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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曉夢 第二百七十八章 藏于心
花開現佛!
陳斯遠身形半遮于玉佛之后,身形挺拔,面容略顯憔悴,面上卻噙著笑意。那一雙有神的星眸瞧過來,竟好似刀子一般徑直戳進了李紈的心窩。
李紈禁不住心下怦然亂跳,只死死盯著陳斯遠瞧,渾然忘了此間何地、此時何時。
她早年嫁入榮國府,不過與賈珠做過幾年夫妻,其后那賈珠便恣意起來,沉湎女色之中,少有光顧李紈房。又因太太身邊兒的丫鬟,冬日里挨了老爺賈政一通好打,誰知纏綿病榻數月,竟就此一命嗚呼。
那會子李紈無暇感傷,只小心翼翼照料著賈蘭,從此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幾年下來便成了府中‘枯槁死灰’的大奶奶。
因這些時日時常與陳斯遠往來,李紈那顆死寂的心本就活絡起來,如今又經得如此情形,一顆心怦然跳動,竟渾然那勞什子世俗禁忌。
外間吵嚷聲一片,陳斯遠朝著李紈略略頷首,便飄然離去。
眼看那身形沒了蹤跡,李紈頓時心下若有所失,方才回過神兒來,素云、碧月兩個便喜滋滋跑進來,扯了李紈的胳膊叫嚷道:“奶奶果然有佛緣!這下子能求得陳芥菜鹵了!”
李紈雖笑著,卻心下雜亂。抬眼瞧了那蓮花臺上端坐的玉佛,頓時心下不屑一顧。陳斯遠的話又浮上心頭:“求神拜佛不如求己——”
是啊,那神佛不過是泥胎木雕,又哪里比得上遠兄弟?
恰有小沙彌納罕而來,瞧了眼綻開的蓮花瓣,又往玉佛后頭掃量幾眼,頓時撓頭不已。依著那水箱尺寸,怎么也要到下晌時才會花開現佛,小沙彌鬧不清怎么出來差錯。
少一時,又有沙彌尋了至善禪師來。至善禪師古井無波,只說自個兒修為低淺竟看走了眼,既是佛祖旨意,李紈但有所求法源寺一概滿足。
李紈便求了一壇子陳芥菜鹵來。心下暗自思量著,也不知這陳芥菜鹵算是自個兒求的,還是遠兄弟自個兒得來的……
她一時間想不分明,卻掩不住面上的笑意。不拘是如何得來的,此一番遠兄弟的傷勢總算能治了吧?
卻說陳斯遠悄然打后殿溜出來,先前的小沙彌緣空正急得原地轉圈兒,見了陳斯遠趕忙跑上來叫苦道:“公子,您這是往哪兒去了?”
陳斯遠隨口胡謅道:“你沒聽見?”揚手往后一指,道:“有人花開現佛,我自是要去瞧個熱鬧。”
小沙彌唬著臉兒道:“這可不大妥當,若是沖撞了女善信可如何是好?”
陳斯遠笑道:“花開現佛啊,那大殿里如今都是人,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小沙彌一琢磨也是,當下也就不再計較。問問過陳斯遠果然采集了青霉,小沙彌便引著陳斯遠回轉。
陳斯遠踱步而行,只覺身子骨前所未有的虛弱,緊了緊袖籠里的錦盒,仔細回思著前世記憶。這青霉雜質極多,莫說是口服了,便是往傷口上涂抹他都不敢,總要想個法子提純一二再說。
當下回到客院,便見香菱正數落著小廝慶愈,那慶愈見陳斯遠回轉,趕忙跑上來道:“大爺,小的方才瞧見龐管事兒,上前說過一會子,才知敢情大奶奶今兒個也來了法源寺,與大爺前后就差了大半個時辰。”
陳斯遠故作訝然道:“哦?竟有此事?”
