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好 番外11——無悔(圣冊帝)(下)

客觀而論，被人稱頌敬重的長孫皇后的確算是一個好人。

這個家世樣貌性情哪里都好的皇后娘娘，養(yǎng)出了一副多情善軟的心腸，教養(yǎng)三皇子是長孫家族的選擇，不是長孫皇后的，這位皇后一直被困在喪子之痛中。

從太子妃到皇后，皇后兩次小產(chǎn)，一次順利產(chǎn)子卻在幼時夭折，皇后自覺罪孽深重愧對自己的孩子，早已抑郁成疾。

再深的少年情分，也抵不過日日消磨，皇帝縱然心中憐憫，卻也不想終日面對這樣的皇后，他不許皇后成日守著孩子們的舊衣舊物。

但她知道，皇后一直將那些東西偷偷安置在小佛堂里，每日誦經(jīng)積福。

那是皇后最后的念想支撐。

一個夜晚，那座小佛堂卻突然起火，將皇后的念想焚盡。

皇后幾乎要撲入火中，被宮人死死攔下后，就此一病不起。

在皇帝面前，她依舊只是那個唯恐秘密暴露的妃子，甚至在皇帝提及前朝有人提議立“李效”為儲君時，她被嚇得面色慘白摔落手中茶盞，慌慌張張跪地稱，阿效太過任性，不堪擔(dān)此大任。

是啊，她的兒子實(shí)際上是女兒，她只想謀得眼前一點(diǎn)富貴而已，哪里有自知懷揣個無法收場的贗品，還敢癡心妄想往上爬的道理？瘋子都不敢這么做吧。

可那些提議冊立李效的聲音，正是她在暗中推動。

有些士族官員主動找上了她，她母家低微，很適合做個傀儡，她低眉順眼地表忠心，拿出棋子該有的姿態(tài)，只道一切聽從諸位大人安排。

皇帝那時沒有更好的選擇了，他真的冊立了“李效”為儲君。

反正這是一位隨時可以廢黜治罪的儲君，皇帝想拿這位欺君的儲君做其他皇子們的擋箭牌，他想再觀望認(rèn)真挑選更合適的繼承人，畢竟他還是一位很年輕的君王，機(jī)會還很多，時間還很長。

但她怎么會給他時間和機(jī)會呢。

長孫皇后終究病逝而去。

三皇子于醉酒后失足溺亡。

另有一位皇帝眼中的備選皇子也意外身亡。

這一切當(dāng)然不是偶然，但沒人能探尋到分毫痕跡，即便有，那痕跡也不會屬于她。

明爭暗斗與刀光劍影中，她無聲地豐滿著自己的羽翼。

縱然她一直做得很干凈，可作為得益者，皇帝還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貞岩善鹆怂_始重新審視她。

可是已經(jīng)晚了。

她成為皇后之后，日夜誠惶誠恐地服侍君王，這樣多的機(jī)會，她怎么可能不做點(diǎn)什么？

要多謝她那沉迷煉丹的母親，她知曉許多丹方皆有妙用，那些丹藥可以強(qiáng)身健體，但只需一點(diǎn)“藥引”，便可以讓人在無知無覺中毀去身體內(nèi)里的根基。

那些藥引可以藏在茶水里，香爐中，甚至帳內(nèi)掛著的香囊，乃至她身上的熏香，這些東西本身無毒，但與丹藥共同作用之下，經(jīng)數(shù)百上千個日夜耐心累積，妙用便出現(xiàn)了。

皇帝看似是突然患上了重疾，實(shí)則不然。

皇帝開始說一些胡話，胡話說得多了，再說真話，便沒人信了，或者說沒人敢信。

更何況皇帝身邊的心腹，皆已暗中歸順了她。

看著病榻上病態(tài)憤怒的君王，她嗤笑著想，這個皇帝最大的能耐便是他是個皇帝。

而那時，她仍未想過自己一定要稱帝，只是阿尚的身份，終究是個難題。

可皇帝死后，變故突發(fā)——阿效的死訊忽而被宣揚(yáng)了出來。

阿尚很快回來了，可是李效在人前已經(jīng)死掉了。

阿尚沒辦法再做李效，那些昔日支持太子效的勢力很難接受女子稱帝，而江山人心風(fēng)雨飄搖，北狄提出了要崇月長公主和親的要求……種種壓力之下，她沒辦法再留住阿尚。

她真的毫無辦法嗎？

固然也能豁出一切與阿尚共進(jìn)退……可是那值得嗎？

她的一生都在權(quán)衡利弊。

而很久之后，當(dāng)她終于敢直視內(nèi)心的真相時，才愿意承認(rèn)，當(dāng)初促使她做出抉擇的條件，除利弊外，還有她的野心——她想要成為大盛江山的主人，而她在那時清楚地看到了這個可能。

