瞧著陳斯遠,瞧著好似心下疑慮重重。
因著表姐邢岫煙,陳斯遠本就對其無感,素日里撞見不過點點頭便錯身而過。也不知這妙玉哪兒來的底氣,好似認定了自個兒攪了其好事兒一般。
當下陳斯遠也來了脾氣,正待不客氣幾句,忽而心生戲謔。說道:“哦,原來師太是動了凡心啊。”
“你——”妙玉立時臊得紅了臉兒。
先前柳湘蓮英雄救美,其后灑然而去,這等行徑自是印在了妙玉心下。過了一些時日,二人又在牟尼院相遇,這一來二去便熟絡起來。
起先還只是吃茶品詩,其后柳湘蓮眼見妙玉抄寫貝葉經,便自請去尋貝葉紙。
正趕上此時夏金桂入了賈府,勾搭得寶玉每日流連忘返,妙玉又幾次撞見二人多有親昵之舉,心下自是氣惱不已。
妙玉來榮國府,本就是尋了賈家遮蔽。一邊廂將家中臟銀尋機與宮中嬪妃兌了珍玩,一邊廂覬覦嫁做寶二奶奶。
早先有黛玉、寶釵珠玉在前,妙玉尚且甘愿為備選,想著來日便是為平妻也是好的。誰知寶黛兩個先后落于陳斯遠之手,其后老太太推了史湘云不說,王夫人還尋了夏金桂來。
那史湘云好歹是侯府千金,夏金桂不過是商賈之女,憑什么騎在妙玉頭上?
因著此念,妙玉、夏金桂兩女雖不曾真個兒當面鑼、對面鼓的打擂臺,卻隔空不知過了幾招。妙玉自命清高,慣會朝寶玉使臉色;夏金桂心里藏了奸,只一味哄著寶玉。
那寶玉被妙玉陰陽怪氣了幾回,竟再不去尋妙玉,轉而整日守著怡紅院。
此等行徑,自是惹得妙玉心涼。剛巧那柳湘蓮溫文爾雅,又有豪俠之氣,妙玉雖不屑其家世,卻難免心生好感。
世事難料,自打上回柳湘蓮送了貝葉紙,從此竟不見了人影。那妙玉多方掃聽,才從知客尼姑口中探知,那日有位薛大爺與書生模樣的遠大爺一道兒來過牟尼院。
仔細問過馬車形制,妙玉氣惱之余,便認定是陳斯遠攪了其好事。
妙玉心思電轉,冷眼看著陳斯遠道:“果然是個奸邪小人。也唯有你這等人放才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陳斯遠道:“笑話,孤男寡女于廟中私回,合著落在師太口中倒成了清白?”
一句話噎得妙玉啞口無言。
陳斯遠兀自不肯罷休,心下只覺妙玉這般高高在上的模樣實在惹人生厭,當下譏諷道:“只怕師太如今以為是天降姻緣?呵,也罷,這幾日師太暫且不要亂走,我得空再來尋師太說道!”
說罷拂袖而去。獨留了妙玉杵在原處橫眉思量。
卻說陳斯遠氣哼哼回轉清堂茅舍,香菱這日去了新宅,紅玉、五兒眼見其面色不善,便湊過來關切。
這等事兒不好與她們說,陳斯遠只道無事,進得書房里兀自氣悶不已。心道那妙玉真個兒將自己當做了天仙不成?還是有什么被害妄想癥?
自個兒守著寶姐姐、林妹妹不好,何必招惹你個佛媛?
正巧,此時外間小丫鬟蕓香回話,紅玉打量一眼緊忙道:“表姑娘來了。”
陳斯遠正不知與何人言說,聞言緊忙起身來迎。
少一時到得堂前,便見邢岫煙挪動蓮步而來。邢姑娘素來恬淡,這會子眸中帶著些許嗔怪之色。
陳斯遠與其廝見過,邀其入內,笑問:“表姐怎么來了?”
“還不是你?”邢岫煙道:“也是篆兒嘴快,你頭晌送了衣料來,下晌媽媽便來了。”
陳斯遠哈哈一笑,心下明了,此番是邢甄氏催著邢岫煙來的。
二人略略敘話,陳斯遠便道:“那妙玉果然應了你那句話,僧不僧、俗不俗。”
邢岫煙訝然不已,道:“你素來避而遠之,怎么又招惹了她去?”
