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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月?lián)駱?p/>
“這個時(shí)節(jié),柳枝竟然就已經(jīng)破芽了啊。”趙白璧忽然停住步子,盯住了河邊一棵柳樹,灰桿上零星的青綠小痣,得頗眼尖才能發(fā)現(xiàn)。
“是啊。”李堯道。
他在前面走著,應(yīng)了一聲,目光卻不在女子所言的柳樹上,也沒停下步子,沉默地遙遙望著城際。
“南邊到底是暖和得多。”趙白璧蹦跳兩步從后面追上來,將一柄細(xì)長的劍拐杖般晃在手里,“這風(fēng)雖然也是刀子,不過是溫柔的小刀子。”
十年的時(shí)光似乎不太在她身上留下痕跡——她確實(shí)從一個女孩兒長成了一個女人,但靈魂卻仿佛是拓印過來,眼神依然是小時(shí)候的樣子,清亮、靈動、自由,仿佛永遠(yuǎn)不會有什么憂慮。
但李堯變了很多。
從他身上幾乎很難看到那個怯懦男孩的外殼了,他完全地重新生長了出來,像一枚幼嫩的芽長成挺拔的樹,有了硬朗的軀干和堅(jiān)硬的外皮,劍在他腰間垂掛著,在不想動用的時(shí)候,他絕不會去觸碰它。
“更破了。”他道。
“什么更破了?”
“這座城更破了。”李堯望著天,“十年,我們把荒人攔在了北疆,但它更破了,還是這么多饑民。”
“那我們再用十年,把它蓋好就行了。”趙白璧拿劍鞘給每一株經(jīng)過身邊的柳樹都來上一下,吟唱著,“……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桕樹……喂,快接。”
李堯仰著頭沉默了一會兒:“帝在內(nèi)宮,長子攝政,就攝出這么個樣子嗎?……在我進(jìn)城時(shí)倒曉得遣人來要兵權(quán)。”
“是‘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你真不覺得這歌好聽么,那歌女說是絕曲呢,我要是學(xué)不會,估計(jì)就失傳了。”趙白璧自己哼了一會兒,道,“我要進(jìn)宮一趟,你一起嗎?”
李堯回過神來,微訝:“現(xiàn)在嗎?我要先去一趟寺里,不如明日再同去?”
“不必,既如此,我先去幫你探探路好了。”趙白璧微微一笑,“夜里再見。”
“也好,你謹(jǐn)慎些,注意安全。”
“我又不做偷雞摸狗的事。”趙白璧笑道,“這么多年,只有你屢屢不安全,我什么時(shí)候不安全過。”
李堯笑了下,這時(shí)他臉上才似乎又顯出些那個赧然男孩兒的樣子:“那就先別過。”
趙白璧擺擺手,輕哼著不知名的調(diào)子離開了。李堯低頭看了看地面,直著向南走去。
也許是錯覺,這座大寺似乎也破舊了一些,但也許它自建成以來就一直如此,幾百年的風(fēng)雨澆濯,早已褪去浮華,留下本色。
這是京中最大的一座寺院,童年時(shí)姨娘信佛,李堯?qū)@里并不陌生,或者說,今年他二十二歲,生命里有佛寺的時(shí)間要更長些。
小時(shí)候李堯就很喜歡這里,因?yàn)檫@里墻很厚、帷幕很厚,人和人之間的距離也放得遠(yuǎn),大家互相不怎么說話,而是都朝著佛祖說話。
因而就顯得寧靜安詳。
亦或只是因?yàn)橐棠飦淼竭@里時(shí)會變得寧靜安詳。
李堯分不清幼時(shí)的感覺從何而來,不過在北疆的血里、尸堆里時(shí),他有時(shí)就會想到這里,想到姨娘裙子上說不清的氣味,想到那個光頭白須的蒼老和尚。
說不清寺門來往的人是多了還是少了,李堯邁步走進(jìn)去,被知客僧勸下了佩劍,他想不起、亦或從來也不知道幼時(shí)記憶里那和尚的名號,此時(shí)也不知怎么打問,只大概形容了一番,見知客僧也一頭霧水,便含笑擺擺手,自己往里去了。
長大后重游幼時(shí)記憶里的場景,總會有種疏隔感,李堯在陌生的人群里穿過,從前他看到的都是來來去去的腰和腿,有纖細(xì)的有寬大的,如今他看到的都是肩膀和頭臉,同樣也是有纖細(xì)的有寬大的。
他一邊穿行一邊緩緩辨認(rèn)著,直到意識到面前這尊實(shí)在尋常的香鼎就是那個曾經(jīng)最喜歡繞著玩兒的又高又重、總也猜測不出全貌的大東西,他忽然笑了笑,輕嘆了口氣。
“居士,若要焚香,需往前殿去買。”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邊道,李堯回了下頭,又低了下頭,見著一個灰衣老和尚。
光頭白須,李堯一下就認(rèn)出了他。手里拿著掃帚,正掃到了他的腳邊。
見李堯怔忡,老僧松開了掃把,露出個藹祥的微笑:“居士認(rèn)得貧僧么?”
