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道余燼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下豪杰(下)

衢江濃霧籠罩。

一艘大船，隱于霧氣之中，破開江浪，緩緩前行。

錢三站在船首，大袖飄搖，神色感慨。

“錢某實(shí)在想不到，短短數(shù)十日不見，小謝山主便完成了洞天到陰神境的晉升。”

“僥幸罷了?！?p/> 謝玄衣?lián)u搖頭，不多言語。

衢江一別。

的確只有短短數(shù)十日。

可這數(shù)十日，死劫重重，運(yùn)氣差點(diǎn)，便可能就此死在離國。

“小謝山主的實(shí)力，錢某還是清楚的?！?p/> 錢三雖是陰神十八境的大高手，但此刻仍是態(tài)度恭敬。

這份恭敬，乃是真情實(shí)意流露，絕無半點(diǎn)虛假。

這段時(shí)日。

紫青寶船停靠在衢江邊。

錢三雖不在離境，卻是時(shí)刻關(guān)注著離國的動向。當(dāng)書樓暗探紛紛在棲霞山失去聯(lián)絡(luò)之時(shí)，他便知道，納蘭玄策多半是針對梵音寺使團(tuán)動手了……果然，沅州戒嚴(yán)，訊令封鎖，自那一天后，他便再也沒聽到謝真的消息。

他多次詢問書樓。

小國師那邊并未泄露天機(jī)，只是讓他船上等候。

錢三沒想到，再次相見，謝真便已經(jīng)完成了晉升。如今這位小謝山主，身上氣息盡數(shù)內(nèi)斂，生滅道則顯然已經(jīng)凝落成境，若是動用元?dú)庥^看，甚至還能看到“金燦”氣運(yùn)封藏竅穴之中，隱隱約約化為一尊武道神胎。

這份剛剛晉升便讓人生畏的陰神氣勢，屬實(shí)是千古罕見。

錢三早就修到了陰神十八境。

正常情況下，與剛剛晉升的陰神初境對捉廝殺，最多十招，他就可以將對方拿下。

可他卻覺得。

若是與眼前的小謝山主對擂，十招之內(nèi)，他能占住上風(fēng)，便已算是不錯(cuò)。

這才只是剛剛破境……

若是給謝真再多一些時(shí)間，錘煉神胎，鑄造道境，陰神境內(nèi)，誰能是他對手？

“不愧是英雄出少年?！?p/> 錢三再次感慨道：“怪不得小國師將‘東游’重任，交付到您身上?！?p/> “錢掌柜，謬贊了。”

謝玄衣岔開話題，望向大船的船艙客房，問道：“無論如何，出使任務(wù)算是完成了……書樓準(zhǔn)備將‘他’安排到哪？”

“寶船會?？吭诮瓕幎煽??！?p/> 錢三笑了笑，低聲道：“其余的事情，便與在下無關(guān)了……”

褚果身份特殊。

此次回國，書樓安排十分周密。

“江寧？”

謝玄衣挑了挑眉。

“這是先生的意思?！?p/> 錢三微笑道：“想必到了江寧之后，會有其他人前來接應(yīng)……小謝山主此次歸國的消息，保密等級極高，先生刻意叮囑不可有絲毫泄露?！?p/> 紫青寶船?？吭卺榻箪F之中，不曾挪開半步，也是這個(gè)原因。

錢三歸國，目前為止，只接了這么一個(gè)任務(wù)。

他未在任何人面前露面。

謝玄衣陷入思索之中，便在此時(shí)，好巧不巧，他腰囊里的兩枚令牌，同時(shí)響起。

一枚蓮花令，一枚如意令。

謝玄衣思忖一下，選擇先以神念浸入如意令中。

衢江大霧逐漸變幻。

霧氣仍在，不過卻是多了三分溫暖。

謝玄衣踏入書樓幻夢之中，他看到青玉案前，早就準(zhǔn)備了一盞熱茶。

陳鏡玄一如既往的面色慘淡，但眼中倦色卻是少了許多。

無論如何。

離國任務(wù)順利完成，總算是了結(jié)一樁麻煩。

“恭喜?！?p/> 陳鏡玄端起瓷盞，以茶代酒，溫聲說道：“坐上紫青寶船了？這一行活著回來，可不容易?！?p/> “是不容易?！?p/> 謝玄衣低眉，捻了捻茶盞，小啜一口：“我和錢三聊過了，你刻意交代他，不可泄露我的行程……這是要做什么？”

陳鏡玄微微一笑，故意不語。

“為了褚果？”

謝玄衣皺眉：“你在擔(dān)心仁壽宮那邊起疑？”

“的確是為了褚果。”

陳鏡玄嘆了一聲，說道：“這個(gè)小家伙，自幼命苦，如今離國動蕩……方圓坊‘和睦氣象’不長久矣，必須趕在大亂之前，將他接至太平之處。”

