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龍 第四十五章 乾宮夜宴(4)

“嗚嗚啊”

“嚓嚓嚓……”

鳳頭祭祀在麟德殿內(nèi)向天禱告，蒼涼曲調(diào)勾動了每一個人的心弦。

乾帝本來也想看北周準(zhǔn)備玩什么把戲，但隨著正兒八經(jīng)的安神樂入耳，整個人慢慢放松下來。

腦子里也回憶起了當(dāng)皇子時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攜死士入宮的背水一戰(zhàn)、登基后抗衡老臣諸王的步步為營、和諸國周旋的隱忍謀劃……

朕這一生如履薄冰，看樣子快要走到最后了……

好在妻兒俱在，大乾雖有內(nèi)憂外患，但國富民強、才能無數(shù)，給景桓留了個好底子……

未能看到天下歸一，雖有不甘，但時也命也，此生已無憾……

往后之事，就交給后人去做吧……

而滿心窩火的李公浦，甚至都產(chǎn)生了幾分釋然，暗暗嘀咕：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謝盡歡鋒芒再盛，只要圣上不倒，又能奈我何……

麟德殿內(nèi)的文武百官，能爬到當(dāng)前位置，誰沒有一番過往。

此時都沉浸在安寧情緒之中，神色各異，等到一曲終后，依舊久久無言。

郭子宴作為挑事之人，知道會是這效果，等在場群臣感慨片刻后，才率先發(fā)言：

“老祖宗這首祝壽曲，意在讓我等不忘來路、不懼前程。

“皇后娘娘德才兼?zhèn)?，輔佐乾皇二十載，其間經(jīng)歷風(fēng)雨坎坷無數(shù)，時至今日亦如當(dāng)初。

“爾等前來祝壽，不花半點心思，就奉上些金銀珠玉，把皇后娘娘視為外面那些俗人，在外臣看來，實在不配坐在這麟德殿內(nèi)。”

這番話直接罵全場，在座文武臣子卻不太好接，畢竟這話是在夸皇后，罵他們不走心。

何皇后其實也被這曲子打動了心扉，但她終究是大乾的皇后，本想說自己就喜歡珠寶首飾，群臣是投其所好，但這樣還是顯得南朝都是俗人，給北周長了臉。

乾帝知道這步棋不好接，見群臣語塞，目光望向范黎，想讓這位大儒來辯辯經(jīng)。

而也在此時，朵朵不動聲色來到長寧郡主背后，在耳邊低語。

長寧郡主本來只是蹙眉旁觀，聽到朵朵的悄悄話，整個人都精神起來，先看了下大殿角落，而后昂首挺胸開口：

“郭侍郎此言差矣?！畠畼贰癁槲捉碳漓肫砩袼?，大乾不是沒有，而是諸教昌盛，開壇祭祀交由道佛兩家，平時不用這旁門伎倆。

“圣上宴請群臣，是為了熱熱鬧鬧圖個喜慶，若想聽高雅曲目，宮廷自有樂師，何須郭侍郎獻藝？

“郭侍郎所獻之曲，雖然大雅，但一曲下來，讓整個麟德殿靜默無聲，群臣不見半點笑意，郭侍郎不覺得不合時宜？”

群臣聞言，覺得這話有點不合適。

畢竟演奏曲目很簡單，但儺樂是巫教祝祭一脈的秘傳神通，大乾都把巫教攆出去了，從哪兒找這么個樂師出來和薩滿教祭祀斗法？

不過長寧郡主是晚輩，就算罵不過說錯話，長輩也能打圓場，為此群臣還是靜觀其變。

郭子宴聽見這話，把目光轉(zhuǎn)向長寧郡主：

“此曲曾為人皇祝壽，我等以此曲給皇后娘娘祝壽，代表了我大周的禮敬之意；無生辰之喜，是因為并非南朝官吏所獻，而非這曲子不合時宜。

“郡主殿下說皇后娘娘想聽，隨時可以讓樂師演奏此類曲目，既如此，殿下可否讓樂師演奏一曲，讓外臣長長見識？”

