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道余燼 第七十七章 照破

“咳！”

鮮血灑落在棋枰之上。

黑白二子，都染上了一層凄厲的鮮紅色。

“納蘭姑娘，你還好嗎？”

醇厚溫和的聲音，在棋枰對面響起，披著黑金云紋大袍的中年男人，雙指捻著棋子，眼神之中滿是關(guān)心：“這棋局……要不就此作罷？”

“我……無恙。”

納蘭秋童伸出手掌，擦了擦唇角。

她神色陰沉地注視著棋枰上灑落的鮮血，目光凝落在掌背。

弦術(shù)被斬。

神念破碎。

最終送到她神海中的畫面，便只有一縷寒光——

謝真的劍氣，比拳腳功夫更厲害！

“這世上的皮肉之傷，都很好養(yǎng)。可若是被劍氣刺中神海，損了元?dú)猓阈枰煤渺o修。”

黑金云袍男人從懷中取出一瓶丹藥，放在棋枰一旁，溫聲說道：“這是‘塑魂丹’，九品丹藥，吃下之后，可以彌補(bǔ)神魂之傷……這丹藥原先其實(shí)有兩枚，只可惜一枚被人強(qiáng)取豪奪。”

隔著藥瓶，都能聞嗅到濃郁的丹香。

“哦？”

納蘭秋童神色產(chǎn)生了細(xì)微變化。

即便她是玄微島弟子，師尊乃是大離國師，也不曾吃過“塑魂丹”這等稀罕的丹藥。

“……無功不受祿。”

納蘭秋童看了片刻，目光挪走。

她冷靜說道：“這丹藥太貴，拿了燙手，一縷神魂之傷，不傷本源，我靜養(yǎng)便是。”

“寶物，便該配妙人。”

黑金云袍男人搖了搖頭，堅(jiān)持說道：“畢竟這‘弦術(shù)’之傷……歸根結(jié)底，也算是因我而起。納蘭姑娘，不要推辭，就請收下吧。”

納蘭秋童還想拒絕，但此刻腰間令牌輕輕震顫了一下。

一縷神念映入心湖。

她沉默片刻之后，選擇收下了這枚塑魂丹。

看到這一幕，男人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家?guī)熓聞?wù)繁忙，無法親自現(xiàn)身，還請王爺見諒……他剛剛傳訊，托我向您問好，他還托我向您傳達(dá)感謝，托了王爺?shù)母＃箅x方圓坊在江南的生意蒸蒸日上。”

納蘭秋童正襟危坐，誠懇說道：“今日我本該替師尊與你手談一局……可惜出了一些意外，這局棋，怕是無法進(jìn)行了。”

話音剛剛落地。

二人對弈的小亭之外，霧氣散開，忽然多出了一道身影。

來者佩戴蒼青甲胄，身材高大，虎背熊腰，持握長矛，眼神之中繚繞籠罩著一股兇戾之氣，渾身散發(fā)著令人生畏的凜冽殺意。

“納蘭秋童。”

這蒼青鐵甲男子開門見山：“……大將軍請你到棲霞山看一場好戲，請隨我走吧。”

論地位。

納蘭秋童乃是國師弟子！

在大離境內(nèi)，無論是誰，見了都要行禮，都要恭敬。

然而來者竟是直呼納蘭秋童姓名，連敬稱也懶得說。

納蘭秋童對此也是絲毫不惱，她笑瞇瞇開口道：“稍等片刻，杜將軍莫急……”

“這位便是‘杜允忠’？”

便在此時(shí)，黑金云袍男人笑了笑，稱贊道：“不愧是陳翀的左膀右臂，天生煞星，果真名不虛傳。”

杜允忠面無表情望向眼前男子。

他眉頭擰了擰，目光落在了男子的大袍上，確認(rèn)這上面紋繡的乃是褚國皇族云紋之后，杜允忠直接攥攏長矛，猛然刺出。

刺啦一聲！

虛空破碎！

一抹煞氣自長矛尖端貫穿掠出，速度極快，力道極沉！

這是陰神境的一擊，煞氣絞碎空間，幾乎是一剎便來到了黑金云袍男人面前。

黑金云袍男人神色不變。

下一刻小亭霧氣之中，忽然多出了一道雪白身影，舍身攔在了煞氣之前，雙手抬起，硬生生將煞氣彈飛……

能攔住陰神的。

便只有陰神！

這是一位藏身在小亭附近的陰神護(hù)道者！

只聽轟一聲。

煞氣彈飛，但小亭檐角卻被崩開一片。

這霸道煞氣雖然被彈開，但威壓卻是實(shí)實(shí)在在爆發(fā)而出，小亭內(nèi)一片狼藉，棋枰炸開，煙塵四濺。

納蘭秋童抬起衣袖，一邊捂著口鼻，一邊驅(qū)散煙塵，同時(shí)冷冷呵斥道：“不是說了稍等么，怎么還是這般粗魯？這性子，真該改改！傷了我離國貴客，到時(shí)候你該怎么向上面交代！”

“……貴客？”