慶愈頓時吐沫橫飛,正說得熱絡,便有個小廝飛奔進來,嚷嚷道:“大喜啊!大奶奶花開現佛,已經求了那陳芥菜鹵回來!”
香菱、五兒等俱都驚呼一聲兒,紛紛喜形于色。
眾人先給陳斯遠道喜,又紛紛贊嘆大奶奶李紈好運道。陳斯遠回得禪房里落座后笑吟吟的聽著,眼前卻時不時浮現李紈那一雙含情脈脈的桃花眼。
這客院分隔成十來個小院落,雖都在其中,卻碰不著面兒。少一時,果然有素云捧了一壇子陳芥菜鹵而來,入內喜滋滋與陳斯遠道:“遠大爺,我們奶奶一回就求中了,可算得了這陳芥菜鹵。”
陳斯遠笑著感念道:“勞姐姐與大嫂子說一聲兒‘費心’了。”
素云笑道:“這卻是巧了,我們奶奶也是這般說的。”
陳斯遠哈哈一笑,又是一番道謝,那素云說道:“我們奶奶不耐暑熱,這會子便要回轉。還要我問遠大爺一聲兒呢。”
陳斯遠哪里不知李紈之意?便說道:“我如今氣力不濟,如此,便先請大嫂子回轉,我隨后便回。”
素云笑著應下,這才告辭而去。
素云才走,香菱、五兒便唬著臉兒上前關切道:“大爺哪里不舒坦了?”
陳斯遠含糊道:“就是有些氣力不濟,歇一會子就好了。”
那五兒還要再問,香菱忽而想起了什么,緊忙止了五兒的話頭兒,又伺候著陳斯遠躺下歇息,便去了外間守著。
另一邊廂,李紈得了回話兒,心下也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兒。她再不是閨閣里的姑娘家,那陳斯遠的目光又如何不明白?
方才她于禪房里借了佛經來,奈何翻來覆去就是看不進去,心下時而便浮現陳斯遠笑吟吟的面容。李紈方才那會子不管不顧,刻下又忐忑難安,只覺有背倫常。心焦之際真個兒不知如何是好。
待素云回了話兒,李紈頓時暗自松了口氣。心下暗忖,如此也好,雖彼此心知肚明,卻發乎情、止乎禮,且遠兄弟前程遠大,早與林妹妹、寶妹妹定了終身,料想過上幾年他成了親,便會斷了念想,自個兒也能漸漸淡忘了……
當下李紈也不遲疑,吩咐預備馬車,起身便回轉榮國府。
禪房里,陳斯遠歇息了個把時辰,精神略略好轉,這才起身回轉榮國府。
馬車轆轆而行,香菱貼身伺候著,眼見左肩又沁出膿血來,頓時蹙眉道:“大爺不若立時就用了那陳芥菜鹵,說不得明兒個就好轉了呢?”
陳斯遠笑著道:“我自有打算。”
香菱又道:“那,不若再換一身衣裳?”
“罷了,這會子換過,到了家只怕也污了,省了吧。”
香菱嘆息著應下,兀自擔憂不已。馬車忽而停下,陳斯遠挑開簾櫳往前頭觀量,便見一架馬車停在路中央,前頭有乞兒抱著腿哀嚎打滾。
此時業已臨近寧榮街,陳斯遠瞧著那馬車形制極似榮國府的車駕,當下招呼過來慶愈,吩咐道:“你去前頭瞧瞧去。”
慶愈應下,剛扭身而去,陳斯遠便見幾個青皮將那馬車圍攏了起來,簾櫳一挑,便有個帶發修行的小女尼嘰嘰喳喳與青皮吵嚷起來。
一旁五兒道:“瞧著怎么好似妙玉師父身邊兒的清梵?”
陳斯遠納罕道:“你識得?”
五兒說道:“不過隔了一座玉皇廟,三不五時的總能撞見,可不就識得了?”