“江寧可不是什么太平之處?！?p/> 謝玄衣幽幽說道。

他這一次在離國遇險(xiǎn)，有一半功勞，都要?dú)w功于“江寧王”。

“江寧自然不是他的最終去處?！?p/> 陳鏡玄無奈說道：“這么大艘紫青寶船，即便我以渾圓儀遮掩氣息，也難免會引人耳目……寶船?？拷瓕帲⒉皇菫轳夜麥?zhǔn)備的?！?p/> “不是為褚果準(zhǔn)備的，那便為我準(zhǔn)備咯？”

謝玄衣皺了皺眉。

“謝志遂私通大離，主動泄露情報(bào)，導(dǎo)致納蘭玄策布下棲霞山殺局?！?p/> 陳鏡玄并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只是慢條斯理道：“身為褚國的異姓王，他如此行事，置家國大義于不顧……大褚律法如何容他？”

謝玄衣怔了一下。

“別忘了，當(dāng)年是你幫謝氏平步青云。”

陳鏡玄溫柔道：“謝氏能有如今地位，全都靠你。即便你不再是‘謝玄衣’，你也有權(quán)將這些東西拿走?！?p/> “你的意思，紫青寶船靠岸江寧之后……”

謝玄衣微微歪斜頭顱，困惑道：“我提劍去殺了謝志遂？”

江寧王，在他心中乃是必殺之人。

這縷殺念，早就凝結(jié)。

在寶瓶口，密云用因果道則照出江寧王身影之時(shí)。

這縷殺念攀升到了極致。

雖然早殺晚殺，都是殺，可謝玄衣并不準(zhǔn)備即刻動手。

此人城府深重，謝氏能夠一飛沖天，成就今日這般局面，絕不只是單純的運(yùn)氣好。

謝志遂韜光養(yǎng)晦一甲子，幾乎從未在世人面前出手，所以方圓坊并沒有明文資料記錄。

江寧王府供奉了好幾位陰神尊者護(hù)道，可他本尊實(shí)力絕對不弱……謝玄衣曾與其神魂訊令見了一面。

他隱約覺得，這家伙很可能修行到了陰神后境。

“這不太好吧？”

小國師一時(shí)有些哭笑不得。

他知道，這大概是謝玄衣的內(nèi)心想法。

“我也覺得不太好……”

謝玄衣皺眉：“既然不去殺他，何必靠岸找他？”

“紫青寶船靠岸，是給天下人一個(gè)交代?！?p/> 陳鏡玄一字一句說道：“謝氏花了數(shù)十年，才有了今日，想要?jiǎng)內(nèi)ニ囊磺小残枰獣r(shí)間。提劍殺人，只是最后一步。當(dāng)一個(gè)人失去所有，再去殺他，才是最好的懲罰?！?p/> 謝玄衣洗耳恭聽。

“之所以要錢三瞞住你的行程，因?yàn)榻酉聛恚倚枰屨麄€(gè)大褚知道，這趟出使有多不容易。”

陳鏡玄緩緩道：“大船?？拷瓕?，你無需露面。錢三會以‘方圓坊’離國分舵掌柜的身份露面，揭露江寧王的丑陋行徑。”

謝玄衣眼神一亮。

他隱約明白陳鏡玄要做什么了。

他是“殺胚”，是“粗人”。

心中有怨，有怒，有恨。

那便提劍上門，要么你殺我，要么我殺你，干脆利落，簡單直接。

可陳鏡玄是“謀士”，是“文人”。

他解決仇恨的方式，更隱晦，更曲折。

兵不血刃，又直至要害。

謝玄衣本以為，江寧停船是為自己。

這一刻他才明白。

江寧停船，是為錢三，為方圓坊，為書樓，為陳鏡玄。

為站在自己這邊的所有人。

不出意料，接下來，整個(gè)褚國都會因?yàn)檫@樁丑聞陷入動蕩……

身為異姓王，卻私通外敵！

大是大非之前，容不得半點(diǎn)污穢！

“我想……仁壽宮的那位會出面?！?p/> 謝玄衣垂下眼簾，平靜道：“單單憑借這件事，還不夠扳倒江寧王?！?p/> “是。”

陳鏡玄坦然道：“當(dāng)然不夠。不過接下來好戲才剛剛開始……不是么？此事了結(jié)，錢三能夠順理成章接管褚境方圓坊的絕大部分事務(wù)，江寧勢力偃旗息鼓，元?dú)獯髠?。身處風(fēng)波正中央的褚果，也正好可以‘暗度陳倉’。”

謝玄衣道：“所以你給褚果安排的去處是？”

“一座絕對安全的洞天福地?！?p/> 陳鏡玄誠懇道：“你我之交，絕無隱瞞必要。只是……天機(jī)使然，還望理解?！?p/> “既如此，我便不多問。”

謝玄衣干脆利落點(diǎn)頭，猶豫片刻，說道：“我教了他劍術(shù)?！?p/> “這是自然?！?p/> 陳鏡玄笑道：“桃源之事……火主對我說了?！?p/> “我還告訴了他身世?！?p/> 謝玄衣再道。

