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不夜侯 第703章 可以上路了

楊政接過藥碗，那藥湯黑褐色，聞著便極苦。

楊政似乎早就習(xí)慣了，喝著竟全無異色。

一碗藥湯喝罷，用手帕擦了擦嘴，揮手示意了一下侍奉湯藥的郎中。

郎中會意，收拾了藥碗，在兩名楊政親兵的監(jiān)護(hù)下，背起藥箱退出了臥室。

楊政是去年末才檢查出患了肝瘤的，依照郎中診斷，這是絕癥，若換一個人，現(xiàn)在就已去世了。

楊政身體底子好，再加上有足夠的財力調(diào)養(yǎng)，這才撐到現(xiàn)在。

楊政也從早期的厭食、腹瀉發(fā)展到現(xiàn)在腹部持續(xù)脹疼難當(dāng)。

不過，他必須撐下去，至少撐到安排好后事。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眼見說服不了諸將，才決心以雷霆手段達(dá)到目的。

這個郎中是西川名醫(yī)，自從聘請入府，就受到嚴(yán)格管制。

楊政是擔(dān)心自己的病情一旦泄露出去，會引起意外的變化。

忽然，一陣喧嘩聲傳來，楊政霜眉一皺，不悅道：“外面何人喧嘩？”

但，本該守在寢室外的侍衛(wèi)卻沒能如往常一般及時回答，而且，室外還傳來了清晰的刀劍撞擊聲。

楊政臉色一變，穿著一身小衣就下了榻。

他鞋也沒穿，赤腳搶到墻壁邊，一把摘下了他的七星寶刀。

院中四處，刀光劍影。

楊政經(jīng)營多年，忠于他的兵馬還是很多的。

當(dāng)然，這兵馬并不駐扎在帥府里，但帥府里兩百多名侍衛(wèi)，也都是絕對的忠耿耿耿。

潘泓岳領(lǐng)兵抵達(dá)帥府是很順利的。

這里本就是一座邊城，最高首腦不是知府、知州，而是興元府御前諸軍都統(tǒng)制楊政，是軍政府。

有兵馬調(diào)動來去，乃是常事。

更何況還有時寒、周無翼、劉入溪等人暗中策應(yīng)。

但，進(jìn)入帥府之后，就要靠硬碰硬的打進(jìn)去了。

府中處處刀光劍影，潘泓岳則領(lǐng)著數(shù)十名親兵，直接殺奔楊政的臥房。

楊政提刀走出臥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他的侍衛(wèi)正個個以一當(dāng)三四，陷入刀光劍影的苦戰(zhàn)之中。

潘泓岳在十余名護(hù)衛(wèi)的簇?fù)硐?，正穿過激戰(zhàn)的一個個小團(tuán)體，緩步向他走來。

楊政微微瞇起了眼睛：“小潘！”

潘泓岳站住了，按刀站定，欠身道：“太尉。”

楊政冷冷地道：“你這是……要造反？”

楊政雖老，余威猶在，哪怕潘泓岳已經(jīng)存了必死之心，見到他還是不由自主地產(chǎn)生敬畏之意。

他沉聲道：“不，末將只反太尉，不反大宋。”

楊政想了一想，緩緩問道：“哪里出了問題，叫你鋌而走險？”

潘泓岳道：“掌書記陳涿光往定軍山去做什么，太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何必明知故問?！?p/> 楊政恍然，輕呵了一聲。

潘泓岳道：“末將追隨太尉逾二十余載，一向敬重太尉。今事已至此，太尉，不如給自己留個體面吧?！?p/> 楊政放聲大笑，隨著咳聲起來，他才止住笑，緩緩拔刀出鞘，沉聲道：“楊某一生，為戰(zhàn)而生，以殺證道，若死在刀下，那也算是兵解了。

如今既已提刀在手，安有束手就縛之理。小潘子，來吧！讓老夫看看，你這幾年，有多少長進(jìn)。”

潘泓岳輕輕搖了搖頭，緩緩拔刀出鞘。

老太尉是他敬重的人，如果非要送老太尉上路，那也得他親自來，豈能讓楊老太尉被亂刀砍死？

那不該是這位遲暮英雄的死法。

但，這時候，楊福和楊祿被推搡著押解過來。

“爹！”

