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來見白玉京 第九十六章 不曾習(xí)劍,并無師承

這位處北城的姜家別院有不少好處。

其一是其中造景豪奢，曲水樓閣一應(yīng)俱全。

其二便是有幾處樓閣臨近黃龍河，端坐于樓閣之上，恰好可以見到黃龍河蜿蜒之處，水流傾瀉，大河滔滔，乃是一處極為別致的景觀。

就比如此時，自浮劍山而來的程霽禾與王理肅正在下棋。

程霽禾長須飄飄，臉上皮膚卻十分細(xì)膩，吹彈可破，他身穿一襲白色長衣，再配上道髻以及腰間長劍，確實(shí)如同一位仙風(fēng)道骨的老神仙。

王理肅則頗為年輕，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樣貌雖不出眾，可眼神沉穩(wěn)，又似乎處變不驚。

這二人下棋，棋藝似乎也都不熟，棋盤上黑白二子星落山崩，時不時大龍盤結(jié)，卻又屠龍沉尸，十分焦灼。

“懸天京中高人無數(shù)，當(dāng)今大司空那是棋中圣手，等到坐朝節(jié)之后，你我便一同去拜訪大司空，與他手談一局，莫說是這棋藝，哪怕是對修行也大有裨益之處。”

程霽禾開口，臉上帶著笑容，左右看了看這姜家別院：“國師這一處別院倒是頗為清靜，倒是沾了云諫的光。”

王理肅微微頷首，嘆氣道：“怪不得其余二山二宗，都喜歡納世家門閥的子弟為徒，光是這世俗里的享受，山上玄門又如何能與把持天下的世家相比？”

程霽禾皺起眉頭，側(cè)頭看了一眼另外一處別院中的樓閣。

“可莫要胡亂言語。”他說道：“如今當(dāng)朝朧月皇妃就在那樓閣中，與云諫說話，胡亂言語反而損了皇家體面。”

王理肅不再說話。

哪怕另一處別院中的樓閣距此極遠(yuǎn)。

可是關(guān)于朧月娘娘修為高深的傳言，已然傳了七八載，若是真有意，莫說是這樓閣中，哪怕便是在城外，一縷神蘊(yùn)彌散，便能繼續(xù)聽了去。

二人繼續(xù)手談，程霽禾雖然年長，浮劍山內(nèi)的輩分也要高過王理肅，可是論起手談技藝，卻不如王理肅，兩局下來，倒是一局沒贏。

“今日只下五盤棋，若我勝出三局，便算是我贏了師叔。”王理肅面容嚴(yán)肅，說的極為認(rèn)真。

程霽禾執(zhí)子先行，隨意一瞥間，卻看到別院之外那黃龍河河畔蜿蜒之處，來了一位少年。

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jì)，身著一身月白長衣，不算華麗，卻也裁剪得當(dāng)，極襯他的高大身軀，顯得他如同一株玉樹，分外出彩。

這少年來此，在黃龍河旁，看了看隨手拿出木架，又在木架上架起一塊白布。

“這少年要做什么？”程霽禾有些詫異，卻也不太在意，棋盤上大敵當(dāng)前，容不得他分神。

對比程霽禾，王理肅則顯得游刃有余，時不時看一眼黃龍河畔那位奇怪的少年。

然后他便看到那少年拿出幾支筆來，又拿出一塊木盒，木盒中分為許多小格，其中竟然有各色的……顏料？

王理肅頓時來了興趣，時不時執(zhí)子下棋，又抬眼看去。

他發(fā)現(xiàn)這少年竟然在以這些各色顏料作畫，畫的還是滔滔黃龍河蜿蜒之處。

大河蜿蜒，河水滔滔而流，泛起重重浪潮，又在陽光的照耀下，照出波光瀲滟，皺起的水紋就仿若歲月的細(xì)紋，古老滄桑。

少年作畫，各色顏料層層堆疊其上，逐漸勾勒出天上一輪烈日，勾勒出黃龍河兩岸，勾勒出其中滔滔河水來。

“這畫……倒是有些奇怪。”王理肅突然開口。

剛剛沉思之后落了一子的程霽禾也轉(zhuǎn)頭看去，看到了陳執(zhí)安的畫。

他已經(jīng)有了年紀(jì)，只覺得這畫奇則奇矣，卻并無水墨大氣磅礴，又無丹青素雅仙氣，可心中卻也覺得頗為難得：“懸天京能人異士無數(shù)，這畫也確實(shí)不錯，色彩鮮艷，有別于水墨丹青。”