杜允忠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抹困惑。

他很難將眼前的男人，和離國貴客這四個(gè)字聯(lián)系在一起。

“王爺，您沒事吧？”

攔下這一擊的白衣尊者連忙開口，他被這一擊震得氣血翻涌，但還是第一時(shí)間來查看主子的傷勢。

“我無恙。”

端坐在亭中的大袍男人，渾不在意地挪首笑道：“納蘭姑娘，不必動怒……所謂虎將，正應(yīng)如此。”

杜允忠眉頭擰得更緊了。

因?yàn)樗呀?jīng)認(rèn)出了眼前男人的身份……

大褚的王爺，一共就那么幾位，每一位都形象鮮明。

這個(gè)家伙，乃是如今僅存的兩位異姓王之一。

江寧王，謝志遂！

杜允忠更加無法理解了。

堂堂大褚江寧王，怎么能成為離國的座上貴賓？

而且今日這般“嚴(yán)肅”的場合，納蘭秋童竟然和謝志遂坐在一起，和和氣氣的下棋？

“看來今日這局棋，注定不會迎來收官。”

納蘭秋童遺憾說道：“王爺，若你有興致，可以與我移步棲霞山。”

“若是杜將軍不反對，我自然愿意。”

謝志遂輕聲道：“能看這么一出好戲，誰還愿意下棋？”

“反對？”

納蘭秋童笑了笑，道：“他不會反對的……喂，姓杜的，傳訊告訴陳翀，讓他安排個(gè)風(fēng)水寶地，給這位貴客最好的看戲席位。”

杜允忠眉頭皺得更緊。

自己沒聽錯吧，納蘭秋童要帶謝志遂到棲霞山？

杜允忠深吸一口氣，他忽然想到了臨行前大將軍的叮囑，無論遇到何時(shí)，都要傳訊先問上一聲，仔細(xì)想想，自己先前那一刺的確莽撞了些，按照王爺?shù)膰诟溃诔銮手埃響?yīng)問上一聲。

于是他取出訊令，傳音將此地的情況說了一遍，詢問是否要帶這位江寧王一同前去。

片刻之后。

他得到了陳翀肯定的回答。

見鬼！

這大褚江寧王，竟真是大將軍的客人！

“兩位，請隨我來。”

杜允忠平復(fù)情緒，面無表情地取出符箓，在霧氣之中點(diǎn)燃傳送門戶。

棲霞山脈，霧氣被星火撕裂。

杜允忠以長矛挑開一線縫隙，門戶之外，乃是一座山崖絕壁，可以俯瞰整座棲霞山谷。

納蘭秋童率先踏出門戶，江寧王雙手?jǐn)n袖，緊隨其后。

“這就是今日的好戲？”

謝志遂瞇起雙眼，笑著開口。

“棲霞山地勢看似平坦，修筑一條官道，但其實(shí)另有洞天。入山數(shù)里，大道便逐漸收窄。”

納蘭秋童平靜道：“我們現(xiàn)在所站之處，名為‘寶瓶口’。”

寶瓶口？

這倒是個(gè)有趣名字，有進(jìn)無出，好兆頭。

謝志遂回頭望去，寶瓶口山頂大霧彌漫，濃郁異常，顯然不是自然氣候所致，杜允忠持握長矛站在高山之上，在他背后，隱隱有一盞又一盞的光火搖曳……很顯然這里駐扎了一支軍隊(duì)，所謂的“大霧”只是陣紋符箓營造的障眼法。

“聽聞杜將軍麾下的蒼字營，各個(gè)都是精挑細(xì)選的精銳，廝殺起來，以一當(dāng)百不成問題。”

江寧王道：“只是……衢江發(fā)生的事情，二位應(yīng)該也清楚吧？梵音寺使團(tuán)之中有兩位轉(zhuǎn)世陽神坐鎮(zhèn)，想要瞞過他們的眼目，絕非易事。”

“玄微島不僅僅只會‘控弦術(shù)’，布陣之術(shù)，同樣是世間第一流。”

納蘭秋童神色淡然：“寶瓶口的大陣，乃是師尊親自布下，別說那兩位轉(zhuǎn)世陽神如今只有洞天之境……即便再讓他們晉升一境，也未必能夠看出山頂伏兵。”

“當(dāng)然，到了這一層次，也未必那么依靠‘神魂探查’。”

納蘭秋童頓了頓，嗤笑道：“聽說劍修的‘心湖感應(yīng)’十分靈敏，說不定那謝真早早就覺察到了不對……”

跟在江寧王身后的白煜尊者忍不住問道：“是這個(gè)理，倘若他們覺察到了異樣，不入寶瓶口呢？”

“倘若他們當(dāng)中，真的有人心生感應(yīng)，在寶瓶口前望而退步，算他們本事大。”

納蘭秋童面無表情道：“但即便這樣，又能如何？蒼字營，羽字營，沅州鐵騎，早在棲霞山四面八方設(shè)下埋伏，靜候多日，只等一聲令下，便從各處涌來……寶瓶口看似是殺局入口，但真正的殺局，早在他們踏入棲霞山的那一刻，便已經(jīng)布下了。若他們不入此局，同樣有其他殺局，只不過失去了寶瓶口這么一段‘天然地利’，這場伏殺，便要麻煩許多。”

