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畫皮卷 第二百四十三章 絕境和天才

回到院中一進(jìn)門，李無相就看到趙玉已經(jīng)在跟孔鏡辭說話了。來大劫山的路上兩人說話的時候，趙玉顯得稍有些不自在，而現(xiàn)在不自在的人變成了孔鏡辭。

李無相都用不著猜就想得到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師父剛得罪了自己，而她現(xiàn)在則又像是個人質(zhì)，被送來這里了。

不過，實(shí)際情況也許會叫她更難受。然而她既然是修行人，李無相覺得也就用不著太顧慮她的心思了。劍宗看不上三十六宗的功法，但他們修行起來也是要過心性這一關(guān)的，所以，他決定有話直說。

他走入院中，兩人都從石凳上站起身。趙玉剛開口叫了聲“師父”，李無相就擺擺手：“先聽我說。這事你也要聽，反正你哪也去不了。”

又看孔鏡辭：“孔師妹，我覺得你師父今晚可能要來。”

孔鏡辭愣了愣：“我?guī)煾浮谥鳎恰規(guī)煾竵砹说脑挕阍诼飞系臅r候說你能理解她的想法，那她今晚要是來跟你談——”

“恐怕她今晚來的時候不是跟我好好談，而是要取我的命。”

孔鏡辭只發(fā)出一個聲音：“啊？”

趙玉看看孔鏡辭，又看看李無相，從她身旁往一邊走出一步又停了下來，表情懵懵的，好像拿不準(zhǔn)是應(yīng)該立即跟孔鏡辭劃清界限、撇開關(guān)系，還是繼續(xù)站在李無相對面。

“你不好奇我剛才怎么能把牟真元打落成元嬰境界嗎？”

孔鏡辭眨了眨眼，這表情叫李無相都覺得有點(diǎn)兒同情了——要他自己身處這種局面，也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就笑了笑：“剛才出手的是我?guī)煾福椤！?p/> “啊？”

“我?guī)煾赋上闪耍F(xiàn)在在靈山里。但成仙之后也不像別人想的那么快活逍遙，你知道，就像那些大帝不能直接降臨陽世一樣，我?guī)煾脯F(xiàn)在也不方便。”李無相一本正經(jīng)地說，“所以他剛才在靈山出手，但今晚卻沒空了。他對我說，你師父和牟真元或許也會發(fā)現(xiàn)他不能來陽世幫我，因此今晚會再動手。”

孔鏡辭的心神似乎終于緩了過來，閉上嘴、不說話，只聽李無相說了。

“所以呢，今天晚上我這個元嬰，可能要對上你師父這個陽神，應(yīng)該還會有別人幫忙。孔師妹，你想幫哪一邊？我，還是你師父？”

孔鏡辭的睫毛顫了顫：“我……”

李無相在心里出了口氣——他就是想自己今晚就能成元嬰，也沒想過孔鏡辭會出手幫自己。但這一點(diǎn)猶豫、這一個“我”字，就足夠了。

他就笑了笑：“哦，這話是我不該問。師父如父如母，天下間沒有叫兒女去對付父母的道理。我知道你此時夾在中間難做，但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清楚，好叫你做決斷。”

他走到兩人身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略想一會兒：“咱們回來的路上，我那話其實(shí)沒說完——我說人身居高位，心性是會變的。從人情世故來說，有的人會變得圓滑，有的人會變得殘忍，反正，就是大多數(shù)的，眼睛里就只盯著權(quán)勢和利益了。”

“這種事會叫人變得極端，而一個人一旦變得極端了，眼界也就窄了。你和我都明白你師父是為了素華派好，不過她可能因?yàn)檫@個眼界的問題，把事情搞錯了——哎，你不會覺得我這么評價你師父，有點(diǎn)不自量力吧？”

孔鏡辭此時才終于能好好說出一句話：“……宗主你也是這世上頂尖的人物，假以時日……也會……也會……唉，這些話宗主你有資格說的。”

“我那接下來的話就不好聽了。”李無相挺直身子，盯著孔鏡辭，“你師父今晚要取我的命，就是取死之道。你做弟子的，既然還念著香火情，就該救她。”

“我不是說我能對付得了她，而恰恰是說她今夜要是來了，我可能就死定了。但你要知道……算了，我跟你講了吧，反正過幾天的盟會上，這話我一樣要講的——”

“我?guī)煾福讨鳎羌偎馈槭裁醇偎溃驗(yàn)檫@么些年來你們?nèi)谝恢痹谄埌病Ｎ覀儎ψ诟潭返锰量嗔耍讨髦肋@樣一來遲早氣數(shù)將盡。而他要成仙了，因此定下這個計策。向外宣稱他一死，玄教就要出教區(qū)。這時候，你們?nèi)诰蜁靼讻]人頂在前頭了，遲早要完。”