李堯合掌一躬:“幼時(shí)和長輩來寺中,記得是蒙禪師接待。”
老僧微微一笑:“那想是至少是十年以前了,這十年來,貧僧沒再在前殿侍奉。”
“是十年前。”
“既然有緣,居士是祈福還是還愿,貧僧依然為你引路就是。”老僧道,“若要求簽,此殿二百文一枚。”
李堯頓了一會兒:“我不求簽,也不祈福。只是幼時(shí)聽長輩說,有苦痛煩惱時(shí),就來寺里拜拜佛,因而前來。”
老僧定了一下,抬頭看了看他,將掃帚倚在肩頭,向他兩掌合十:“我佛慈悲,入寺眾生,無不因苦痛悲惱而來。居士一表人才,身當(dāng)壯年,姿若龍騰,是因何種苦痛呢?”
“我亦不知。依佛家見,都有何種苦痛?”
老僧微微一笑:“居士也讀佛經(jīng)嗎?”
“有時(shí)淺閱些佛道之書。”
“佛家有曰‘三苦’。”
“何謂‘三苦’?”
“居士苦痛,可因五體病恙、饑寒纏身、求而不得而來嗎?”老僧道,“苦者本苦,謂之‘苦苦’,生而在世,肉體凡胎,未有不苦于苦者也。殿外眾生,多因此而來。”
李堯搖搖頭:“我雖也感于‘苦苦’,卻非因此而來。”
“那么,是因完滿破滅,生者離亡么?”老僧道,“人生有限,事物之變化無終,美好之物總會離去,幸樂最終會帶來悲痛,摯愛反目,親友離世,由樂帶來的痛苦,是謂‘壞苦’。”
李堯沉默了一會兒:“若說完滿破滅,大約如是吧。十年前君將之禍,我家中盡遭洗戮,十年來,我在北疆戰(zhàn)場殺傷性命無數(shù),也見許多令人淚下的生死別離。今我回京,帝在宮中昏淫不知天日,皇長子李彰把持朝政,只一意搜斂無度,堂堂都城之中,拆家破戶、妻離子散,曾經(jīng)安居樂業(yè)之景,破敗如斯。”
“阿彌陀佛。”老僧合掌,面容整肅,“既如此,居士有掃平寰宇之心,是百姓之福業(yè)。盡力而為,殺惡護(hù)善,清整人間,自不負(fù)此生。”
“……可是,什么才是我的敵人呢?”
老僧微怔,看向了他年輕的面目。
李堯仰了仰頭,沒什么表情道:“有一天,我會殺了李彰,也殺了龍椅上的皇帝,親征北疆,平定荒禍,勵精圖治,使大唐有長治久安之景……但禪師,我替換皇權(quán),就要清洗務(wù)盡,凡舊旗之下,一并殺絕。前兩年我遇到一位教司坊流落街頭的殘肢少女,原來其父早年做官,不敢不從都城淫威,拖延北邊糧草,被我軍殺雞儆猴;我征伐北荒,所率一位軍士,都是兒子或丈夫,沒有幾人回得來。年輕的新兵,一打起來,戰(zhàn)鼓雷雷,有的就哭著跑,跑不兩步,就被監(jiān)戰(zhàn)官砍下了頭……我也殺過數(shù)不清的荒人,他們不是野獸,也是人,有的也會逃、也會求我們放過他同袍的兒子或弟兄……”
他頓了一會兒:“就算我掃平寰宇,昨日已有之事,往日必將再有,把作惡之人碎尸萬段,也無益于紓解心緒。”
老僧安靜地看著他。
許久,他合掌深深一躬,輕聲道:“如此說來,居士竟是苦于‘行苦’了。”
“何謂‘行苦’?”