陳斯遠點點頭,五兒不由的憂心道:“大爺,瞧著妙玉師傅好似被青皮糾纏上了,大爺不管管?”
香菱卻在此時說道:“大爺如今傷勢未愈,哪里管得了這般許多?我看莫不如早些繞路回返,再跟管事兒的說一聲兒就是了。”
陳斯遠笑著頷首,顯是更贊同香菱之言。他陳斯遠又不是舔狗,那妙玉本就對他沒好臉色,既如此又何必上趕著往前湊?
他正要吩咐車夫,忽而瞥見一熟悉身形,面上頓時玩味起來。眼看那人氣勢洶洶而去,不禁樂道:“不急著走,有熱鬧瞧了!”
話音剛落,便見那人撥開人群,手提鴛鴦寶劍,上前喝問道:“光天化日、乾坤朗朗,爾等賊子打的什么心思當我不知?識相的快些散去,不然便要問問我手中的寶劍答應不答應了!”
那青皮頭子搭眼一瞧,頓時嗤笑道:“哪里來的相公敢當街說大話?來來來,我倒要瞧瞧你有何能為!”
那手提鴛鴦寶劍之人白面朱唇、劍眉瓊鼻,生得竟比尋常女兒家還好看幾分,正是陳斯遠有過一面之緣的柳湘蓮。
那柳湘蓮聞言頓時怒道:“好賊子,我今兒個便要你知道知道我的能為!”
話音落下,也不曾抽出寶劍,只以劍鞘迎敵,霎時間劍鞘翻飛,一應青皮頓時哭爹喊娘倒了一地。那先前抱著小腿打滾兒的乞兒見勢不妙,爬起來便鉆進了巷子里。
柳湘蓮待要再追,便聽車內妙玉道:“這位公子,窮寇莫追!”
柳湘蓮抱著寶劍朝內中一禮,道:“可曾驚擾了姑娘?”
妙玉只道:“不曾。”
柳湘蓮點點頭,又踢了為首的青皮一腳,說道:“既如此,那在下告退。”
扭身灑然而去,才走出去幾步,那清梵便掀開簾櫳問道:“還請公子留下高姓大名!”
柳湘蓮頓足回首,哈哈一笑道:“賤名不足掛齒,有緣自會再見。再會!”
話音落下,柳湘蓮果然飄然而去。
地上幾個青皮喇咕見其走了,緊忙爬起來灰溜溜而去。周遭百姓指指點點,便有好事者贊道:“好個冷二郎!”
有人問道:“老兄識得那玉面公子?”
好事者嚷道:“此乃柳家次子,名柳湘蓮。”
那人便道:“哦,原來是他啊——”
這些言語一字不落進得馬車之內,內中妙玉不知如何作想,只須臾光景馬車復又前行而去。
陳斯遠看得意猶未盡,一旁的五兒道:“原來那人便是冷二郎。”
香菱道:“妹妹也知道?”
五兒道:“我聽府中丫鬟說,那人時常來府中尋寶二爺,都贊其生得好呢。如今瞧了,也就尋常……比照大爺,總是太過陰柔了一些。”
陳斯遠極為享受,頓時大笑不止。
五兒又道:“大爺方才怎么說有好戲瞧了?不過是抱打不平,也沒旁的戲碼啊。”
陳斯遠冷笑道:“也是你心思少,但凡心思多一些,又豈能被冷二郎給唬了去?”
香菱眨眨眼,若有所思道:“大爺是說……那柳湘蓮此番是做戲?”
陳斯遠道:“那幾個青皮瞧著出手狠辣,卻一個挨一個的上,為何不群起攻之?”
香菱、五兒兩個一琢磨也是,香菱便說道:“如此說來,方才道破柳湘蓮身世的……也是與其一伙兒的?”
陳斯遠笑道:“不如此,又如何凸顯冷二郎的灑脫?”
五兒納罕道:“只是,他圖什么呢?”