“哪里是我招惹?分明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陳斯遠叫屈不迭,當下便將因由細細說了一遍。
邢岫煙不禁掩口而笑,道:“她便是如此,我才來時可沒少受氣。”頓了頓,邢岫煙又忍不住道:“那柳湘蓮果然是個浪蕩子?”
陳斯遠頷首,道:“拆白黨,無師自通的燕字門……就是小白臉。”當下又將柳湘蓮過往說了一遭。
話音落下,邢岫煙忍不住蹙眉不已,抬眼探尋過來,幾番欲言又止。
陳斯遠便道:“表姐要為她求情?”
邢岫煙頷首道:“再如何說,我能識文斷字,多虧了她教導。她雖性子別扭、有些薄情,我卻不好無情無義。遠哥兒……若是不麻煩,勞煩你幫襯一回可好?”
陳斯遠正在氣頭兒上,換做旁人求肯,便是推拒不得只怕也要腹誹一番。奈何此番求肯的乃是邢岫煙……這姑娘素來恬淡,從不肯勞煩自個兒。
好不容易開一回口,陳斯遠又怎忍心推拒了?
當下略略沉吟,頷首道:“表姐既說了,我自是沒旁的話兒。”當下喚過小丫鬟蕓香,吩咐道:“你去讓慶愈往薛家老宅走一遭,見過薛大爺,就說我要尋柳二郎,勞煩其給些線索。”
蕓香不迭應下,扭身一溜煙兒而去。
陳斯遠這才扭頭看向邢岫煙,忍不住探手擒了柔荑道:“此番可算還了表姐欠下的人情?”
邢岫煙笑著頷首。陳斯遠卻知,只怕來日那妙玉再有意外,表姐依舊會忍不住出手幫襯。
這日再無旁的話兒,轉眼便到了翌日。
蕓香一早兒來報,說是賈蘭昨兒個夜里在太太房里鬧了肚子。也不知怎地,連帶著王夫人也鬧了肚子。
折騰了一宿不說,一早兒賈蘭又著了涼。王夫人看顧不得,只得送回了稻香村。李紈自是掛心不已,緊忙尋老太太說道了一番,自個兒回了清堂茅舍照看賈蘭,那三春自是得了清閑。
愛屋及烏,陳斯遠便問道:“蘭哥兒如何了?”
蕓香搖頭道:“一早兒請了王太醫來,想來并無大礙?”
陳斯遠點點頭,打發了蕓香,這才用過了早點。隨即又有小廝慶愈在角門外請見,說是得了薛蟠回信兒。
慶愈年歲漸長,再不好進園子,陳斯遠便挪步至私巷左近的角門,與其見了一回。
那慶愈絮叨一番,只說薛蟠好一番叫屈,聽聞陳斯遠欲尋柳湘蓮,頓時恨得咬牙切齒,當即奮筆疾書寫了一封信箋。
陳斯遠接過信箋仔細觀量,這柳湘蓮的消息不過半頁,罵街的話卻足足寫了兩頁半。
敢情那日與陳斯遠別過,雖陳斯遠百般勸說,可薛蟠兀自心癢難耐,到底去截了柳湘蓮。
薛蟠眼看寶玉、蔣玉菡打得火熱,又見柳湘蓮時常扮作旦角,早欲與其結成秦晉之好。一番言說,自是不免帶了些許威脅的話兒。
奈何柳湘蓮此人不喜龍陽,加之薛蟠形容粗魯,當下就惱了!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偏薛蟠糾纏不休,柳湘蓮一怒之下便將薛蟠與小廝都暴揍了一通。
虧得是在柳湘蓮家門口,若是在荒郊野外,說不得此人含怒之下便要結果了薛大傻子性命。
柳湘蓮情知薛家奢遮,打完人扭頭就跑,眨眼便沒了蹤影。那薛蟠鼻青臉腫回了老宅,本待來日叫齊人手給那柳湘蓮一個好兒,誰知正趕上薛姨媽匆匆回轉。
待問明緣由,薛姨媽頓時惱了!其妻曹氏起先還不知緣由,待聽過婆婆所言,頓時也發了狠。只吩咐四下人等嚴守門戶,誰敢放薛蟠出家門,立時發賣!
