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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仙主 第九十二章 麒麟朝
第526章麒麟朝
皇城深處居住著什么?裴液一時怔然。
許綽確實沒和他說過,他自己也從來不曾想過。皇帝、妃子、中官、宮女……還能有什么呢?
“大明宮修于四百年前,許多年來多少次人去樓空,連龍椅上的名字也換了又換,但有一個生命,卻一直盤踞在那里。”玄衣公子輕嘆抬頭,白蛇已快要攀到頂端,“比大明宮更加悠久。”
“大唐倚仗它而建立,也與它的生命一同存續(xù),歷經(jīng)了多少次殘酷的內(nèi)亂與外戰(zhàn),宮火都燒了幾回,卻依然屹立不倒。”玄衣公子回過頭,看著怔住的少年,輕聲道,“八百年前天降,或許是如今天下最強(qiáng)大的仙狩,上知天命,下御臣民,我們叫它……麒麟。”
“在普天下所有神仙術(shù)法、奇經(jīng)仙權(quán)中,唯其所掌名為運勢。”玄衣公子看著少年,“你也有天生身負(fù)仙權(quán)的仙狩,如果它能活到八百年后,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
裴液下意識看向肩上的小貓……八百年,那確實是悠長得令人心悸的時間了。
二百年,它就足以走到火道至高吧。
“不錯……是為紅塵道主,人間真仙。”玄衣公子輕聲嘆道,抬頭望天,“——祥獸麒麟居于明宮,主太平,承大唐運勢。凡子孫后代,有麒麟血者為君主……麒麟不死,大唐不滅。”
“當(dāng)年和麒麟定下血脈交織之契的人姓李,然而大唐疆域遼闊,有干無枝,難以久續(xù),于是又在四方立下輔血……”玄衣公子微微一笑,“想來我不說你也猜到了——是為崔、李、王、盧、鄭五家。”
裴液安靜地看著面前的公子,久久無有一言。
幾個月前還在山村里看俠士話本的少年,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就是他所生活王朝的底層樣貌。
在開脈之前就與仙權(quán)相伴的少年極快地理解了大半——何為運勢?事物消長存亡之趨向。
很多時候,人們叫它“天意”,因為萬物消長,本從天來。
掌握了這份仙權(quán)的生靈不可能隨意令一個王朝隨意消長存亡,因為最直接影響一切的是龐大繁雜的現(xiàn)實,而最高的決定意志則是天命。但它至少是立在萬物變化后的某種抽象趨勢之上,能夠?qū)ζ渫瓿赡撤N程度的預(yù)見和修正。
而身負(fù)麒麟血者,就是它傾訴這些預(yù)見,完成某些修正的人間力量。
而以大唐子民的視角望去,那便是繁華大唐,永遠(yuǎn)上承天意。正因運勢是處于天意和現(xiàn)實之間的東西,那么‘麒麟血者
為君’帶來的,便正是“昊天——麒麟——唐皇”這條冥冥之中的通路。
理解了此事之后,裴液安靜望著緩緩上攀的大蛇,仿佛一下子明白了許多事情。
沙沙之聲在梵音中愈發(fā)神圣,裴液抬起頭來,這篇悠長的經(jīng)文終于要誦到尾聲了。
樓中所有聲音都安靜了下來,貴客們也都停下了談?wù)摚幢阍谶@里的許多人,也很少見到這神異的景象,何況這還是今日上聆天意的前奏。
朱樓十八層,白蛇的長軀也盤繞了十八次,細(xì)膩白潤的鱗片就在裴液面前,一枚就與他的上身一樣大。這蛇的出現(xiàn)全然沒有跡象,剛剛裴液在樓下也沒見到能容納它的空間,裴液這時行使鶉首,想要脫離心神影響來看清某種本質(zhì),然而下一刻他難免怔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一切清晰,洞察萬毫,但沒有什么“本質(zhì)”被窺測出來,鶉首乃是心神權(quán)柄之至,裴液倚之甚至能抵御仙君的影響,然而此時不僅沒有看見預(yù)期的“真實”,甚至連脫離這片時空的路徑都沒有看到。