陳斯遠搖頭不語,心下已是了然。料想那寶玉定是與柳湘蓮提起過妙玉,又夸贊過妙玉雅致。卻不知落在有心人耳中,那妙玉哪里是個雅致的姑子?分明是行走的女財神啊!
這等姑子若是娶回家,柳湘蓮這等破落戶再不用擔憂往后吃穿用度。且那妙玉生得美貌,就算娶不得,能一親芳澤也不算吃虧。
路上再沒旁的話兒,少一時自角門進得榮國府。陳斯遠懶得理會妙玉,在車中等了半晌,待這主仆兩個進了角門,這才由香菱、五兒攙扶著下了馬車。
冬梅要回新宅報信兒,將壇子交給香菱便回了新宅。主仆三個踱步往清堂茅舍回轉,誰知才進角門便正撞見了鳳姐兒。
二人彼此廝見過,陳斯遠歉然道:“因著我傷勢未愈,倒是拖累了二嫂子那營生。”
鳳姐兒立時嗔怪道:“遠兄弟這是什么話兒?那營生再緊要,還能緊要得過你的性命?再說城外那工坊打發個人去瞧瞧也就是了。對了,遠兄弟此番——”
一眼瞥見香菱手中的壇子,鳳姐兒頓時歡喜道:“唷,這是求回來了?”
香菱笑道:“也是趕巧,不想大奶奶竟也去了法源寺。我們大爺見過至善禪師,禪師只說無緣。誰知大奶奶竟守得花開現佛,到底討了這陳芥菜鹵來。”
鳳姐兒便笑道:“那敢情好。我還想著,若是遠兄弟此番無功而返,便將你二哥從洋和尚那兒討來的西洋藥給遠兄弟送去呢。”
陳斯遠納罕道:“西洋藥?”
鳳姐兒思量道:“洋和尚說叫什么甘汞的,王太醫瞧過,說只是一些輕粉。雖也對癥,卻后患無窮。”
陳斯遠悚然而驚,都叫甘汞了,想來便是水銀化合物?這東西哪里敢亂吃?
他面上不顯,謝過鳳姐兒,這才緩步往清堂茅舍而去。
甫一回得清堂茅舍里,紅玉拄著拐杖過問一番,待瞥見香菱手里的壇子,頓時‘阿彌陀佛’四下拜謝。
香菱、五兒伺候著陳斯遠換了衣裳,又仔細纏裹了創口,隨即先是雪雁來了一遭,問過詳情后才歡喜而去;跟著寶姐姐便領著鶯兒來了,那鶯兒手中還提了個食盒。
入得內中搭眼一瞥,便見陳斯遠衣不蔽體,寶姐姐頓時別過頭去羞紅了臉兒。
于是站在梢間外說道:“方才聽雪雁說,此番果然求了陳芥菜鹵來?”
陳斯遠道:“是大嫂子求來的。”
寶姐姐松了口氣,說道:“菩薩保佑,可算求了來。我這就去請王太醫,總要看顧著你服用才是。”
“妹妹不忙,”陳斯遠道:“我心下另有念頭,還需妹妹幫襯一二。”
寶姐姐納罕不已,又關切道:“這且不說,你一早兒出去的,路上也不曾帶點心,這會子可是餓了?我方才打發鶯兒取了些點心來,不若你先墊墊?”