“無礙?！?p/> 陳鏡玄神色如常：“書樓的神海封禁正在變?nèi)?，要不了多久，褚果自然會知曉這一切?！?p/> “我還告訴了他……”

謝玄衣聲音有些沙啞，道：“他的父親，是被‘謝玄衣’殺死的。”

陳鏡玄怔了怔，眼神變得復(fù)雜起來。

“抱歉?！?p/> 謝玄衣輕輕一嘆，愧疚說道：“是不是我不該對他說這些？我本想瞞住他，一瞞到底。只是……良心不允許。”

如今他唯一隱瞞的，就是自己便是“謝玄衣”的消息。

而這個(gè)消息，未來也總有揭曉的時(shí)刻。

到那時(shí)候。

只怕會是更大的打擊。

對少年郎褚果而言，這輩子對他最好的人是老鄭，第二好的人，大概便是謝真了。謝真教他練劍，教他修行，救他性命，帶他離開大離王朝……兩人雖然沒有師徒之名，卻已有了師徒之實(shí)。

天下皆知。

上任褚帝，死于大穗劍仙謝玄衣之手。

而謝真，卻又是謝玄衣唯一弟子。

要論恩情。

謝真在沅州救他性命，這一道恩，褚果要用一輩子償還。

可要論仇恨。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自從謝玄衣將這份身世秘密告知之后，從虞州大漠到衢江，少年郎都處于兀自緘默之中。

“當(dāng)年月隱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即便是陳鏡玄，此刻也不由沉默下來，過了許久，發(fā)出了靈魂一問。

“我……”

謝玄衣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最終自嘲笑道：“我記不太清了?！?p/> “我想……月隱界的事情，沒有那么簡單?！?p/> 陳鏡玄伸手拍了拍摯友肩膀，寬聲安慰道：“你與陛下素來交情深厚，此事蹊蹺古怪，定有原因。等諸多風(fēng)波平定，我定陪你查清真相，還證清白?！?p/> 謝玄衣心中只剩感動。

可他有些話，卻是很難對陳鏡玄開口。

在棲霞山喝下醉仙釀，他隱約找回了一部分記憶。

那部分記憶中的“自己”，狀態(tài)古怪，在得知被皇城通緝的消息后，心中只有蕭瑟悲哀，沒有憤怒。

以自己的澄明劍心。

若是未做“弒帝”之舉，怎會主動逃離皇城？

謝玄衣生出動搖之心，他害怕當(dāng)年的自己，當(dāng)真出了劍，殺了人。

怕就怕。

無數(shù)人堅(jiān)定站在自己這邊。

而他，卻是辜負(fù)了這些人的信任。

“你既平安歸來，未來那些瑣事，便暫且不要去想。”

陳鏡玄看到謝玄衣神色恍惚，輕輕伸出手掌，握拳叩了叩玉案。

咚一聲。

謝玄衣思緒回歸如意幻境。

“大船在江寧?？恐?，你若愿意看戲，便停在江寧看戲?！?p/> “若不愿看戲?！?p/> “你亦可返回大穗劍宮?！?p/> 陳鏡玄柔聲說道：“書樓要借‘出使’之事，對江寧施壓，即便仁壽宮出面，迫于壓力，終究要給一個(gè)天下人交代。十日之內(nèi)，你不要露面，也不要現(xiàn)身。小鄧姑娘那邊不必?fù)?dān)心，我已經(jīng)做好了安排，她會匿身一段時(shí)日，道門如今情況混亂，不宜修行，她若不愿回去，可隨錢三一同返回書樓。”

“如此甚好……”

謝玄衣輕輕吸了一口氣，道：“放心好了，即便你不曾提醒，我也不會招搖過市。”

“大離兵亂之事，通天掌律已經(jīng)知情?！?p/> 陳鏡玄眼神溫和：“先前為了引開元繼謨，你那幾位師弟師妹都出了不少力氣……想必他們聽聞沅州兵亂，已是心急如焚，前陣子桑正攔下了真隱峰的白鶴，若是再沒個(gè)音訊，恐怕通天掌律都要親自前往離國找你了。”

謝玄衣心中泛起一股暖流。

如意令和蓮花令是一齊震顫的。

自己哪怕已經(jīng)不再是謝玄衣，依舊有人惦記，有人掛牽。

“謝玄衣。”

謝玄衣抬起頭來。

若是沒記錯(cuò)。

這還是陳鏡玄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稱呼自己名字。

“……恭喜你生滅凝境，修出神胎?！?p/> 小國師笑了笑，帶著艷羨語氣，更多是感慨：“嘆天下英雄，千年豪杰，有哪一位，能在陰神之境，修至此步？”

他太清楚，謝玄衣這次破境，是何等意義重大了。

這可能是千年以來的最強(qiáng)陰神。

這一次，謝玄衣不再用對錢三一模一樣的說辭。

他不再推脫說自己僥幸。

而是看著陳鏡玄，十分認(rèn)真地說道：“兩世修行，理應(yīng)如此?！?p/> （卷終。下一卷“燭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