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丹青 第二三章 吐信子的蛇

“賀姑娘?！?p/> 堂內(nèi)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很濃重的松江婁縣腔，聲音從后鼻腔發(fā)出，平仄不分，像鐵鏟子斜插進(jìn)泥里。

堂下之人，瘦削單薄的肩頭瑟縮，渾然像鐵鏟子插進(jìn)泥里帶出的一粒小小塵土。

“蘇州府山塘街，您的大名聲傳得廣的呀，沈、祝、米、周這吳門四大家的畫，您是信手拈來的。”首席坐堂之上，程老爺樂呵呵的，人胖胖的，渾圓的腰和大腿根一樣粗，又愛擺義診、設(shè)粥堂，民間叫出的“胖彌勒”倒也沒叫錯(cuò)。

“胖彌勒”笑嘻嘻：“賀姑娘，您山塘街一支筆，嘴里頭又是‘?dāng)嘤H’，又是‘受迫’，給自己臉上貼一層又一層的假面，屈尊降貴來我程家是意欲作甚吶？”

賀山月將頭埋得低低的，嘴角囁嚅，眼眸又急又怯，一時(shí)間竟不知作何言。

程老爺收了笑，看堂下人的眼神一下子凜冽起來：“我倒不知道我們家招先生，竟招了個(gè)江洋大盜！是為了我家的畫兒來的吧？”

程老爺將搜出的那卷畫一把扔到地上，露出的半幅正是當(dāng)日校驗(yàn)本事時(shí)拿出來的春溪橋釣圖。

山水色濃，潑墨淡矣。

這畫只有半幅，一看便知還未完工。

“這是自個(gè)兒在房里偷摸畫的吧？畫好后，是不是預(yù)備瞅準(zhǔn)機(jī)會(huì)，就給我家那三張真跡給換了？”

程大老爺不笑時(shí)，胖得墜肩的臉頰肉正好可稱滿臉橫肉：“處心積慮地藏在我家里頭，預(yù)備干些偷雞摸狗的買賣，那個(gè)川婆子是你內(nèi)應(yīng)吧？！前日來辭呈，也是聽說了程家查出那周氏的情郎隱私，害怕程家也對(duì)你順藤摸瓜，最終殃及自身吧？——呵！“

程大老爺一聲冷笑：“來人！把這小女賊送官！”

賀山月頓時(shí)慌亂起來，腳下一軟，幾乎癱到地上，一抬頭就是兩行清淚：“別——?jiǎng)e——”又急切地望向段氏求助：“太太，太太！”

段氏面目焦慮地看了賀山月幾眼，嘆口氣開口勸：“左右還沒得手，這姑娘手上有才，為人也實(shí)，若無...”

程大老爺開口截?cái)啵骸鞍创笪郝衫?，仿畫不判罪，但制假戶籍、假名帖卻是要上大刑的！——你這名帖和戶籍也不是真的吧？誰幫忙做的？那個(gè)川婆子？還是‘過橋骨’的伙計(jì)？我們程家與知府大人向來有幾杯薄酒交情，你這罪判輕判重，全賴我是哭天搶地，還是輕描淡寫?！?p/> “聽說，造假戶籍，輕則被判在菜場(chǎng)扒掉褲子，狠打五十大板；重則流放閩南、布爾干都司服徭役，永生不得回來——你這樣肉嫩皮水的小姑娘，前者沒命，后者更是生不如死，那些個(gè)官差、小吏、一同服役的犯了大罪的男人們最喜歡你這樣的，苦寒之地總要找些愜意的慰藉呀?！?p/> 松江府人口中的“胖彌勒”又噙了三分笑：“你倒是能憑借這副身子有吃有喝，‘過橋骨’的諸人咧？幫著做假戶籍不是一次了吧？除開販假畫、制假戶，還有其他罪狀沒？譬如些仿制官府布告？黑吃黑，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把人頭往秦淮河里攮過沒？他們這些人要么在菜場(chǎng)人頭落地，要么在苦徭干到老死，嘖嘖嘖，當(dāng)真可憐?！?p/> 賀山月被嚇得匍匐在地上哭得煙霧迷蒙，渾身上下都在抖，急迫地?fù)涞蕉问夏_邊，搖頭大哭：“太太——太太——您幫我說說話呀！我，我，我不過是畫幾張畫罷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賠錢！我也叫五爺賠錢！我?guī)湍嫯?！您想畫什么都成！太太呀！?p/> 段氏頗為不忍地別開眼，卻不敢說話，只能扯過裙腳，不叫賀山月輕易抓住。