王理肅頷首，正要轉(zhuǎn)過頭來繼續(xù)下棋。

可此時河畔那少年，卻忽然開始描繪浪潮。

這黃龍河蜿蜒之處，河水不似城中其他河段那般平靜，多有浪潮。

就比如此刻，浪潮堆積，越涌越高，就仿佛一群褐色的駿馬，奮蹄揚(yáng)鬃，嘶鳴著踏破河面，濺起的水這不是褐色的，如同珍珠碎屑，在太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晶瑩。

那少年正在畫浪！

可這浪潮，卻不僅僅是浪潮。

只見少年執(zhí)筆，隨筆勾勒。

程霽禾與王理肅幾乎同時對視一眼，輕咦一聲。

二人自三山二宗之一的浮劍山而來，修為自然不凡。

即便隔著遙遠(yuǎn)的距離，哪怕有黃龍河浪潮聲音遮掩，二人卻清楚的感知到……

那少年筆下的浪潮中，竟然隱藏著一重重刀勢，重重刀勢中蘊(yùn)含著澎湃的力量，仿佛發(fā)出無聲的怒吼，又有如連綿起伏的雪山，一重一重層層堆疊，仿佛要聳入云端！

“刀勢！”

“刀勢入畫！”

二人幾乎同時開口，眼中終于生出興趣來。

不再去看棋盤，反而站起身來，拄著樓閣欄桿，仔細(xì)看一下那少年。

那少年確實(shí)在以刀勢入畫，而且這刀勢甚至愈發(fā)洶涌狂暴，那幅奇怪的畫上同樣畫出水四濺，有如玉龍破壁。

緊接著，便是一重又一重浪潮……

一重又一重刀勢！

層層疊疊的刀勢似乎極適合畫這黃龍河中的浪潮，畫布上已經(jīng)擊起數(shù)重大浪。

令程霽禾與王理肅的神色再度變化。

“幾重了？”程霽禾忽然發(fā)問。

“九重。”王理肅原本始終不改的神色終于有些變化，贊嘆說道：“也不知這少年是哪一家的公子，年紀(jì)輕輕竟然修成九重刀勢，怪不得方才師叔說懸天京中能人異士眾多。”

程霽禾深以為然的點(diǎn)頭。

二人感慨幾句，以為此畫終了。

卻見那少年竟然再度提筆，勾勒了幾處浪尖。

那浪尖水濺射，流轉(zhuǎn)而出的氣息卻十分鋒銳。

“嗯？這里用了劍勢？”王理肅似乎有些不確信。

程霽禾卻認(rèn)同說道：“確實(shí)用了劍勢，只是這劍勢散碎，根本不曾成型，甚至連劍氣都稱不上，距離真正的劍勢還有許多距離。”

王理肅皺起眉頭：“這樣一幅以刀勢入畫的浪潮好畫，這少年怎么就平添了這么幾筆殘缺的劍勢，反而影響了此畫。”

程霽禾同樣覺得有些可惜：“這少年如此不凡的刀道天賦，這般年輕就已經(jīng)修成九重刀勢，又何必徒勞習(xí)劍？專精一道才是正理，否則倒是空耗時間，對于修行大有壞處。”

“而且他的劍，練的也實(shí)在差了些。”

二人說話，河畔的少年還在堅(jiān)持不懈勾勒著浪尖，融入那可笑的劍勢。

實(shí)實(shí)在在毀去了這幅畫。

此時二人棋盤上，程霽禾的白棋已然丟盔卸甲，敗去千里，再下幾手，程霽禾便要踏入死局，再也難以翻身。

程霽禾此時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忽然冷哼一聲，走下樓閣。

王理肅皺起眉頭看向棋盤：“師叔，這棋還沒下完呢。”

