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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畫皮卷 第二百八十七章 真君
婁何撞了一下他的胳膊:“他們想要誰,都是做夢。現在你活了,咱們突出大劫山易如反掌。之前只是梅師姐心善,不想多殺傷而已。”
李無相覺得婁何也變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覺得他相貌老成、白白胖胖,仿佛一個和藹的師長。之后與他接觸,則覺得此人心機深沉,自己還常常想他將來未必會有一個好下場。
而因為修行廣蟬子的緣故,他雖然還是白白胖胖的,可李無相覺得他氣質不同了——說話似乎更加率性坦蕩……看著又成了個真正的劍俠了。
或許是因為他不記得“外邪”李業了吧。
他抬手在婁何胳膊上碰了碰:“多謝你們。”
婁何擺擺手:“這不算什么。行,我不說話了,你等著梅師姐醒過來吧。我也好些天沒吃東西了,比他們好一點,但是不能餓……餓了會出事的。”
他說了這話,就靠著石壁慢慢躺下了,閉上眼睛再多說一句:“你也得省點力氣,留著咱們下山。”
李無相點點頭,坐在原地慢慢調息,看著梅秋露。
石洞中一時間寂靜無聲,仿佛石壁都成了隔音棉。李無相忍不住想要是自己的肉身之前沒毀掉就好了——里頭那么多的丹藥法材,就都能給大伙兒來用了。
他又想到了薛寶瓶和曾劍秋——之前給他們傳書的時候,是叫兩人找地方避禍,希望薛寶瓶如自己所說,并沒有帶太多人的人一起走。她從小就忍饑挨餓,曾劍秋也一直游歷四方,兩人從山林間找吃的應該不成什么問題。
其實教區之外一定還有些地方是存留了些生機種子的。像一些幽深的地洞、山體之間的縫隙,或者是天然的洞天福地——有些洞天福地天然有結界禁制,里頭應該無恙。
再有……至少林野間的吃食現在都不容易腐敗變質了吧?說起來這世上的普通人家中其實都沒什么存糧的,金水鎮上的不少人都是現掙現吃,如今也只算是忽然過了一個荒年?
他在心中這樣慢慢地想,發現外面的天光漸暗、暮色四合,梅秋露在石洞那頭吐出一口氣,睜開了眼。
李無相立即起身走到她身邊,低聲說:“師姐。”
梅秋露向他笑了笑:“你都好了?”
李無相坐下來:“我藏著的東西全都沒了。”
梅秋露點點頭,把手伸進懷里,摸出半顆桃子來。這桃子應該是野果,比拇指肚稍大一些,因為是夏末秋初尚未完全成熟,只有尖尖上有一點紅,露出來的桃核還是白的。
梅秋露吃了一小口,把桃核也一起嚼了,然后握在手里問李無相:“你吃嗎?”
“不吃。”
“嗯。”她這才把剩下的又收回懷里去了。
她是陽神了……也會餓嗎?李無相記得陽神的修為雖然還需要進食以對肉身稍做滋補,可也只是類似于自己需要些水分不叫皮囊毛糙而已,她吃這桃子干嘛?總不會還是因為饞吧?
這時聽梅秋露又說:“你還記得當天的事嗎?”
“記得,記得清清楚楚。師姐你可能忘了的那些,我也還記得。”李無相湊她近了一點,把聲音壓得更低,“師姐你記到哪里?”
梅秋露看了一眼婁何,也把腦袋朝李無相靠了靠:“差不多都記得。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我是記得咱們上大劫山祭禮之前像被什么魘著了……然后我該也是被附身了。那東西附我的身在跟曹穆方斗,又忽然沒了,我這才醒過來,接著跟他斗。”
她稍作遲疑:“我……我在跟曹穆方斗的時候,感覺好像看見你了。”
應該是在石室里的時候。那時候自己也瞧見了天上火云中的梅秋露。
李無相想了想:“我得從頭給你說。師姐,其實我不是一直都在大劫山上,我的陰神在別處。怎么說呢……你,還記得姜介嗎?”