“也好。”
寶姐姐聞言朝著鶯兒遞過去個眼神兒,本意是讓鶯兒將食盒交給五兒,誰知五兒竟提了食盒徑直進了內中。待瞥見陳斯遠赤膊上身,肩頭還裹著紗布,頓時羞得紅了臉兒。
她為寶釵貼身丫鬟,自是早知主仆一體,來日寶姑娘嫁了人,若身子不爽利或是有了身孕,便要代行那床笫之事。
鶯兒早先還不大瞧得上陳斯遠,只當其是個窮酸措大。待陳斯遠中了舉人,加之身形抽條,生得愈發豐神俊逸,這鶯兒的心思自然便變了。
過后自家姑娘又與其私定終身,鶯兒便不做他想,只安心等著做那通房丫鬟。刻下瞥見陳斯遠精赤了上身,掃量一眼便臉紅不已,卻又忍不住暗自偷偷瞄過去。
香菱不當回事,內中的五兒卻是心下不喜,于是不動聲色上前一步遮擋了鶯兒視線,又接過食盒道:“我來就好。”
鶯兒悶聲應下,待出得梢間,瞧著寶姐姐面色不善,頓時吐了吐舌頭。
少一時,陳斯遠換過衣裳,寶姐姐這才進得內中。陪著其說過今日情形,眼看著陳斯遠吃用了兩塊馬蹄酥,這才問道:“不知你要我辦何事?”
陳斯遠探手抓過床頭錦盒,抽開來現出內中綠色絨毛,說道:“便是此物了。我以為此物不夠精純,所以才有毒性。”
寶釵納罕道:“那又如何變得精純?”
“回程時想了想,須得用蒸餾水融了,此后再熬干,所得之物料想能精純幾分。”
寶釵不知何為蒸餾水,陳斯遠又解釋了一通。寶姐姐一心關切陳斯遠,生怕其重傷不治,待聽個分明,緊忙打發鶯兒尋了小廝,尋外頭的鐵匠鋪子立刻趕制各色器物。
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豐厚賞錢拋灑下去,傍晚時小廝便提了器物回轉。
寶姐姐放心不下,又親自盯著丫鬟們燒起熱水來,尋了個玻璃盞接那從鐵皮管子里滴落的蒸餾水。
過后將青霉融于水中,又反復加熱熬干。
直到入夜時分,那一錦盒的青霉,方才熬成了指甲蓋大小、薄薄一層的黃白色粉末。
陳斯遠瞧著此物撓頭不已,暗忖那青霉素理應是白色的吧?怎么此物是黃白色?
不問也知,定是內中還有雜質,奈何一則陳斯遠傷口發炎再等不得,二則他也不知如何再進一步提純。
因生怕自個兒死于過敏,陳斯遠吩咐香菱取了繡花針來,先用烈酒浸泡過,又過了火,這才挑了零星粉末刺破手臂上的皮膚。又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眼見手臂并無異狀,這才將那粉末分作三份,先行吃了一份。
也不知是體虛之故,還是那青霉果然不純,陳斯遠用過之后便覺困倦不已,連晚點也不曾用便酣睡了過去。
寶姐姐又仔細叮囑過香菱等,這才忐忑著回轉蘅蕪苑。
寶釵才走,邢夫人便急吼吼尋了來,又尋了香菱好一番過問,略略坐了一會子才去。
這邢夫人之后,又有素云送來食盒,自不多提。
許是福星高照,陳斯遠酣睡一宿,竟不曾再發熱。香菱、五兒輪班守了一夜,待到天明時俱都歡喜不已。
陳斯遠略略活動,眼見果然并無異狀,這才放心大膽將剩下兩份分次服用了。
倏忽幾日,肩頭膿創盡去,創口徹底結痂,王太醫診看過兩回,只對那陳芥菜鹵盛贊有加,絲毫不知陳斯遠壓根就沒用過那勞什子的陳芥菜鹵。
上至邢夫人、薛姨媽,下至林妹妹、寶姐姐、邢岫煙,乃至三春、香菱等,自是人人展顏,紛紛舒了口氣。
倒是那李紈始終沒來清堂茅舍,素日里一日兩餐打發素云送來食盒。待聽聞陳斯遠果然轉好,隔天便是那食盒也不來送了。
陳斯遠有心去瞧李紈,奈何如今眾人盯得緊。不過他那日既然從玉佛后轉出來,便沒想過回頭。與李紈如何,只待其痊愈后再說。
不料這日賈蘭散學歸來,來探望陳斯遠時說道:“遠叔可算大好了!若是不然,母親只怕還要時常誦讀佛經為遠叔祈福呢。”
香菱等都贊李紈知恩圖報,唯有陳斯遠心下若有所思……李紈夜觀佛經,便只是為自個兒祈福那么簡單?