“所以，你們就會想要凝為一體——就像現(xiàn)在這樣。我這話也不是誆你，你不好奇為什么我們?nèi)俗吡耍瑓s把東皇印留下來嗎？不好奇為什么梅師姐他們帶著門人往西邊去，卻把大部分實(shí)力保存下來了嗎？還有在幽九淵底下，崔道成一個現(xiàn)任的劍宗教主，為什么會舍了自身修為、放出劍宗歷代亡魂嗎？因?yàn)槲覀兪莿b——為了覺得對的事，我們都不怕舍生取義的。”

“我呢，說我來自桃花源。其實(shí)姜教主早就到過桃花源，在那里收了我做弟子。這事宗門里別人都不知道。”李無相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年紀(jì)嗎？”

他剛才這些話叫孔鏡辭愣在當(dāng)場，好半天沒回過神。此時又問了這一句，她才下意識地說：“你……以宗主你的資質(zhì)，你……三十多歲？不，四十多歲？”

李無相笑了一下：“你看我這相貌，像多大的年紀(jì)？”

孔鏡辭猶豫了一會兒：“你……看著像十七八，但要說二十出頭也行。”

“那我就是二十出頭，我今年二十一歲。不是三十六宗的修到煉氣、青春永駐的二十一歲，而是自我出生以來，只過了二十一年，今年正好成嬰。”

孔鏡辭愣在當(dāng)場，趙玉幫她把話說出來了——“啊？！”

“所以你能明白，像我的這種資質(zhì)，有多難得。我?guī)煾甘钦伊藘砂俣嗄辏耪业轿疫@么的一個。所以你再想想，要是我今晚死了，我?guī)煾笗趺礃印！?p/> “那叫……那你不能再叫姜教主幫忙嗎！？你二十一歲成嬰！？姜教主既然成仙了……那你幾歲開始修行的！？”孔鏡辭開始語無倫次，覺得自己的腦袋里是完完全全地暈成一團(tuán)了。

李無相沉默片刻，等她稍微平靜下來才認(rèn)真地說：“我?guī)煾感薜氖谴蠼賱?jīng)，他找到我的時候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傳世的大劫劍經(jīng)可能有錯漏，覺得是三千年前太一被鎮(zhèn)壓之后，那幾位金仙大帝做的手腳。”

“所以他傳給我的是小劫劍經(jīng)。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修小劫劍經(jīng)要渡人劫，而且這人劫不會停歇。我成嬰太快，人劫就來得尤其猛烈，算是為天地所不容的。”

“按著我?guī)煾傅恼f法，要是我能出陽神，才能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把這人劫渡完。所以，不是我?guī)煾赶氩幌霂臀业膯栴}，而是我要渡劫，這種事他不能再做干涉了，否則會壞了我的修行。”

“今晚這劫數(shù)我渡不過去，那就是我自己不成。但是孔師妹你要明白一件事，我的事是我的事，你師父的事是你師父的事。我要是在她那里應(yīng)了劫，她就會因果纏身——而這因果，就是我?guī)煾傅呐稹！?p/> “為了你師父想，我死她就要死。為了你們素華派想，她死了你們素華派就要一蹶不振。為了三十六宗想，牟真元廢了，素華派廢了——還有一些宗門想要投向玄教的，這大劫盟會也完蛋了。”李無相沉默片刻，“所以你明白了嗎？我的命，有關(guān)天下大勢！”

趙玉聽得直盯著李無相看，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了。

孔鏡辭也發(fā)著呆，過了好久才說：“宗主……那，你想我怎么辦啊？我去跟我?guī)煾刚f，我勸她不要取死？”

李無相搖搖頭：“要說這世上最難的幾件事，其中就有一件是說服別人、改變別人的心思。你師父那里，你用不著做無用功。我想你去做另外一件事——”

“我想用不了多久我這住處附近就會被封住，叫我走不脫。但你可以。你去找別的宗門——你知道的，可能會想要來看熱鬧的、可能跟巨闕派或者你們素華派有仇怨的，反正，今夜敢來起哄的。對他們說，巨闕派和你們素華派今夜就要來滅掉我——這樣有這些人在場，或許你師父礙于劍宗是太一教正統(tǒng)，不至于在明面出手。”

想要開一扇窗，那就先說要掀了屋頂——孔鏡辭此時聽了這話，倒是一咬牙，說：“好！為了……師父，還有素華派，我……我?guī)煾竿髸靼椎摹！?p/> 李無相一拱手，孔鏡辭下意識地偏了偏身子：“好，師妹，勞你現(xiàn)在就去。”