梅秋露臉色一變,先看了一眼遠處的婁何,又朝洞外瞥了一下,臉上露出復雜的神情:“你竟然也記得姜教主?”
“我記得姜教主,還記得都天司命。都天司命叫做都天司命大帝,這件事得從你帶我去幽九淵開始說……不對,得從太一教的第一任教主開始說。唉……”
李無相開始慢慢地講,梅秋露安安靜靜地聽。該是因為修成陽神、證得了本源,姜介她是知道的,但都天司命則全然忘記了。
她邊聽邊坐著,聽李無相講到李業帶他穿越因果時,就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握在掌心,稍稍用力握了握,幾乎將這把土握成石頭了。然后她把這東西掰成小塊送進嘴里,像吃酥餅一樣慢慢嚼然后咽下去。
李無相看得一愣,不知道梅秋露怎么成了陽神還好吃到這個地步……沒別的吃了,就吃土解饞嗎?
“……然后你們就把我給抓回來了。我猜是因為當時的下界里全是死氣、死門還開著的,真形教的穢土轉生術歪打正著,真把我抓回來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梅秋露臉上的神情看著也平淡。
可李無相瞧見她沉默著、捏著最后一塊土發了好一會兒的怔,然后才像是猛然回過了神,把手里的東西拋下了。
“……你說它們是活的。”
“嗯。”
“所以灶王爺就是司命真君,就是李椒圖——”
“對,咱們從前是這么說。可現在是,無論是誰修成了灶王爺,也都還是李椒圖。李椒圖不是一個人的名字了,也不是灶王爺的名字了,而就是這一縷人道氣運的名字。”
梅秋露又沉默片刻,才說:“你這么說的話……其實這些天,我已經慢慢有些感覺了。”
“嗯?”
“你現在吐納調息,只會覺得天地之間的靈氣像你呼吸的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看不見摸不著。可我出了陽神之后,才覺得它們太活潑了。”梅秋露低低嘆了一聲,“活潑得叫人心里發慌。成了陽神,尋常時候用不著自己調息吐納了,天地靈氣會自行在體內運轉,時時刻刻都在修行。”
“我從前知道這種說法,覺得或許是陽神境界不可言說的神通。可現在我是陽神了,卻還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成了本能。可即使是本能吧,自己也會有點感覺……但沒有。如果你這么說的話……或許真是因為這些道運都是活的,那我們就像是活在它們的身體里……這些靈氣,是自己往我的肉身里鉆,就像……蟲子。”
李無相默然片刻:“那這世上的山川大地也都是活著的了。我第一次聽說幽冥地母是活著的時候就這么想了——也許這個世界就是活著的。”
梅秋露出了一會兒神,忽然笑了一下:“你記得我從前跟你說嗎,凡世間許多說法都是修行界流傳出去的。我想起這么一個詞兒來——天地有靈。原來這話的意思是很直白的。只是……你是說,凡人,就只能修到陽神的境界了。唉,我還以為仙路漫漫,我現在證得陽神,終于算是登堂入室了。”
她又收斂笑容,微微低下頭:“唉,姜師兄。”
李無相第一次見到她這種悲傷的模樣。他不是陽神境界,甚至連元嬰都是個丐版,因此不知道這樣的情緒會不會對她的修行有什么影響、弄出什么心魔來。
但他知道出了陽神的梅師姐也還是個性情中人——東皇太一是活的、三十六位真君是活的、都天司命大帝存在過又寂滅了,業朝皇帝李業永遠地留在從前三千多年的時光里了,可這些都不是她想要感嘆的,她所哀悼的是“姜師兄”。
“所以往后也不能供奉東皇太一……大帝了。”梅秋露搖了搖頭,“那太一教算是什么,又何去何從呢。”
李無相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茫然的話來。他稍稍愣了愣,才能想明白。
還是此世與人他來處不同。打個比方的話,他覺得此世人——即便是像梅師姐這樣經歷過許多殺戮、證得陽神的——與他來處的人相比,也都像是個孩子。
孩子一直被父母庇護著。即便想要追求自由自在,也總知道會有人在某時為他做決定、供他依靠。如果有一天,這孩子的父母、親族忽然都消失了,他大抵是會感到惶恐的、感到無依無靠的、感到不知道將來該怎么辦的。
此世人們從前所信仰供奉的神靈就扮演著實實在在的父母的角色……雖然隱世了、被鎮壓了,但總叫人覺得有一個可以依靠、可以期待的對象。
而此時意識到它們不但不是父母,還像是……惡魔,即便是梅秋露的心里,也會像前世時的孩子一樣覺得茫然吧。
李無相輕輕抓住梅秋露的手:“師姐,未必要為東皇太一活著。人可以為自己活著,也可以為別人活著的——師姐你從前修行,有沒有想過往后成了真仙、金仙,又要做什么呢?”