這日賈蘭回轉稻香村,李紈自是尋了賈蘭好生過問。待賈蘭一一說過,李紈這才放下心來。
眼看賈蘭又猴兒也似的坐不住,李紈便道:“罷了,你遠叔既交代過,我也不好多說什么,只是不好將心思都頑野了。”
賈蘭不迭應下,扭身一溜煙便跑了出去。
李紈瞧著兒子皮猴子的模樣,頓時蹙眉搖了搖頭。
恰此時素云進得內中道:“奶奶,那書冊都曬好了的,還要請示奶奶如何歸攏。”
李紈乃李守中獨女,自幼生在書香世家,這陪嫁里自然少不了書冊,加之亡夫賈珠遺留,算算總有個一二百冊,每歲總會挑個時候晾曬一番。
因書架容納不下,總有一些要裝進箱籠里,她便起身出來親自指點。
眼看一冊冊書籍收入箱籠,忽而碧月拾了那金剛經問道:“奶奶,這兩冊佛經是放在外頭還是收入箱籠?”
李紈瞧著那佛經,立時想起玉佛后昂首而立的陳斯遠來。面上不禁噙了笑意,說道:“求神拜佛不如求己,這佛經還是收入箱籠吧。”
碧月納罕不已,與素云對視一眼,雖心下不解,到底還是依著李紈的吩咐,將那佛經裝進了箱籠。
李紈又隨行內中,指示兩個丫鬟將書冊擺列齊整,這才往梢間里歇息。那素云、碧月一徑出來,碧月便道:“前一回花開現佛,連至善禪師都贊奶奶佛緣深厚,怎么奶奶這會子又改了口?”
素云也納罕不已,搖了搖頭,轉而又笑道:“誰知奶奶如何想的?不過,這幾日瞧著奶奶倒是有了笑模樣,總是好的。”
碧月便道:“許是因著蘭哥兒近來又長進了,昨日連老爺都夸蘭哥兒乃是賈家麒麟呢。”
兩個丫鬟說說笑笑,一并往前頭照料田畝,自不多提。
卻說那李紈嫻坐床榻之上,慢悠悠有一下沒一下的繡著帕子,待繡出個翠竹來,頓時想起那日倉惶之下將自個兒的舊帕子遺落在了清堂茅舍。
李紈不禁俏臉兒一紅,一雙桃花眼頓時生動起來。心下暗忖,直至今日那遠兄弟也不曾送還回來,可見是私底下藏了下來……真真兒羞死個人。
賈家為高門大戶,李家又是書香世家,這二者都催逼著李紈必須為節婦,從此衣著素淡、居停簡樸,恭順長輩、寬和弟妹,還要嚴格管教蘭哥兒。
如只是如此,李紈心下不過孤寂了一些,可有蘭哥兒陪伴,也不算太過苦悶。奈何婆婆王夫人待其厭嫌有加,妯娌鳳姐兒又對其提防不已,二者聯手,這些年風刀霜劍又何曾少了?
李紈默默隱忍,只盼著將蘭哥兒養育成人,一朝金榜題名,好生出上一口惡氣。從此便心如止水,愈發活成了槁木死灰的模樣。
她到底還年輕,說來也不比鳳姐兒大幾歲,作姑娘時也是閨閣瓊秀,也曾擅詩文、喜頑鬧,又何曾這般淡泊了?
本道就此過上半生,總要等蘭哥兒出息了,自個兒方才能稍稍換個活法兒,誰知機緣巧合,因與遠兄弟連番往來,自個兒竟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偏那遠兄弟竟也一般無二!