黑貓也在這一刻微怔,在心神中他們對視一霎,都看見了彼此眼中閃過的茫然。
裴液默默關(guān)閉鶉首,臉上并無什么神色,黑貓則低頭垂思。
這意味著他們無法主動脫離這片境界,和所有人一樣,只有等待“兩個時辰后藥效消失”。
心神境的力量不起作用在裴液預(yù)知之外,他嘗試向內(nèi)而去,詔圖與西庭依然隨時可以進(jìn)入,但卻并未和這片境界接通,仿佛是兩種本質(zhì)相異的東西。
這時清皎的光線投放下來,樓層中一片輕唔,裴液抬頭望去,一道世所難見的奇景現(xiàn)于眼前——那是一輪正圓的明月正行于天心,而同在樓心之上。月光從精雕細(xì)刻的樓閣窗欞間照射進(jìn)來,如同萬道交錯柔白的絲帶,使得最上兩層一片澄明。
裴液從不知道月光可以這樣亮,抑或有什么陣式在起作用,總之頂上神圣的氣氛此時如接天宮,白蛇就在月光之下安靜地停下了身軀,恭順地微微昂頭,將所銜的經(jīng)文遞向了欄桿之旁。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一只蒼老的手沐浴著月光,輕輕接過了這片經(jīng)文。
“白蛇獻(xiàn)經(jīng),寶鐸萬聲,算是最高規(guī)格的禮祭了。”玄衣公子道。
在最高的樓層上,三道身影不知何時已立在那里。
左手之人手握經(jīng)卷,著一儒者之面,頭冠肅正,衣靴整凈,須發(fā)已經(jīng)染白,他一定沒有修為,卻似乎理應(yīng)出現(xiàn)在十萬人的大場上宣禮講經(jīng)。
“天理院哲子,儒家四哲,算是天下儒林唯首是瞻之人了。”玄衣公子道。
但裴液的目光還是先被右手之人死死吸住。
那是個有些瘦削高大的人,年紀(jì)一定不小,
卻看不出具體。著一身深色長衣,背負(fù)一柄玄劍,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場上時,朱樓所在的這片天地仿佛都靜默了一下。
他臉上是一張玄狐之面。
“北海府幽都一脈掌權(quán),《玄》的傳人,今日是帶愛徒而來。”玄衣公子的輕聲響起在耳旁,似是自語,“二十年的天樓,怎么也是如今神京不出十指的人物了吧。”
“……”敏銳的直感令裴液在這一刻幾乎定住,心肺的跳動被壓到極低。
幾息如同半晌,他才從其人身上移開目光,挪到中間那一人身上。
他是唯一向前走去的。
稍有些蹣跚的步伐,戴一張精細(xì)的佛面,著一身純素的居士服,身形有些瘦削,腳下是赤足。他年紀(jì)一定頗大了,看來也沒有修為,但垂落在背后的束發(fā)依然純黑,身姿也有一種清淡寧靜的挺拔,那是養(yǎng)生之道的極致。
他走到香案之前,白蛇正安靜地昂首在下,宛如禮敬。他輕輕將手中的經(jīng)文擱在火上,火耀出星點般的金光,將這頁經(jīng)文緩緩?fù)虥]。
裴液一言不發(fā)地看著他……這一刻毋庸任何人提醒,他已知道這就是那位幻樓主人。
經(jīng)文在火焰中化為金色的飛灰,帶著火焰一起墜落,落于白蛇昂起的額頭上,然后鱗片就此被引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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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兩片,漫延無止,在盛大的梵音中,裴液眼睜睜看著這條白蛇在經(jīng)火中散開,鱗片化為一頁頁謄抄的經(jīng)文,每一頁都燃著圣潔的火焰,從天穹之中紛紛飄下。