說到這，她的眼中掠過一抹陰鷙。

納蘭玄策性格陰冷，手段無情，身為得意弟子，她的做事風(fēng)格與師尊幾乎如出一轍。

棲霞山這一戰(zhàn)，本來沒有那么多復(fù)雜布局。

衢江一戰(zhàn)之后。

消息傳到離國，沅州鐵騎便開始了調(diào)動集結(jié)，一旦梵音寺使團(tuán)入境，這場伏殺便隨時(shí)可以開始——

之所以會演變成這樣，便是因?yàn)殛惲垼?p/> 陳翀希望納蘭秋童先以“弦術(shù)”偽裝成書樓暗子，與謝真見上一面。

如果能夠說服謝真，就此脫離梵音寺使團(tuán)，那么這場伏殺，便會輕松許多。

向來殺伐果斷的納蘭玄策居然同意了這個(gè)提議。

修為資歷均是尚淺的納蘭秋童無可奈何，只能照做……她對這種試探，本來就不抱希望，后面結(jié)果果然不出所料，這次提前接觸，非但沒有起到應(yīng)有的效果，反而暴露了藏在棲霞山深處的伏殺之局。

“來了。”

白煜尊者沉聲開口。

寶瓶口山崖之上，霧氣繚繞，護(hù)住眾人，自山頂往下俯瞰，可以清晰看到遠(yuǎn)方成一字長線前行的梵音寺使團(tuán)。

或許是先前的“接觸”，讓這支使團(tuán)起了戒心。

鳴沙寶杖懸掛在天。

光明真言一枚枚凝聚，圍繞著使團(tuán)，震落流光，擊碎大霧。

噠……噠……

馬蹄聲回蕩在寶瓶口上空。

“嗡嗡嗡！”

杜允忠抬起一條手臂，捏住星火符箓，山頂光火燃燒，形成一扇巨大門戶，只需要一個(gè)念頭，那扇連接著寶瓶口山崖底部出口的巨大門戶，便可以直接開啟！

在此地休整已久的蒼字營鐵騎紛紛開始列陣。

所有人都佩好鐵甲，只等一聲令下，便準(zhǔn)備開始沖鋒。

便在此時(shí)。

“他們……停住了？！”

寶瓶口前一里。

使團(tuán)幾乎要迎面駛?cè)脒@狹窄長道之時(shí)，忽然緩緩?fù)Ｏ隆?p/> 山頂一片寂靜。

杜允忠神情冰冷，死死凝視著車隊(duì)。

納蘭秋童則是皺起眉頭，沉默不語。

所有人都在等待。

“師叔，恩公……我覺得不太舒服。”

梵音寺使團(tuán)，停在了寶瓶口入口前。

金光陣中，密云小臉蒼白，他神色有些難看，妙真，鈞山，謝玄衣，鄧白漪，四人圍在他的身旁。

小和尚平躺在寬大的車廂中，金光繚繞，他的眉心凝聚了一縷又一縷的金光。

青衫搖曳，無風(fēng)自動。

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一副巨大的金燦骸骨，籠罩在小和尚的身上，猶如一床蓋被。

“忍一忍……這是好事，曇鸞佛骨，正在與你的神魂融合。”

妙真以衣袖為他擦拭著額心汗水，他眼中閃過一抹不忍。

密云只是一個(gè)孩子。

他如今遭受的苦痛，皆因佛門而起。

他是先天轉(zhuǎn)世者，神魂相融的過程極其短暫，當(dāng)原主意識黯淡，便會與舊魂合一，整個(gè)過程就像是睡了一覺，雖有痛苦，但一夜之后，便會煙消云散……但密云就不一樣了，這種鉆心之痛，會持續(xù)伴隨著他，直到曇鸞佛骨徹底被他馴服。

“嗯……”

密云很虛弱，他只能輕輕從鼻腔之中擠出一道悶哼。

謝玄衣也很是不忍。

他默默渡出一縷生之道則，甚至將一縷不死泉水汽都送了出去，但很可惜，密云的痛苦并不來自于“傷勢”，生之道則和不死泉對其幫助微乎其微。

便在整個(gè)車廂都陷入靜默之時(shí)。

一道悶哼響起。

車廂里的金光忽然狂暴起來，密云痛苦地沉喝一聲，眉心因果道則再度不受控制地凝聚，數(shù)十縷金光交織……照破了層層霧靄，平鋪成一副畫卷。

“這是？”

鄧白漪怔了一下，瞳孔收縮。

金光畫卷之中，照現(xiàn)出一座狹窄高聳的山崖，正是一里之外的寶瓶口。

山崖之上大霧籠罩的絕密之地，被因果道則窺破。

幾道身影被因果道則直接照出。

納蘭秋童，謝志遂，持握長矛的蒼甲虎將杜允忠……

以及杜允忠身后，密密麻麻嚴(yán)陣以待的蒼字營鐵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