李紈先是惶恐,過后是逃避,待那日玉佛殿中猝然相會,李紈便知自個兒避無可避。佛經再壓不住她的心思,她心下猶豫不決,回首卻愕然發現,自個兒那顆早該死了的心,又因著遠兄弟活絡了起來。
李紈既不安,又極為貪戀這般的活絡,便好似枯木生新枝一般,分外舍不得心下這份活絡。于是思量一番,她到底拿定了心思——發乎情、止乎禮,禮教當頭,此生自是與遠兄弟有緣無分,莫不如做個不見面的知己便好。
想起遠兄弟因著那一壇子陳芥菜鹵而大好了,李紈面上便噙了笑意,也不去想那遺落的帕子,只輕哼著兒時的小曲,一針一線繡起帕子來。
外間一陣喧嘩,須臾便有素云入內,說道:“奶奶,瞧著時辰,合該往老太太處去了。”
若不是賈母照拂,李紈母子只怕如今更要艱難,因是李紈不敢怠慢,應了一聲兒便收了女紅,起身換過素凈衣裳,領了丫鬟便往榮慶堂而去。
須臾自榮慶堂后轉到前頭,入得內中便聽內中笑聲不絕,賈母虛指鳳姐兒道:“我就知鳳哥兒是個戲謔的,也不知打哪兒聽來的故事,又拿來哄騙我老婆子!”
鳳姐兒嗔道:“千真萬確的事兒,老太太若不信,只管打發人去金陵王家掃聽便是了。”
賈母笑道:“你道我不敢?明兒個我便打發賴大帶了人去金陵掃聽去。”
鳳姐兒故作愕然,趕忙甩著帕子求饒道:“誒唷唷,老祖宗這會子又叫了真兒,罷了罷了,都是孫媳婦胡編亂造的,沒得為此眼巴巴打發人一去兩千里。”
賈母又是拍腿大笑。
李紈入內,與眾人見過禮,便乖順陪坐西邊下首。
眼見婆婆王夫人審視著瞧過來,李紈忙垂了螓首不言語。
待賈母笑過,那王夫人就道:“珠哥兒媳婦,蘭哥兒這幾日如何了?”
李紈心下納罕,忙回道:“回太太話兒,蘭哥兒都好著呢,這幾日讀書也有些長進。”
王夫人笑著道:“可不是有些,我聽老爺說,蘭哥兒這份才情不下珠哥兒,可見子肖父,若好生教養了,說不得來日也能光耀門楣呢。”
話音落下,薛姨媽附和兩句,隨即鳳姐兒、賈母都對賈蘭贊不絕口。
那李紈瞧著王夫人,心下只覺不妙,旋即便聽王夫人笑著說道:“這蘭哥兒每日往遠哥兒新宅往返,雖路途不遠,奈何蘭哥兒到底年歲還小,我瞧著身子骨也單薄了下。眼下天熱還好說,待到了數九寒冬,只怕不妥啊。
扭頭看向賈母,說道:“老太太,若依著我,不若將那先生請進家來,如此也免了蘭哥兒勞頓之苦。”
賈母笑道:“太太說的在理。”
王夫人又道:“還有一事要與老太太說呢。”
“哦?”
王夫人笑吟吟說道:“也不知是哪個沒起子的傳得瞎話,說我只緊著寶玉,卻將親孫兒蘭哥兒忘在了一旁。我初聽這話兒自是氣惱了半晌,可回頭兒一琢磨,未嘗沒有道理啊。
老太太也知寶玉便是個魔星,三兩日便要折騰出禍端來,可不就惹得我牽腸掛肚?如今他年歲漸長,瞧著倒是安穩些了,我便想著,來日將蘭哥兒接到房里來,也教養上一陣兒。”
李紈蹙眉抬眼去看王夫人,那王夫人卻只盯著賈母。李紈又悲切扭頭去看賈母,誰知賈母臉上雖笑容僵硬,卻半晌說不出話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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