香案前的佛面在妙音中輕輕合掌,低頭鞠躬,清和蒼老的聲音響起在天上:“弟子敬佛以來,清心禁欲,唯秋來又造惡業(yè)三樁,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今筆抄《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與《金剛經(jīng)》十萬零八百頁,以稟誠心。”
所有焚燒之經(jīng)文皆化為金灰,從頂上籠罩了整座朱樓,經(jīng)火落于窗紙木欄者亦分毫不傷。
裴液靜靜看著這一幕,直到經(jīng)文開始墜落到自己所在的樓層,許多客人新奇地伸手去捉,而那火焰則似有靈一般,宛如柳絮飄蕩,不可捉摸。即便被捉在手上,仍既不傷人,也不停止,就以一均勻的速度在人的指間將一頁經(jīng)文燃燒殆盡。
裴液看著這些飄落的經(jīng)文,卻忽然目光一凝,輕一抬手,一頁火經(jīng)便乖順地被他招來,火焰無聲消弭,只留一頁經(jīng)文在手上。
“……我母所習(xí),唯好食啖魚鱉之屬。所食魚鱉,多食其子,或炒或煮,恣情食啖,計其命數(shù),千萬復(fù)倍。尊者慈愍,如何哀救?羅漢愍之,為作方便,勸光目言:汝可志誠念清凈蓮華目如來,兼塑畫形像,存亡獲報……”
裴液看著這頁經(jīng)箋,抿唇沉默。
紙箋質(zhì)薄而柔韌,觸手細(xì)膩,是江南最好的梅青紙;墨質(zhì)也很優(yōu)異,豐肌膩理、光澤如漆,是河北道的奚墨,這種墨不算太難買到,但嬰兒拳頭大的一方,便值銀百兩。
以及在火焚之中,那醇異的香氣更加清晰地涌入鼻端,龍腦、藏紅花、雪蓮、麝香……乃是精心調(diào)配的藏香。
裴液緩緩抬起頭,天頂上那道身影正安靜地合掌低頭,嘴唇翕動間似乎在默誦著經(jīng)文。
“這樣一枚短箋,‘造價’恐怕就將近二兩。”謝穿堂晨時冰冷的語聲回響在耳邊。
這時青衣侍者們走進(jìn)來,謙恭道:“佛禮已畢,諸位客人可以前往頂層宴樂了,今日古賢詩者為上官學(xué)士,劍者為御鳳年‘小劍仙’,另有其他文才修士可供切磋。四皇子殿下已御蛇魂上天而去,待佛灰清去雜穢之后,天人將回,以述天意。”
樓中客人們紛紛動了起來,裴液一眼望去,頗多陌生的面孔,而未曾摘下面具者已然不多了,瞧來也只是剛過十指之?dāng)?shù)。
而正是隨著侍者的話語落下,隨著金灰落至下層,裴液清晰感覺到了有些東西正在從朱樓消失,螭火源傳來的反饋,那是……靈玄。
“靈玄不入,真氣禁行。在不受影響的空澄之地,以凡俗之軀,才能清晰地承接天意。”玄衣公子輕嘆道,“四皇子李知,儲君之選。唯有麟血純濃者方能與麒麟有如此牢固的,更不必說他本人天生‘知命心’,冥感天意,近乎真正的‘天子’了。”
“……真氣只是不出身體,倒是未曾整個禁絕。”裴液低頭輕輕屈了屈手。
“那是自然,總不能真要人們看兩個凡夫斗劍吧。”他淡淡笑了笑,“雖然我信,你倒并不太在意那樣的限制。”
裴液往另一邊偏了偏頭,客人們正在往樓上而去,而崔照夜也已朝他這邊走來了,少女目光落在他身邊這位玄衣公子身上,步伐一頓,怔然蹙了下眉。
“你在意嗎?——我瞧你并不佩劍。”裴液回過頭來。
“我不練劍,戰(zhàn)場上殺人太慢。”玄衣公子揉了揉手腕,抬手摘下了面具,“我也不打這個,這次來只隨意看看。”
這是張不算太英俊的臉,但冷峻深刻,尖銳的眉如同兩把戟尖,瞳子黑而冷。這是很鋒冷正氣的長相,但當(dāng)眉毛一挑,嘴巴輕抿起來,又顯出些幽邃和譏誚,這張臉的氣質(zhì)上下拉得太開,以至于令人想不到他下一刻的表情會是什么。
“告我良多,實在多謝。”裴液看著面前這張臉,面無表情,“敢問名諱?”
“我叫雍戟。”他低頭將面具斂入袖口,抬頭平靜道,“算是燕王世子吧。想來未來半年之內(nèi),不是你殺死我,就是我殺死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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