阿尚為她換來三年安定，那三年間，她扶持了李秉為帝，那是她真正開始掌權(quán)誅殺異己的三年。

這一路血雨腥風(fēng)未有細(xì)言，老人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完自己驚心動魄的一生，末了以同樣風(fēng)平浪靜的口吻為這個故事結(jié)尾：

“我如愿成為了這江山的主人，而我的女兒死在了北狄的雪原之上。”

阿蘊(yùn)聽到此處，微皺起腦門兒，片刻又松開，似在思考，好一會兒，小孩問了個很淺表的問題：“那你后悔嗎？”

老人看向?qū)嫷南﹃枺溃骸坝泻叮欣ⅲ刑澢罚í?dú)無悔。”

說悔，不過是假惺惺的虛偽說辭與政治手段。

她若悔，才是對阿尚所經(jīng)歷的磨難最大的蔑視與不敬。對阿尚而言，那是一種惡毒的否定和不公。

她也是很晚之后，才明白這個道理。

稱帝后，她曾問過天鏡，當(dāng)年為何要泄露天機(jī)，又可曾想過這則預(yù)言將會給那個剛出生的嬰孩帶來怎樣的變故磨難——

彼時，天鏡含笑道：貧道當(dāng)年所行，亦是遵從天機(jī)，有因方有果。陛下不妨回顧，若無這一路經(jīng)歷，陛下還會是陛下嗎？

因與果……

同樣的道理，她當(dāng)年既選擇舍棄了母女情分，便該承受今時之果。

阿尚不需要她的悔恨彌補(bǔ)，她便也不必悔。至于其他人和事，她更沒有后悔的道理了。

她以異姓女子之身稱帝，古往今來幾人能夠辦到？手段高與低，褒與貶，對與錯，成與敗，榮與辱，毀與譽(yù)……

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她做成了這件事，站上了眾生之巔，曾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帝王。

“不必任何人指定我來承襲這江山，或判定我是否有資格，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天子……”

老人聲音緩緩：“你阿娘同樣也是，在成為李歲寧之前，她便憑借己能謀得了成為江山之主的底氣——李家皇帝，真正有資格的，除開國君王與太宗外，我只認(rèn)她一人。”

選擇以李歲寧之名稱帝，非是常歲寧辦不到，這不過是這位新君對蒼生的仁慈憐憫。

有人夸自家阿娘，阿蘊(yùn)自然與有榮焉，她問：“所以你也喜歡我阿娘吧？”

老人未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片刻，才低聲道：“她是我此生唯一虧欠的人。但這對她而言，早已不重要了。”

阿蘊(yùn)不解間，卻見老人的目光越過她頭頂，看向?qū)m門處，輕聲道：“去吧，你阿娘在等著你。”

阿蘊(yùn)扭身回過頭，這才看到阿娘站在宮門外。

阿蘊(yùn)立即乖乖跳下椅子，對老人道：“我得走了，來日再來聽你說故事！”

阿蘊(yùn)說著，奔向?qū)m門處：“阿娘！”

小小的女孩伸出一只手去，宮門外的那道光影便也伸出一只手，牽住了孩子。

那對母女轉(zhuǎn)身，身影在光影中縮小遠(yuǎn)去。

光影搖晃間，老人眼前閃過昔日畫面，很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小女孩想牽她母妃的手，但她的母妃從不曾遞出手去，于是那個孩子便牽住母妃的衣角。

怎樣做一個母親，她的母親不曾教給她，而她也不曾教給阿尚啊。

老人的視線垂下，落在膝上衣袖一角，那里仿佛還有著昔年被一只稚嫩圓乎的小手牽攥過的皺痕。

老人動作緩慢地?fù)崞侥前櫤郏髮⒖堇系氖州p輕壓在了上面，靠在椅中，慢慢闔上雙目。

夕陽盡落。

返回甘露殿的路上，阿蘊(yùn)還在想那個故事，她想了又想，不禁抬頭問母親：“阿娘，她說得都是真的嗎？”

李歲寧：“是。”

阿蘊(yùn)眼珠一動，卻是反應(yīng)過來：“可兒臣好像還沒告訴阿娘她都說了些什么……”阿娘怎就這樣篤定了？

李歲寧看向天邊最后一縷暮光：“因?yàn)槲抑浪！?p/> 常化十年，六月，一座寂靜的宮院內(nèi)，一位至死有愧而無悔的老人辭世而去。

李歲寧從姚冉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正在握著女兒的手寫字，天子筆下未有停頓，依舊流暢地寫完了一整個大字，才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