程霽禾擺了擺手：“我實(shí)在看不過眼，這般刀道天賦，好好練刀就行了，偏偏還要練劍，練得這般殘缺稀碎。”

他一邊說著，一邊已經(jīng)走下高樓，出了這姜家別院。王理肅無奈的搖頭，卻也同樣下了樓，跟著自家?guī)熓濉?p/> 二人一路來了黃龍河畔，這少年似乎終于畫好了畫，正駐足欣賞，偶爾點(diǎn)頭，似乎頗為滿意，甚至不曾發(fā)覺二人前來。

“你這畫畫的倒是極好，卻有許多處敗筆。”

程霽禾并不客氣，忽然開口。

那少年轉(zhuǎn)過頭來，皺起眉頭道：“前輩也懂這七彩畫？”

程霽禾一愣，卻也坦然道：“懂一些水墨丹青，卻不懂以顏料作畫。”

少年呵呵一笑，轉(zhuǎn)過身去。

王理肅不由皺起眉頭來，這少年倒是有些無理，遂開口道：“我家?guī)熓咫m然不懂你這七彩畫，卻看得出你這畫上的刀勢、殘缺劍勢。

你既然已經(jīng)練了刀，也有練刀的天賦，何不仔細(xì)練刀，以刀勢入畫，此畫稱得上佳品。

可你卻平添了幾點(diǎn)難以入眼的劍勢，反而毀了這畫。”

程霽禾也深深點(diǎn)頭：“少年，我之所以與你說話，并非是我嫌你畫畫的不好，而是不忍見你空耗光陰。”

“你刀勢洶涌，澎湃無比，這般年紀(jì)修出這樣的刀勢已足夠你自傲。

可是哪怕自傲，也不可誤入歧途，你畫出的劍勢殘缺不堪……聽我一句勸，莫要空耗光陰在這劍勢之上。”

他這般說話，面前這少年終于轉(zhuǎn)過身來，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二人一眼，又躬身行禮。

“晚輩方才冒犯，望二位前輩莫要見怪。”

他說到這里，臉上又多出了些不好意思了：“今日觀河作畫，不過是陳某一時興起，這畫中的劍勢也是我一時興起隨意勾勒。”

“說起來，晚輩從未習(xí)劍，之所以能畫這幾筆散碎不堪，未曾成型的劍勢，是因?yàn)橥磔呏耙娺^他人以劍勢入字，龍飛鳳舞，頗為鋒銳。

今日作畫又想起字中劍勢來，就隨意照著摹了幾筆。”

“你從未習(xí)劍？”程霽禾眼神一動，道：“你說你不曾練過劍，只不過前幾日看了他人以劍勢入筆墨，就勾勒出了這散碎劍勢？”

少年頷首。

王理肅也不由問道：“你叫什么名字？姓出何門？師承何方？”

那少年露齒一笑，顯得頗為真誠：“晚輩名為陳執(zhí)安，父親乃是蘇南府一位教書先生，并非出身名門，時至如今晚輩也不曾拜師，并無師承。”

“那你如何能夠練出刀勢來？”程霽禾越發(fā)覺得驚奇。

“不過是偶然得了一門刀法，自行斟酌，自行苦練，有了幾分精進(jìn)。”陳執(zhí)安笑容越發(fā)真誠了。

浮劍山二人對視一眼。

程霽禾突然上前道：“我來為你寫一個字，你可愿描上一二？”

陳執(zhí)安拿出一只毛筆來，遞給程霽禾，又拿出一張嶄新的畫布，夾在架上。

只見這位老人隨意拿筆，在畫布上寫了一字。

“劍！”

一字寫出，鋒銳之氣四溢，其中劍氣跌宕起伏，筆鋒絞轉(zhuǎn)之處，又有一縷縷劍氣從中逸散而出，驚心動魄。

陳執(zhí)安看不真切，可卻能隱約看出其中蘊(yùn)含著數(shù)道劍勢，縱橫交錯，雄渾無比。

剛才還在慶幸于，自己還沒有按照計(jì)劃，亮出八重神蘊(yùn)，就吸引這兩位前輩來此的陳執(zhí)安，此時心神卻完完全全被這劍勢吸引而去。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經(jīng)握住了王洗匣的萬鍛寶劍，想起握劍之時，自他手中流轉(zhuǎn)返回的劍氣。