長寧郡主見此也不多說，對著大殿角落招了招手。

在座文武朝臣，乃至魏鷺、張懷瑜等人，都知道長寧郡主手底下養(yǎng)了一堆‘奇人異士’，本以為出來的會是啥曲兒都會唱的朵朵。

但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一個氣度不凡的白袍公子，從大殿角落起身，走向殿前。

“誒？”

“這是……”

群臣嘩然！

魏鷺早已聽說謝盡歡的行事風(fēng)格，尋思北周使臣，可不能當(dāng)庭分尸，還想拉一下，但沒拉住。

范黎張懷瑜師徒，也是莫名其妙，暗暗尋思：

郡主這是準(zhǔn)備給北周來點打擊樂？

這怕是不合適喲……

乾帝、李公浦、府尹陳平等人，也沒想到武藝超凡的正道新秀謝盡歡，會在這時候冒出來。

何皇后甚至低聲問了句：

“翎兒，你這是……”

長寧郡主知道謝盡歡浪起來有多騷，心里沒有半點懷疑，只是眼神示意別擔(dān)心。

謝盡歡來到殿前，先對皇帝皇后行了一禮，而后看向郭子宴：

“謝某雖是一介武夫，但也略通音律，今日獻丑給皇后娘娘祝壽，還望諸公別笑話?！?p/> “呃……”

郭子宴作為外使，怎么可能不了解京兆府動向，對謝盡歡名字也算如雷貫耳。

但著實沒料到這后生，長的這么俊，還準(zhǔn)備來表演節(jié)目……

這莫不是‘盡歡舞劍、意在宴公’，準(zhǔn)備恐嚇老夫？

雖然有點奇怪，但郭子宴巴不得死在大乾，給北周出師之名，并未亂了分寸：

“沒想到謝公子還通音律，不知公子準(zhǔn)備奏什么曲目？”

謝盡歡此行出來，是‘盡歡舞劍、意在大妖’，準(zhǔn)備以秘法鼓舞情緒，看能不能把冥神教暗子炸出來。

不過氣氛到這兒了，場面話還是得來兩句，謝盡歡環(huán)視在座諸公：

“我大乾以武立國，太祖奉人皇為圣君，并在御耕山修筑人皇祠祀奉。

“人皇祠中，有十將陪祀，其中一人為殷朝祭祀殷倫，塑像立戰(zhàn)鼓、環(huán)琵琶，諸公可知典故？”

郭子宴背后的巫教祭祀，回應(yīng)道：

“殷倫為祖巫之一，據(jù)傳說記載，人皇曾在鹿原被大軍圍困，殷倫奏《山河令》鼓舞士氣，助人皇大破蠻夷定鼎天下，‘山河關(guān)’也由此得名。謝公子莫非想奏這一首，為乾皇破敵？”

謝盡歡根本不會什么山河令，但好在現(xiàn)在也沒人知道這曲子啥樣，他回應(yīng)道：

“時隔數(shù)千年，《山河令》早已失傳，不過家?guī)熢鶕?jù)這段典故，編過一首段曲子……”

巫教祭祀聽到這里，提醒道：

“方才演奏的是祈神祭祀的‘儺樂’，公子若只是會首尋常曲目……”

“若是尋常曲目，何須讓我謝盡歡出馬？”

此言一出，整個大殿都安靜了下。

長寧郡主和令狐青墨，都是眼前微亮，意思估摸是：

他好狂呀不過我好喜歡……

當(dāng)然，令狐青墨也擔(dān)心謝盡歡裝過火了。

郭子宴硬被這狂傲口氣勾起了興趣，抬手示意：

“謝公子請?！?p/> 在場諸公也是半信半疑，拭目以待。

謝盡歡并未廢話，只是略微勾手，朵朵便和宮廷樂師一起，推過來了一面大鼓。

大鼓直徑足有一米五，鼓身為楠木刷紅漆，四面有黃銅獸面點綴，鼓皮并非尋常牛皮，而是取自一種特殊獸類，相傳是‘夔?！笠?，鼓槌也是用其大腿骨制造，光是推過來發(fā)出來的顫音，都如同遠空滾雷：

