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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一百三十二章 袖虎
唐皇垂目望了一眼,朱雀門前人群層層,宛如黑潮,大多都仰頭望來。
他斂袖坐在御座上,中官禁衛(wèi)各安其位,身后儀仗一一散開。
“摘星樓新釀的清酒,第一場雪時出缸,因此號為‘新雪’。”李凰溫淡一笑,捧著個銀色的酒壺,“遣人買了一瓶,陛下飲么?還是飲茶?”
“仍茶罷。”唐皇目光挪向劍臺,那道素衣的身影依然安靜地立在那里,像是化入雪中。
他在這里立了一夜,漫天的雪確實(shí)也已為他所用了。
仙人臺言此雪將持續(xù)一晝夜,如今已又一天要過去了,雪依然飄如白毛,天在午時,唐皇捻化了一枚落在手上的雪,朝天上看了看。
“四哥哥不冷么?”一道脆聲響在案旁,年方八歲的李碧君還包著丸子頭,蹙眉探頭看著下面的身影,然而話出口后就被身后的女子輕輕掩了下嘴。
“噓,肅靜之所,不可喧鬧。”女子向御座低了下頭。
李凰偏頭微笑:“元妃,教碧君上來吧,她個子矮,這里看得清楚些。”
元妃低頭朝女童笑:“皇后殿下喚你過去呢。”
李碧君嘻嘻一笑,連跑帶撲地投入了案前女子的懷抱,然后鍥而不舍地朝旁邊男人小聲道:“父皇,四哥哥不冷么?”
唐皇捻枚點(diǎn)心遞給她:“他有修為,不怕冷的。”
“我也開脈了,但還是冷!”李碧君張開十根紅通通的手指。
唐皇握住她兩只手暖了暖,淡聲道:“你修行時偷懶,自然真氣薄弱不暢。”
李碧君連忙縮回手,投進(jìn)了李凰的懷里。
御座再外側(cè)坐著三席服色相近的年輕男女,都各有一案,倒沒再見別的妃嬪了,李凰微笑掃去,道:“九兒這兩年修行倒很用功。”
李琛怔了下抬頭,離席恭謹(jǐn)行了一禮:“回稟母后,兒臣在讀劍經(jīng)。”
“總這樣拘謹(jǐn)。”李凰淡笑一下,“你讀罷。”
李琛再拜回案。
他是最末一席,另兩席則坐一位年輕少女與寬服青年,是六公主李幽朧與三皇子李玉瑾,他二人中間則空著一席,正是四皇子李知的位子。
而再往右邊,則又空著一席。
李碧君挪眼瞧了瞧,雙手勾住皇后殿下的脖子,把頭埋了進(jìn)去。
雖然年幼,但娘親很認(rèn)真地教導(dǎo)過什么應(yīng)該說,什么可以說,什么不該說,什么絕不能說,言語不太能管束住一個六七歲的女童,所以這些教導(dǎo)往往伴隨著不同層級的疼痛。
只有絕對忍受不了的疼痛才會令人絕對不張開嘴巴,母親告訴過她,唯有能傳麒麟天詔之人才能單領(lǐng)一席,誰坐在那里,誰不坐在那里,誰忽然不再坐在哪里……這些都是不能開口的事。
包括那總是空著的一席,連目光也不要投過去。
這里面很多是她聽不懂的話,但這危險的領(lǐng)域確實(shí)已在她的心里,仿佛一只亟欲噬人的惡獸。
但當(dāng)她把臉貼在皇后殿下下巴上輕蹭時——這是娘親口中應(yīng)該做的事——她忽然發(fā)現(xiàn)皇后殿下頭偏的很厲害,而且不再輕輕撓她小肚子了。
她順著看去,見她是把目光投向了那空著的一席。
不對……還要更遠(yuǎn)些……那是在鑾駕隊伍之外,安靜停立的一駕朱紅的馬車。
并不怎么鮮艷,是很沉淡好看的顏色,雪景之中既寂又美,簾子蓋著,也沒有趕車的人。
皇后殿下的身體安靜了一下,然后是溫淡的輕聲:“晉陽也來了。”
李碧君卻忽然感到有些莫名的心顫,她嚼點(diǎn)心的嘴巴也停下了,倚在皇后肩上一動不動。
大約幾息,皇后殿下回頭溫柔的輕笑:“怎么不吃了。”
李碧君嬌聲道:“我飽了。”