“這劍字……”陳執(zhí)安深吸一口氣，接過了程霽禾手中的毛筆。

朧月皇妃與姜云諫也坐在樓閣，瑣碎的說一些宮中之事、山上之事。

朧月皇妃身為姜家三姐，自小便十分疼愛姜云諫，二人姐弟之情也最為濃厚。

只是后來他們一人入了宮，另外一人去了浮劍山，自此數(shù)年只見了一回。

姜云諫性格并無太大變化，仍然臉上帶笑，說著自家?guī)熼T的好處。

“浮劍山乃是大虞第四玄門，山主手握名劍浮云，門下弟子上百，又有玉闕境界的師長教導(dǎo)，令我受益良多。”

朧月皇妃臉上也帶著笑，光彩奪目，點(diǎn)頭說道：“我家云諫自然是有天資的，否則那浮劍山不會派出師長，前來懸天京中收你為徒。”

姜云諫自得一笑，點(diǎn)頭說道：“不是與姐姐自吹自擂，我第一次握劍之時，便能以真元入劍，釀出劍氣。”

“上了浮劍山，初觀師長劍勢，不過幾眼，就已經(jīng)能夠凝結(jié)散碎劍勢，時至如今，我已踏入璞玉境界，劍勢也已臨近大成。

我有信心，下一次雛虎碑換榜，我姜云諫的名字，必然能夠刻于碑上，甚至躍入前五百。”

“有出息。”朧月皇妃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九歲啟蒙修行，如今不過十八歲的年紀(jì)，就已經(jīng)學(xué)有所成，若是真能入雛虎碑上五百行，我來給你一把萬鍛寶劍。”

姜云諫喜出望外，重重點(diǎn)頭。

朧月皇妃又突然覺得有些可惜：“只可惜入了山門，便不能入仕為官了，否則倒是能為父親分擔(dān)一些憂愁。”

姜云諫正要說話，忽然自閣樓高處見到有一位少年前來，似乎要在黃龍河畔作畫。

朧月皇妃看到那少年，眼神也有些變化。

二人仔細(xì)看去，神色卻有頗多變化。

直至浮劍山兩位師長出了院門，在那少年的畫布上，寫下一個“劍”字。

姜云諫剛才還覺得，那幅畫上的劍勢實(shí)在太過散碎，不成氣候。

可恰在此時，那少年卻同樣執(zhí)筆，也在程霽禾師伯寫就的“劍”字旁邊，寫了同樣一個“劍”字！

那劍字起初游絲纏繞，側(cè)鋒輕掃。

可緊接著，從中有一股凜冽的劍勢舒展開來，宛如劍氣輕吐，徐徐延伸，堅(jiān)韌流暢。

直至最后一筆落下！

雄渾的劍氣從中迸發(fā)開來，這個劍字竟然如同一位劍客，傲立于畫布之上，散發(fā)著凜冽劍光！

“真元入筆，劍勢趨于完整！”

“雖然不曾徹底寫出完整的劍勢來，卻已然入了劍門！”

程霽禾、王理肅面面相覷。

樓閣上，朧月皇妃挑眉，姜云諫又有些不解……為何方才勾勒浪尖只是散碎劍勢，如今臨摹師伯的“劍”字，劍勢卻又趨于完整？

程霽禾看了良久，終于開口，皺眉問道：“你真就未曾習(xí)劍？難道無人與你說過你……你確實(shí)有幾分劍道天賦？”

陳執(zhí)安靦腆一笑：“確實(shí)未曾習(xí)劍。”

“不過……”他拿出一枚玉佩來：“我曾偶然得見景蒼劍閣王洗匣前輩，我曾拔出過他的寶劍，他給了我這一枚玉佩，讓我務(wù)必前去南山州，荷樓河畔景蒼劍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