老僧緩緩合上眼:“渺渺人世,蒼蒼宇宙,遷流變化,萬海一粟,念之而悲淚難禁。無意義之遼闊,如漂萍之命運(yùn),既有所感,無可更改,是為‘行苦’。”
他低聲說著,眼皮下真的淌出兩行淚來。
“這種苦,有辦法解決嗎?”
老僧搖搖頭:“居士年紀(jì)輕輕,有感于斯,是有大禪心。既悲眾生之牛馬,唯可入我釋門,趨佛陀之座下,求凡心之靜一。”
李堯沉默了一會兒:“我讀道經(jīng),其為成仙之法,不管眾生苦難;今入佛門,雖知此苦,亦無解法,也只能求己心安寧。”
“阿彌陀佛。”
李堯輕嘆一聲,低聲道:“既如此,今來還有一事。京城百姓流離失所,貴寺雖日施善粥,但也杯水車薪,還請捐些銀子,以重修諸坊。”
老僧合掌:“敝寺愿捐十萬兩。”
“二十萬兩吧。”
“應(yīng)居士言。”
李堯道:“貴寺是佛寺,怎么聚斂得這許多銀財(cái)。”
“達(dá)官貴卿,家財(cái)萬貫,唯憂懼無常之事,自然不吝解囊;尋常百姓,命中總有幾樁要事捉摸不定,愿意求個心安;哪怕貧苦人家,有幾個銅板,有時(shí)也愿意投入愿池。”
“貴寺斂得這么多錢財(cái),留待何用呢?”
“就待現(xiàn)在,被索要時(shí)便交出來。”老僧道,“換得敝寺能留存下去,都城里能永遠(yuǎn)有間佛寺。”
“如此說來,你們也是在‘行苦’之中。”
“億萬生靈,莫不如是。”老僧再次合掌,又道,“居士已窺塵世門庭,前行半步,可入佛光之下。紅塵紛爭,實(shí)無盡頭,還望早脫苦海。”
李堯沒有說話,取了炷香,學(xué)著記憶中姨娘的樣子禮了一禮,奉入香鼎之中。
起身道:“我讀《地藏經(jīng)》,說‘輪轉(zhuǎn)五道,暫無休息……如魚游網(wǎng),將是長流,脫入暫出,又復(fù)遭網(wǎng)。’人生本來如此,也沒什么可解脫的了。”
“此之謂‘一切眾生未解脫者,性識無定……為善為惡,逐境而生。’居士性識已明,知善惡之無分,實(shí)已有佛子之靈質(zhì)。”
李堯沒再應(yīng)答,轉(zhuǎn)過身:“把銀子七天之內(nèi)準(zhǔn)備好吧,會有人來取。我還要?dú)⒗钫茫蘸缶筒粊硭吕锪恕!?p/>
皇宮卻比十年前更華美了。
紅墻碧瓦,連地上的白玉磚都換了一輪新的,太監(jiān)肉眼可見地多了很多,宮女的容顏也更加姣美,列隊(duì)中隨意一人,都有頗年輕的美貌。
這道理趙白璧倒明白:更多的人難以活命,賣兒鬻女,孤兒孤女也賤賣自己,宮里能挑的自然就多了起來。
她低頭看了看這些半丈大小的一片片無暇巨磚,鞋底的觸感很堅(jiān)硬,她莫名覺得像踩在某種巨大的鱗片上。
這種錯覺一晃而過,她晃著劍穿過這里,走入后宮,不再有威嚴(yán)廣闊的大場,不同規(guī)模的宮殿矗立在冬日里,縈繞曲折的紅墻把它們起來,也把視野切割得七零八落。
趙白璧第二次來到這座宮城,嘴里哼唱的調(diào)子停下了,臉色也收斂起來。世上很少有她不喜歡的地方,而這里簡直令她厭惡。
李彰不愛住在東宮,她是知道的,消息說他常宿相思殿,但相思殿的消息她卻稀少——根據(jù)一些惡心的傳言,她聽到這三個字就忍不住抽拉劍刃。
想了片刻,她暫時(shí)不愿再往深處去,倚墻立了一會兒,垂下的劍鞘輕輕叩著靴子。
然后這時(shí)巷子拐角轉(zhuǎn)出一人,在見到她后驚得停下了步子,趙白璧偏過頭,是個挺清瘦俊秀的少年,由于這里距離相思殿比較近,她先生出些陰濕的念頭,帶些憫意地看了看他。
但下一刻這少年倒先開口了,挺身正容道:“這位姑娘你是何人,怎在宮闈之中帶劍?”