“爺爺！”

這一子一孫一叫，雖已形銷骨立，卻仍虎眸賁張的楊政楊直夫，登時泄了殺氣。

扭頭看一眼他唯一的兒子和長孫，楊政舉起的刀，緩緩地垂了下去。

潘泓岳憐憫地看著楊政，低聲道：“太尉，末將保證，令子與孫，絕不會受到牽連?！?p/> 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一個才干庸碌、性格懦弱的楊福，一個妻妾成群卻一無所出的酒色之徒，還有一個智商頂多十一二歲的小傻子……

太尉一世英名，從一介無名小卒，直到今日儼然一鎮(zhèn)王侯般的存在，子嗣卻是這般不爭氣，還能指望他們有什么出息？

聽了潘泓岳這番話，楊政閉上眼睛，仰天長嘆了一聲。

刀，嗆然落地。

彼此相交相知數(shù)十載，他相信潘泓岳的承諾。

事已至此，他還能如何選擇？

楊政一生殺戮之重，致有“虎將”之稱，此虎謂之西方白虎，主殺伐之神獸。

可是，哪怕兒孫再不爭氣，在遲暮之年的他眼中，也是超越了其他一切的，必須庇護(hù)的存在。

楊沅安排好了定軍山的一切，著令韓金勛暫攝裘皮兒職權(quán)，自己則押解著徐夫人，帶著裘氏一家回南鄭。

重傷未愈的陳涿光乘著一輛車子，加上裘家家眷的車隊，綿延一路。

陳涿光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回南鄭，太尉要知道栽贓成功才能動手。

可是這個動機(jī)，他又不能直白地告訴楊沅。

楊沅就算真是太尉的族弟，這才剛剛認(rèn)下的親戚，對方又是欽差，他也不敢輕易信任，以如此秘密相告啊。

可如此一來，楊沅覺得他傷重，須靜養(yǎng)，不宜奔波，他就沒理由拒絕楊沅的好意了。

也罷，就這么回去最多也就慢了兩天，來得及。

陳涿光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他們可以慢慢而行，楊沅卻不想伴著大隊緩緩而行。

定軍山發(fā)生的這些事，他需要盡快見到楊政商量。

楊沅覺得，有定軍山之事的發(fā)生，再加上陳涿光發(fā)現(xiàn)的書信，他應(yīng)該有把握說服楊政，放棄交兵于吳家的打算。

此事已經(jīng)被他知道，楊政便也無法再對彼此勾連密謀的時寒等人進(jìn)行報復(fù)打擊，但雙方的關(guān)系卻必然因此惡化。

這種情況下，只要他曉以利害，楊太尉審時度勢，會做出明智的選擇的。

老太尉不就是想為子孫謀劃嗎？

他做為小叔爺，替楊政承擔(dān)起照料這些晚輩的責(zé)任也就是了。

楊沅并沒有懷疑楊政偽造族譜，所以他現(xiàn)在是真的相信自己和楊政是同一個祖宗。

只不過，就算他相信，也不會因此受到裹挾。

但，他很喜歡楊壽這個年輕人。

而且，成為楊政的族弟，至少可以部分接收楊政的政治遺產(chǎn)，有益無害。

楊沅把押解裘家人、照顧陳涿光的任務(wù)交給了楊壽。

他看出來了，這孩子智商不夠，但有一個好處，你讓他做什么，他會很認(rèn)真地不折不扣地去執(zhí)行。

此次往定軍山來，他只有三十六名侍衛(wèi)，陳涿光帶了一都人馬，由楊壽統(tǒng)領(lǐng)。

楊壽這邊一百多人呢，讓他們押解車隊正合適。

楊沅安排妥當(dāng)，便帶著自己的人，輕騎快馬，先行趕往南鄭城。

南鄭城，太尉府里。

時寒、周無翼、劉入溪三位將軍，本來是到太尉府探望楊政的，結(jié)果被發(fā)動兵變的潘泓岳給一勺燴了。

但，潘泓岳打出的旗號是“誅殺楊賊，不反大宋”，因此，三人只是遭到了軟禁，并無性命之憂。