可憐薛蟠作鬧了幾回,薛姨媽只一邊哭一邊罵,曹氏更是提了刀子要與薛蟠自戕。薛大傻子被嚇住了,這才老老實實待在府中。
信箋最后,薛蟠說了幾處柳湘蓮可能藏身之處,又求肯陳斯遠好生教訓其一通。
陳斯遠看罷偷笑不已,又思量著此番可算能在薛姨媽與寶姐姐面前邀功了……嗯,不若夜里便先去尋寶姐姐。
收攏信箋,陳斯遠吩咐道:“你去預備車馬,說不得過會子便要啟程。”
慶愈面上猶豫,說道:“大爺……上回大爺與薛家大爺去了城外,三姨娘知道了可是將小的好生訓斥。這回無論如何都要帶上護院了吧?”
陳斯遠一琢磨也是,上回自個兒倒霉催的傷了肩膀,尤三姐立時高價尋了個兩個護院來。如今人就在新宅,整日介閑得發霉,總不能白花了銀錢。
又見慶愈可憐巴巴的,便道:“罷了,尋個護院來就是了。”
慶愈飛快應下,轉身自去料理。
櫳翠庵。
這日妙玉遲遲才起,蓋因昨兒個夜里噩夢連連。一會子夢見柳湘蓮渾身是血,一會子又夢見其化作了鬼混,唬得妙玉一夜都不曾安枕。
待此時起來,方才思量著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因實難安心,便有扶乩起了一卦。誰知那卦象極為叵測,就連妙玉一時間都忖度不出其意?
正待此時,丫鬟清梵快步入內,說道:“姑娘,清堂茅舍的蕓香來送了帖子。”
妙玉接了帖子納罕道:“可說了什么?”
清梵搖頭道:“不曾,只留了帖子便走了。”
妙玉略略蹙眉,當下鋪展開帖子,便見內中只一行字跡:欲尋柳二郎,速來后門。
妙玉一時茫然,轉念一想,那陳斯遠如今可是舉人,又與林家姑娘、薛家姑娘不清不楚的,便是待自個兒有覬覦之心,料想也是有賊心沒賊膽兒?
又因實在放心不下柳湘蓮,妙玉便咬了下唇道:“且拾掇一番,隨我去后門。”
妙玉素來說一不二,那清梵也不敢駁斥,便緊忙伺候著其洗漱過,連早飯都不曾用過,便急急往后門兒而來。
因妙玉時常抄經文、入宮,是以各處婆子也無攔阻之意,任憑其出了大觀園,徑直從榮國府后門兒行了出來。
打后門一出來,便見街對面停著一輛馬車,又有挺胸迭肚的粗壯漢子挎刀守護,小廝慶愈趕忙過了街打躬道:“妙玉姑娘,我家大爺請姑娘上車。”
妙玉躊躇不已,蹙眉道:“只一輛車?”
那慶愈早得了吩咐,說道:“我家大爺說來,姑娘愛來不愛、過時不候。”
清梵也蹙眉不已,扯了妙玉衣袖道:“姑娘……只怕不妥吧。”
妙玉卻道:“我本就是檻外之人,又何必拘這世間俗禮?”當下留下清梵,自個兒挪動蓮步過了街,踩凳掀簾便進了馬車。
入內搭眼一瞧,便見陳斯遠歪坐其間,身前擺了小巧茶幾,其上又有一壺熱氣騰騰的龍井。
陳斯遠探手邀其落座,道:“此番路遠,師太不妨先吃些茶。”
妙玉冷哼道:“你果然能尋見柳二郎?”
“自然不假。”
妙玉便歪身落座一旁,別過頭去只顧著往外間觀量,待陳斯遠與茶水是睬都不睬一眼。
陳斯遠也不在意,吩咐一聲啟程,便自顧自自斟自飲起來。
車行轆轆,好半晌出了內城,又行出老遠,便到了一處巷子里。妙玉心下惴惴,又希冀不已,只盼著柳湘蓮安好。
誰知那馬車竟停在一處腳店前,陳斯遠說了聲‘勞駕’,隨即徑直跳下了車。
妙玉再也忍不住,挑開窗簾問道:“這是何處?”
陳斯遠回頭瞧了其一眼,說道:“不急,師太不若安坐車中,且聽聽那柳二郎的過往?”
妙玉蹙眉道:“他過往如何,我自會問詢,不用勞煩你!”
陳斯遠冷聲道:“這卻由不得你了,你若有能為自個兒去找便是了;若沒能為,還是老老實實聽安排吧!”
“你!”
陳斯遠說罷也不理妙玉,此時小廝慶愈湊上前,指著店中一矮小漢子道:“大爺,便是此人。”
陳斯遠負手踱步入內,道:“店家,上好的驢肉切一碟來,再來一壺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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