梅秋露愣了愣,然后苦笑一下:“倒是沒想過。修仙的路太長,從前覺得望不到頭,既然望不到頭,一時間也就不需要想了。”
“那咱們往后可以好好想了。想自己該做什么,而不是為別的什么東西做什么。”
梅秋露看著他,像是頭一次認識他:“你一點都不覺得……”
“心里發慌?”李無相笑了笑,“相反,從前知道頭頂上有些玄玄妙妙的東西的時候我心里才慌。現在么……它們亮血條了,我反倒不慌了。”
“……血條?”
他剛才沒有說“空”的事。但他知道這件事或許要叫梅秋露知道。所以他想要慢慢來:“血條么,就是,好比活著的東西,被打了就會受傷,就不健康了。不健康到一定程度,就死了。血條就是表示這東西健不健康的東西——是我們桃花源的一種說法。沒有血條的東西才叫人頭疼,你不知道打不打得死它。而只要亮血條了,不管再強,就有希望了是不是?”
梅秋露想了想,微微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挺有意思。”
然后兩人都沉默起來,過上一小會兒,梅秋露開口:“前幾天。前幾天,晚上,我看到熒惑守心的天象了。”
在李無相來處,“熒惑”就是火星。從星相學上來說,無論中外,都認為熒惑是一顆災星。而“熒惑守心”是大兇之兆,意味著帝王駕崩、天下將有兇煞大亂。
李無相知道她要談起自己的事情了。
他就沉默著,聽梅秋露又說:“你說李業為你封誥了真仙之位,或許那天晚上就是你受命的時候吧。你想過嗎?將來要做什么?”
“想過。我可能要做跟姜教主一樣的事——大破之后大立。可我想要破的不是天下的人,而是天上的人。至于之后怎么大立,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咱們會想出辦法來的。還有……”李無相想了想,“梅師姐你覺得我算是個好人嗎?”
“是很好的人。”
李無相點點頭:“東皇太一是金仙的李業,幫我的那個是真仙的李業。我希望有一天我得了那個位子的時候,至少會像他一樣,還算是個挺好的人。”
“但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但還是挺好的人。”
梅秋露想了想,忽然說:“既然愿心是很重要的東西,你能這么想,就該是錯不了的。愿心是你的,也是別人的——有一群也挺不錯的人真心相信你,或者說供奉你,也能幫得上忙,是不是?”
“……嗯?”
“我想,未必人人都能像你一樣想得明白到底為了什么活著。與其這樣,倒不如我們換一個。太一教未必要供奉太一,劍俠行走天下原本也是要破除此世瘴癘——是不是也合得上你這位未來真君的氣運?”
梅秋露慢慢地坐直了,眼睛里泛起光來:“業帝既然說大劫盟會還要有,你那盟主還要做……大劫盟會,也可以供奉你這位真君,你這位大劫真君。”
她要說出“大劫真君”這四個字的時候,李無相想要開口。因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真仙之位會是個什么名號。
但就在這時,他覺得什么東西“對上了”——那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像用手在摸索背后的按扣,因為一直沒有找準位置、心中漸漸生出些煩躁焦慮來。可在這四個字被梅秋露說出來的時候,李無相覺得自己像是聽到了輕輕的、“啪嗒”的一聲——扣子被按上了,他的心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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