“轟轟轟……”

謝盡歡接過來嬰兒手臂粗的鼓槌，站在盤龍穹頂之下，稍作醞釀之后，渾身氣勁流轉(zhuǎn)，白袍無風(fēng)自動，繼而雙手上抬，猛然下砸：

咚——

鼓聲猶如空谷炸雷！

滿堂公卿只覺胸腔猛震，連杯中酒液都泛起漣漪！

坐在右側(cè)首位，看似昏昏欲睡的何國丈，直接被驚得一哆嗦，昏黃眼神化為鋒銳，瞇眼望向不遠處的白衣公子。

連謝盡歡自己，都被這咒法加持的鼓聲驚了下，不過并不影響節(jié)奏，開始快速敲打鼓面。

咚咚咚……

鼓聲由淺入密，宛若鐵蹄蹬踏、戰(zhàn)鼓摧城。

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奮感，自群臣神魂深處涌現(xiàn)，配上謝盡歡眼中那一抹不知手刃多少人沉淀出來的鋒芒，給人感覺完全不是打鼓，而是一人立于城頭之上，橫眉冷對壓城萬甲，無邊殺氣隨鼓聲沖天而起，只待一聲令下，便是刀光北指、萬箭齊發(fā)！

乾帝乃至背后的曹佛兒，眼神從觀賞改為訝然。

而方才奏樂的北冥宗教徒，則是滿眼震驚！

畢竟謝盡歡這鼓曲，雖然和他完全不一樣，但激發(fā)人情緒的法門，明顯就是把北冥宗的法門，洗了個稿直接拿過來用，唯一區(qū)別只是他祈求天神賜福，謝盡歡在祈求戰(zhàn)神上身！

常人聽不出來門道，他學(xué)了一輩子這個，怎么可能聽不出似曾相識之感？

咚咚咚咚——噠噠——

鼓聲如退魔驚雷，在偌大金殿內(nèi)回蕩。

甚至連在外站崗的金瓜武士，都忍不住側(cè)面，查看麟德殿內(nèi)是不是真的電閃雷鳴。

隨著鼓聲漸強，在座群臣心緒被鼓聲牽動，心跳都在慢慢變快，雙拳緊握眼神灼灼，甚至忍不住跟著節(jié)奏猛點頭。

謝盡歡并未在意所有人的目光，只是認真運轉(zhuǎn)鬼媳婦教的法門，奮力擊打鼓面，讓在場諸公燥起來！

音樂本就能煥發(fā)激情，讓人興奮、好動，而戰(zhàn)鼓則是戰(zhàn)陣鼓舞士氣的樂器，專門激發(fā)士兵好斗、亢奮、無畏、嗜血等情緒，被祝祭一脈法門加持，幾乎能做到讓人在密集鼓點下停止思考，只管悶頭往前沖。

魏鷺等粗鄙武夫，在逐漸加重的密集鼓點下，幾乎是下意識跟著節(jié)奏握拳、夾全身肌肉，產(chǎn)生了想抄起凳子打一架的沖動。

謝盡歡自己其實也受到‘不安神咒’影響，如果不是場合不合適，他恐怕得把頭發(fā)解開甩兩下才過癮。

而妖道中人本就不講究克制欲念，反而縱容殺戮、嗜血等欲望，被悶雷般的戰(zhàn)鼓刺激，不亞于謝盡歡被絕世豪車用大屁股硬蹭臉蛋，能不起反應(yīng)就見鬼了。

咚咚咚……

隨著鼓聲越來越密集，眾人眼神驚異，心弦也逐漸被催發(fā)到頂點，而謝盡歡耳邊也傳來提醒：

“再加把勁兒，似乎有人要忍不住了。”