趙白璧笑了下,這人忽然見她倚在這里時(shí)明顯是驚了一跳,顯然心虛,但飛快打量她一眼之后,倒機(jī)靈地先聲奪人起來。
“我是賢王妃,你又是何人?”
“……我是禁軍役備,奉公職在此,見過王妃。”少年聲音一下弱了幾度,猶豫著行了一禮,怔然道,“賢王……不是久戰(zhàn)在外,剛剛?cè)刖┟矗康箾]聽說已大婚了啊。”
“嗯,不過他以后會娶我的。”
“……啊?”
那就還不算王妃吧,他茫然地想。
趙白璧挽個劍花,把劍背在腰后,笑道:“原來是禁軍的,竟敢私入后宮。告訴我,那邊是相思殿的雜役房嗎?我不戳穿你和誰誰私會的事。”
“卑職不是私會……那間是。”
“好,那就別過了。”趙白璧低頭瞥了一眼他的腰牌,記住了這個兩個字的名字,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趙白璧含笑來到雜役院前,在宮里見到一個身心都很干凈的人令她心情不錯,然后她沒有說話,徑自推開門,臉色霜一樣垂了下來。
一個形貌陰冶的矮小太監(jiān)正被幾個年長太監(jiān)壓在院子角落里,衣服已幾乎被剝光了,只掙扎著兩條細(xì)長發(fā)白的腿,淫猥的臟語全落在他身上。
有人陰聲道:“又給你送了什么?”
只輕輕的一聲“嚓”,冰涼貼膚一閃而過,每個人已都掉了一只耳朵。
糾纏的動作乍時(shí)僵住,一瞬間每個人只是盯著對方的臉露出驚愕的神情,手卻已反射般按上自己的耳側(cè),然后只摸到一手的濕潤。
“滾下來。”趙白璧道。
幾個老太監(jiān)驚恐而跪繞著散開,露出了圍攏的年輕太監(jiān)。
他有雙挺好看的美人眼,雙頰憤怒屈辱地漲紅,在見到趙白璧時(shí),他兩腿仍然岔開著,衣衫不整,皮肉上是新的舊的被凌辱的痕跡。
這一瞬間他癡住了,灼燙般扭過腰身擋住了胯下的殘缺,拱著身子提上衣褲。
趙白璧道:“你叫什么,總這樣受他們這樣欺辱嗎?”
他身體像電擊般猛地抽動了一下:“我受什么欺辱啊?!這些沒本事的老崽子就敢弄男人,老子在洗衣坊里弄好幾個女人呢,全是十二三的雛兒……你知道什么!”
他挺了挺漲紅的臉。
“你也欺辱宮女嗎?”
“不叫爺爺就一巴掌,幾下就扇哭了!”他低頭用顫抖的手系著褲帶,好幾下也綁不上,只用力把腰背挺得很直。
“是么,那今日我?guī)湍阙s走了這些人,以后他們應(yīng)該不會來了。公平交易,我是賢王李堯的王妃,今日初次入宮,你能也幫我個忙嗎?”
他怔了一怔,心里反復(fù)咀嚼著“你能幫我個忙嗎”這幾個奇妙的字。趙白璧看著他,她生得很美、很靈氣,眼神是宮里永遠(yuǎn)見不到的樣子。
和相思殿沾邊的東西總是像一堆腐臭的老鼠,趙白璧想,她低頭擦了擦劍刃上的血,丟掉了帕子,并沒把眼里的厭惡流露出來。
太監(jiān)表情怔然地看著她:“你,你第一次進(jìn)宮,是缺心腹嗎?我,我可以忠心給你做事……”
“那倒也不必。”趙白璧微笑一下,“你忠于李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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