孔鏡辭毫不猶豫，立即動身——不是走門，而是直接從墻頭躍了出去。

院中就只剩下趙玉。她張張嘴：“師父……你傳我的不也是小劫劍經(jīng)嗎？”

“嗯。”

“那我……”

“別多想，穩(wěn)住心境。”李無相隨口答她一句，立即說，“晚上你好好躲在屋子里。”

“那我不能幫師父你掠陣嗎？”

李無相苦笑一聲：“掠個毛啊，孔鏡辭那邊還不知道能不能把事情辦成呢。你聽著，要是我人沒了，你就告訴他們你是然山弟子，求人總會吧？應(yīng)該還能留一命。你現(xiàn)在不要再說話了，我還要繼續(xù)想辦法。”

趙玉立即閉嘴，但隔了一會兒又說：“是！”

看她這樣子，李無相忽然覺得有個師父真好。自己要是有一個像自己這樣的師父就好了，梅師姐其實(shí)算的。雖然曾劍秋引自己入門，但梅師姐倒更像是自己貨真價實(shí)的師父，唉。

他走回到房中，在椅子上靜坐下來，等待。

外邪不能求了。從剛才李歸塵給自己寫的那些字來看，今晚無論是孔懸還是別的什么人，都不會再蠢到去靈山對付自己。第二，不能叫外邪降世——這一步是要等到大劫盟會、準(zhǔn)備萬全之后的了。

那現(xiàn)在的另外一條大腿，就是那位九公子了。這種情況下，如果他愿意，李無相真不介意叫他到自己的金纏子中來。金纏子也是用九公子曾經(jīng)的肉身煉化的，這有一個風(fēng)險，就是他來了，就不走了，而將自己奪舍。兩人只見過一面，說過兩次話，但李無相覺得九公子雖然喜怒無常，卻也是可信的。

如今他不想逃，而想要站著把事情做成，那就要冒險一搏了。

如此等待了約一刻鐘的功夫，頭腦里神念悸動，李無相立即抓住它，開口：“趙奇？”

“啊？你現(xiàn)在怎么樣啊？！”

“現(xiàn)在才問剛才是不是有點(diǎn)兒晚了？我請了外邪，他幫我搞定了。”

“啊？啊，行啊，這就好，事情了就好！”

李無相一聽趙奇這話口氣，心里就覺得不妙：“你剛才去求九公子……他怎么說？”

“嗨，我?guī)煾福耍f不想管。他說要什么蝦兵蟹將的事情他都要管，豈不是要煩死了？哈哈，你等著，我這就回去跟我?guī)煾刚f，我那朋友本事大得很——自己搞定了！”

“就是他不會出手幫我了？”

“你管他呢，你這事兒不是已經(jīng)——”

“沒完。我猜今晚至少還有個陽神要來殺我。”

趙奇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嚇我一跳！我剛才還想這回你可完了，哈哈，我忘了，你想跑就能跑啊！你來我這兒不就完了嗎？我?guī)煾刚f不幫忙，可是你躲在我這里，哪個要死的陽神要是過來了，那我?guī)煾缚隙ǔ鍪职。　?p/> “我也不能跑。”

“啊？為什么啊？”

李無相想了想，低嘆口氣：“你當(dāng)我有偶像包袱好了。”

“什么玩意兒？”

“盛名在外的意思。就好比你從前一個人待在然山上的時候，雖然就你自己，但然山還是三十六宗，威勢哪怕不多，但還在。可要是有一天有個散修找上門，發(fā)現(xiàn)隨隨便便就能揍你一頓，那第二天整個然山都會被江湖人士拆了。”

“哪個散修能揍……哦，行吧，我懂你的意思了。”趙奇也嘆了口氣，“那……行，你別慌，咱們像上回一樣，我來做你的陰神。”

李無相覺得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算了吧。我猜你做陰神，對上三十六宗的陽神也就是一招的事情。我剛才領(lǐng)教過牟真元的陽神的厲害了。我再從‘勢’上面好好想想辦法。”李無相握了握拳，忽然笑了一聲，“其實(shí)我還覺得挺有意思的。有時候你被困在一間屋子里，三面墻，一扇門，外面十幾個人堵著你，你還彈盡糧絕了，但就是覺得自己能活。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也是這種感覺。”

斜陽余暉從大劫山后散射出來，映得天邊一片晚霞赤紅，而日頭則被高聳的山峰遮住了。

一個勁裝男子，身上幾乎纏裹滿了繃帶，站在一座密林間的小土丘上往大劫山的方向看了看，按著腰間佩刀退回到林中，開口——

“教主，前面就是大劫山了。這條路附近沒什么人，師兄們是歇一歇趁夜上去，還是現(xiàn)在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