她從懷中跳下來,這時才發(fā)現(xiàn),父皇朝那邊的凝視要更久。
“該來瞧瞧。”唐皇淡聲道,轉(zhuǎn)頭向身后中官,“去知會一聲,喚來這邊坐吧。”
身后魚嗣誠俯身領(lǐng)命而去,唐皇目光重新投向劍臺,午時已過,天也暗淡些了。
“四哥哥一定能贏!”李碧君離開前朝皇后殿下握拳道,這也是娘親口中應(yīng)該做的事。
果然皇后殿下朝她露出個溫柔的笑容,輕輕撫了撫她的頭頂。
大約只過了片時,魚嗣誠趨步而來,俯在御座側(cè)邊,低聲道:“回稟陛下,晉陽殿下未在車中。”
唐皇點(diǎn)點(diǎn)頭,似也不甚在意,淡眸垂落劍臺。
時辰正約在申時之末。
圣人已擺駕東臺半個時辰了,四殿下安靜地立在冬劍臺上,第一次昂了昂首,抬起頭,雪往他的眸子中落去。
所有人都在這一瞬間感到了汗毛乍起的心悸。
即便圣人來時,朱雀門前人潮的熙攘也只是降落下去,這時卻一瞬如被掐死般寂靜。
難以想象這樣盛集之中會有深夜的寂靜,只有雪落下的聲音飄蕩在空氣中。
很多人這些天已聽過那個關(guān)于生長在鯨背上的蝦的比喻,當(dāng)時都覺很是恰當(dāng),但直到如今,每個人才如此切身體會到被那只鯨注目的感覺。
天命儒子在他的天地中,睜開了他的雙眼。
多少萬人聚在這里,多少生靈生長在這片天地,如今一切纖毫映于眼中,而對朱雀門前的人潮來說,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徹底的洞徹的人,永遠(yuǎn)無法感同身受這種心悸。
心臟幾乎都在一瞬間停止,長孫玦僵硬地張了張嘴,全然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這時她才真切地意識到,身旁的道家少女昨日能單人獨(dú)劍站在這樣的絕望面前是怎樣令人敬佩的強(qiáng)大。
天麟易向整片天地緩緩鋪展,雪花依然靜靜飄著,其所有經(jīng)行與落處,都在李知的雙眼中留下行跡……對四皇子與五姓來說,天麟易本也需要一次見世的機(jī)會。
它不是江湖人懷揣的底牌,它是大唐皇血與天理院二十年來的心血,是昊天統(tǒng)治的鞏固,是麒麟威權(quán)的昭顯,二天論要求于眾卿萬眾之前賭測,他們?nèi)煌猓缍煺撠酱C明自己,面對泛起波瀾的朝堂,昊天也需要再一次展露自己的不可撼動。
正是如今令朱雀門前萬籟俱寂的昊天之意。
心悸并未一直持續(xù),很多人在喘息兩聲之后,卻仍是沉默了。
門派們微顫地握緊了自己的劍,江湖人們嗓子已被無聲地扼住……你在江湖上,是見不到這樣的敵人的。
儒家之《易》,麒麟之血……江湖上豈有這樣的手段?它們俱是世間獨(dú)一,來自最強(qiáng)大帝國的核心。
門派圣地林立,唐王朝依然統(tǒng)治這片大地幾個百年,這就是它的眼睛與獠牙。
很多人在此刻之前、在前面那些天里津津有味地談?wù)撝伔乔洌務(wù)撝惾務(wù)撝鴹钫姹缃裨贈]有一個人敢說,哪位名門弟子能夠面對這樣的蒼茫龐大。
場上一片沉寂,只有飛雪亂舞。
你要證明,凡軀一劍……能夠戰(zhàn)勝這樣不可觸摸的浩大嗎?
所謂“賭測劍權(quán)”,所謂神京幾月數(shù)年來的爭端,原來是落在這種天方夜譚的事上?
顏非卿當(dāng)然不會來,楊真冰當(dāng)然不會來,劍主與脈主當(dāng)然也不會來……所以他們只能選中那個可憐的裴液…一個亟欲出名的不怕死的少年,原來是這樣……
直到一道清亮灑脫的笑聲從臺下傳來。
在萬籟俱寂中顯得那樣清晰,卻帶著些醉意:“裴液,我說了,你唱了這出戲,才真正是神京當(dāng)紅的武生!……且去!”