反而是左下首之人緩緩起身，拱手開口：“父親大人言重了，不過是山塘街上的畫師潛府偷畫，也并非大事，何必喊打喊殺，平白造下罪孽?！?p/> 程行齟。

程行齟開口了。

賀山月淚眼迷蒙地抬頭看他，面若芙蓉，卻姿容怯弱。

程行齟并不喜歡這樣的女子，瞥了一眼便將目光重新回到程大老爺?shù)哪樕希骸百R姑娘既來了程家，許多事，咱們關(guān)上門可以解決的，便也犯不著冒犯官府?！?p/> 賀山月敏銳地抓住其間詞語，急切地抬頭：“解決？可以解決！可以解決的！凡事我都答應(yīng)！什么要求我都答應(yīng)！”

賀山月壓住嗓門，低低哭道：“我原也是苦出身，家中父親死得早，跟著母親和弟弟逃難到南邊，母親用血養(yǎng)活了我和弟弟，自個(gè)卻餓死在路上，我和弟弟的戶籍與名帖反被賊人搶去，成了摸不著看不見的黑戶...若非‘過橋骨’救我，我遲早死在雪里...”

猛地提高聲量：“您叫我做什么我都應(yīng)，只求別殃及五爺和伙計(jì)們！”

程大老爺和段氏對(duì)視一眼，目光中暗藏隱蔽的愉悅。

程行齟親自彎腰，將手伸到賀山月眼前，意欲扶她起身。

賀山月眨了眨眼，在頃刻之間，便將殺機(jī)與恨意盡數(shù)隱藏在了眼底，微微側(cè)首，略有赧意地將手放進(jìn)程行齟的掌心。

程行齟半蹲下身，語聲溫和，如修竹茂林：“我們有個(gè)遠(yuǎn)親在京師，雖出身名門，卻因性情略有孤僻，在偌大的京師城愣是說不到一門親事——噢，原也輪不到我們來管，卻因原先的老知府相托，此事便也時(shí)時(shí)刻刻勾起母親的焦灼，山月，你可愿意幫太太分憂？”

賀山月沒明白，惶然地眨了眨眼。

程行齟蹲下身，雙目緊緊與賀山月對(duì)視：“左右你也是無父無母、無宗無族的可憐人，若你愿意，你便占上我舅家表妹的名頭，去好好角逐角逐這樁親事?！?p/> 賀山月茫茫然地微斂眼眸，帶著哭腔略有遲疑：“家中還有四五個(gè)姑娘...”

“我那遠(yuǎn)親性情怪異，只想要個(gè)會(huì)畫畫的清白姑娘。”

程行齟刻意壓低的聲音，像癩蛤蟆皮膚上鼓起的氣泡，一開口便戳破一個(gè)泡，噴人一臉的腥臭毒液。

“我們找來找去，選來選去，賀姑娘你是最合適的?！背绦旋e一笑，便噴出一腔足以腐蝕掉鐵銹的毒氣，偏生還作出一副春風(fēng)拂面的模樣：“賀姑娘放心，這樁親事不止我們想要，滿南直隸都想要，我那遠(yuǎn)親雖性情乖僻，卻足夠幸運(yùn)，如今地位尊崇，絕非市井宵小?！?p/> “更要緊的是，不是送你去做妾室，而是當(dāng)正妻的。”

程行齟以為壓抑在喉嚨深處發(fā)出的聲音已足夠蠱惑，再配上深邃且自信的眼神，足以叫任何，任何姑娘沉迷。

“你想想，一面是苦寒荒野、定罪流放，一面是錦衣玉食、躍上門楣——賀姑娘，你好好選一選。”程行齟指腹輕輕摩挲賀山月的掌心。

堂中，如賀山月所料，五爺想要的那副祝嗣明新作，正高懸于頂。

獵人們分工明晰，一家三口，一個(gè)威逼，一個(gè)利誘，一個(gè)軟言細(xì)語作情感緩沖，三角攻勢(shì)，勢(shì)在必得。

而唯一的獵物，正眨著眼睛，如同一只脆弱的小鹿，完美地掩藏好了“嘶嘶”吐露的，蛇的信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