隔壁房間，關(guān)押著楊福、楊祿父子。

戰(zhàn)斗只發(fā)生在太尉府內(nèi)，事發(fā)之后，潘泓岳又假傳帥令，接管了南鄭城防。

因此，南鄭城中一派寧靜。

太尉府外，根本沒有人知道帥府中發(fā)生了兵變，不知道楊太尉已經(jīng)成為階下之囚。

楊政臥房內(nèi)，潘泓岳拒絕了楊政要見一見兒孫的要求，沉聲道：“太尉，潘某為人，您是知道的。我答應(yīng)你，不傷你家一人，便一定做得到。太尉請安心上路吧！”

如果是二人交手，讓太尉死于他的刀下，他倒是沒有什么心理負(fù)擔(dān)。

但，此時楊政已經(jīng)繳械，讓他提刀上前，殺死這位追隨了數(shù)十年的故主，他真過不了心里這一關(guān)。

他希望楊政死的體面一些，能留個全尸更好。

所以，他為楊政準(zhǔn)備了一條白綾。

楊政已經(jīng)提出可以讓他在一旁監(jiān)視著，但潘泓岳還是不肯讓他們父子相見。

楊政也知道，是無法達(dá)成這一愿望了。

他把白綾捧在手上，想到自己這一生……

七歲，父親戰(zhàn)死于入侵的西夏人手中，由寡母和族人養(yǎng)大。

宣和末年，入伍成為弓箭手。

僅六年，他就累功從一介小卒，升為右武大夫……

到頭來，卻是三尺白綾葬一生。

潘泓岳見楊政捧著白綾，一副百感交集、踟躕難決的模樣，不禁有些失望。

難道自己追隨多年的這員虎將，臨到老來，竟也如此貪生怕死了么？

潘泓岳忍不住譏誚地道：“太尉，您在戰(zhàn)場上驍勇善戰(zhàn)，有白虎殺神之美譽(yù)，一生中親手殺死的敵寇，不下于千人。

怎么，臨到老來，卻也沒了男兒決絕之氣，如此貪生怕死了么？”

“哼！”

楊政乜視了潘泓岳一眼，笑罵道：“你個小兔崽子，老夫任龍神衛(wèi)四廂都指揮使的時候，你還只是剛剛?cè)胛榈能娭幸恍∽?，居然對老夫用激將法?！?p/> 他把白綾往桌上一拋，冷冷地道：“老夫還有一件心事未了，此事不了，老夫無法安心上路?！?p/> 潘泓岳眉頭一皺，他不是不近情面地不讓楊政父子相見，既然答應(yīng)不殺楊政子孫了，他是真想辦到。

這樣的話，他怕楊政給兒子密授機(jī)宜，留下什么交代。

雖然楊政讓他在一旁監(jiān)視，但人家父子何等默契，說不定不經(jīng)意間就完成了交接。

潘泓岳為難道：“太尉，末將保證，絕對不殺您的子嗣，但……不可相見?！?p/> 楊政冷哼道：“你的承諾，老夫自然信得過，也不是要見他們?！?p/> “那么，太尉還有何心愿未了？”

楊政想起當(dāng)年他帶兵殺回家去，眼見家中女眷赤身露體地倒在血泊當(dāng)中，有長輩，有姊妹……

她們受盡污辱，卻也是又遭虐殺，難逃一死。

又有那貪生怕死，甘心事賊的親人女眷，哪怕是父母被殺、哪怕是兒女被害，只為了茍且，便卑顏含笑，承歡于賊人身下，忍不住心又痛了起來。

楊政咬緊牙關(guān)道：“姬妾不死，我心難安！”

“原來如此！”

潘泓岳恍然大悟。

他想了一想，沉聲吩咐道：“來人，把太尉的姬妾全部押來此處?！?p/> 不一會兒功夫，楊政姬妾二十一人，全部被帶進(jìn)了他的臥室。

潘泓岳摘下自己佩刀，雙手奉與楊政案前，一步步退到室外，房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

潘泓岳一撩裙甲，跪在了階上，高聲道：“末將潘泓岳，恭送太尉上路！”

他雙手據(jù)地，一個頭，深深地磕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