那是從另一邊登上冬劍臺的地方,所謂“另一邊”,當(dāng)然是相對于那位四殿下而言,如今正在西方。
“唔。”
這就是這句話所得的含糊應(yīng)答了,再沒有其他嗓音,只有腳踩雪階的聲音那樣清晰,緩慢的,一步步的,直到一位少年的身影在雪中升起。
他立上了冬劍臺,在十萬人的目光中,先抬頸高高地飲了一口。
雪亮的劍刃懸掛在腰間,其人沒有外裳,赤著足,只著一件隨風(fēng)飄擺的單衣,強(qiáng)勁的頸與胸膛展露出來,長發(fā)也只被不知哪位女子的綢帶隨意一系,飄蕩在背后。
每個人都看得出來,他確實(shí)已經(jīng)失去真氣了,踉蹌沉重的步伐,在雪滑的地面上兩回趔趄,那真是再普通不過的凡人之軀,腰上劍的重量對他都是一份負(fù)擔(dān)。
他也確實(shí)將酒飲得有些多了,劍一樣的眸子也如在夢境之中。
其人在李知身前十丈搖晃立定,慵懶地看了前方之人一眼,抬手再次舉壺暢飲一口,他飲酒的姿態(tài)極為松弛,仿佛那已是世上最美妙的事。
天麟易從未消失。
雪花向他臉上飄落,也向他的劍上飄落,昨日姜銀兒剛剛無法反抗地淹沒在這場雪中,而旁觀的劍者無一人在她之后起身。
少年難免平地踉蹌了一下,而在另一端,李知第一次有了動作,面無表情地緩緩向他抬起了手。
風(fēng)雪宛如大幕,幾乎將少年全然遮蔽,神京辛巳年的第一場雪,已下了兩晝一夜,已足夠龐大,足夠沉厚,當(dāng)然也足夠淹沒一位單衣凡劍的少年。
少年的臉上不知是醉意還是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他解下了自己的劍,緩緩地、輕輕地?fù)徇^。
而后并指輕輕一敲,清鳴一霎時貫穿了所有人的心肺,激靈靈直沖顱頂,令膚上寒毛乍起!
少年醉聲高吟,仿佛林中高士,穿透了一切風(fēng)與雪:“君不見,昆吾鐵冶飛炎煙,紅光紫氣俱赫然。”
于是所有人都在一瞬之間看見,風(fēng)與雪都靜住了。
仿佛一幕美麗的畫,一粒粒雪花纖毫畢現(xiàn)地靜止在空中,風(fēng)也死去了……直到下一刻人們才意識到,是四殿下靜住了。
因為少年太快了。
當(dāng)你足夠快的時候,世界豈非就是靜止?
少年的右袖驟然獵獵,如同一團(tuán)燃燒的火,那當(dāng)然不是因為風(fēng),因為風(fēng)早已追不上他。
丹田之樹向著右臂指掌生長,一瞬間攀上經(jīng)絡(luò),裴液猛地握緊了劍柄,夢一樣的雙眸中綻出銳冷的光。
天地在這一剎那做出反應(yīng),如同魚感受到水的動向,所有人都感到身邊的天地驟然向那道不羈的身影壓去。然而一切驚濤駭浪全都觸及不到他,因為那是一滴已躍出了海面的水。
無論驚濤多高,它總高出一滴水濺起的高度。
這個高度,叫做劍。
瀟灑的劍,不羈的劍……漫天靜雪與死風(fēng)組成的長幕上,一道白影驚鴻掠過,在四皇子頸間銀亮乍現(xiàn)一瞬,清脆的碎裂之音如同響在每個人的耳邊。
李知頸上綻開一道鮮艷的血線,下一霎劍上已響起一聲交擊的錚鳴,裴液劍刃驟然碎去一塊,兩者同時落地時,乃是一片場外飛來的茶蓋。
李知怔然而立,平和的雙眸中第一次出現(xiàn)茫然的情緒,而單衣獵獵的少年斜斜立在他身后,右手殘劍仍在急速振鳴,他舉起左手酒壺,醉眼迷蒙地飲了一口。
沒有人知道一個禁絕真玄的人如何能這樣快,又如何能逃脫天地的注視。
眾卿不會知道,江湖門派也不會知道,兩位哲子不會知道,圣人也不會知道。
也許他一瞬間用了十次飄回風(fēng),也許那只是一次世上最好的飛羽仙或者踏水摘鱗……但其實(shí)都不重要了,即便將這一幕再看十遍,也未必有人能夠參透……因為從來不曾有人見過與理解過。
他是世界上第一個摘取這份力量的人。
劍態(tài)·袖虎
在你的經(jīng)脈樹燃盡之前。
有隙皆破,諸劍皆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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