謝盡歡見此盡力提氣，雙手高抬猶如神人擂鼓：

咚——！

鼓聲猶如蒼雷震岳、地裂天驚！

李公浦就坐在附近，本來已經(jīng)被鼓舞到恨不得嚎一嗓子撲上去把謝盡歡咬死，猛然來這么一下，便如同蓄勢待發(fā)到極點，忽然迎來一聲令下，整個人差點彈起來。

年事已高的何國丈，半瞇著眼看似是在傾聽，也被這猛然爆出的鼓聲驚的雙手一抖，大殿內(nèi)也傳來數(shù)道碰到酒杯的輕響。

而也在此時，鬼媳婦得出了結(jié)論：

“大殿東南角，第三排，那個留山羊胡的老頭，不出意外是隱藏妖道。”

謝盡歡站在大殿中央，看不到背后，此時也沒回頭觀望，只是盡全力催動氣機，錘擊大鼓！

咚咚咚——

但可惜他終究是外行臨陣磨槍，還用‘倒?jié)蚕灎T’之法駕馭咒決，威力有點小，想把冥神教暗子直接炸出來難比登天。

不久后，一曲終。

麟德殿的激昂氣氛頓時消散，但眾人依舊心跳如雷、目光亢奮。

謝盡歡行云流水收起鼓槌，先對著皇帝皇后行禮，又轉(zhuǎn)眼給在場諸公行禮，其間掃了眼鬼媳婦所說的目標(biāo)，可見是個身著錦袍的老者。

老者年近古稀，看起來慈眉善目，此時低著頭看不到表情，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雖然鬼媳婦探查到此人不對勁兒，但從其所坐位置來看，應(yīng)該只是邊緣人物，不太像是位高權(quán)重的冥神教暗子……

念及此處，謝盡歡并未打草驚蛇，轉(zhuǎn)眼望向了郭子宴：

“郭侍郎覺得如何？”

“嚯……”

直至此時，在場諸公才把腦子收回來，發(fā)出驚疑之聲。

乾帝剛才都被安撫到‘盡人事聽天命’了，此時又被一通戰(zhàn)鼓，激勵出了‘橫掃八荒、一統(tǒng)六合’的豪氣，忍不住拍了拍手：

“好，當(dāng)賞！”

啪啪……

在座諸公，也是連連點頭，望著謝盡歡的眼神滿含贊許。

雖然謝盡歡的音律功底，只是夠用，還沒法和樂理大家媲美。

但這是殺氣騰騰的‘戰(zhàn)鼓’，要的是那股盛氣凌人、勢不可擋的沖天氣勢！

技法糙點并不影響觀感，輔以祝祭一脈的法門，是真能讓人領(lǐng)略到，人皇當(dāng)年是怎么在十面重圍之下，硬生生帶著部眾翻盤，威震十萬里河山！

如果謝盡歡出身樂理之家，在場諸公只能評價涉獵廣泛，但謝盡歡可是個正兒八經(jīng)的武夫，當(dāng)庭來這么一手，著實驚掉了不少人下巴。

長寧郡主和令狐青墨，乃至旁觀的朵朵，眼神直接都拉絲了！

特別是長寧郡主，眼神意思估摸是——喲～還真是深藏不露，我還以為你只會彈勾欄小調(diào)，回去得好好獎勵一下……

而原本聽聞謝盡歡名聲，還抱有幾分攀比之意的宗派才俊，比如魏鷺，直接看懵了。

畢竟武道天賦傲人，在修行道并不算出奇，魏鷺天賦也不差。

但武能和他們過招，辦案能力無人可及，字寫的能和張懷瑜比劃，還他娘通音律，奏的還是北周秘傳的儺樂，這涉獵未免有點太廣泛了點！

這要是還會下棋畫畫、吟詩作賦，那不成‘小葉祠’了？

你是想卷死本地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