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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第二百零一章 釋兵權
新船其實不小,總共六七個艙室,去掉不必要的排場后,足可坐滿大幾十人。
不過能和邵勛坐在一起的,除去三省九寺隨駕臣僚、禁軍府兵大將外,就只有河北諸鎮司馬以上官員了。
酒過三巡之后,邵勛遙指居庸關鎮將侯虞,道:「侯卿,汝叔父可好些了?」
居庸關第一任鎮將名侯智,乃邵勛取幽州后安排的地方豪族,很多年了,對朝廷的態度還好,不算特別熱情,但也不桀驁。
在塞外烏桓、鮮卑部落對中原持敵視態度的時候,他很好地守住了這個咽喉之地一偶爾吃敗仗,但大部分時候還是稱職的。
侯智前幾年致仕了,沒別的原因,年老多病耳。
他沒把鎮將的位置傳給親兒子,而是給了兄子侯虞。
邊塞和內地不同,這個地方非常現實,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侯智年老多病,不能再很好的統御部曲私兵以及依附于他們的小部落,那么就要退位讓賢,在同宗子弟中選一個合適的人上位。
上谷侯氏子弟眾多,主支疏屬加起來數百男丁,挑挑揀抹總有合適的人選,固然不是什么絕世良材,但湊合看用還是可以的。
侯智先從近支選,很快就確定了侄子侯虞為繼承人,并上報朝廷。
吏部、兵部聯合派人考察,沒有留難上谷侯氏,最終同意了。
侯虞當上鎮將后,肯定要對叔叔一家有所照拂,畢竟將來若他的子孫不行,多半還要別的侯氏子弟提攜,這是邊疆豪族數百年來用血淚總結出的經驗,甚至已上升到家規的程度一一族人遵守不遵守是一回事,但有沒有這個家規則是另一回事。
邵勛巡視至軍都經的時候,侯智抱病覲見。
邵勛令隨駕醫官診治,并賜下財帛、藥物若干,所以今日有此問。
侯虞聽到后,仿佛與有榮焉,立刻說道:「勞煩陛下掛念,叔父已然好些了。」
「都是故人,讓他不要憂心。」邵勛說道:「二十余年來,侯家為朝廷成邊,戰死子弟不下五人,朕都記著呢。從今往后,上谷侯氏只要遵奉燕山都護府號令,富貴可期矣。
今可薦侯氏子弟二人,入朝為官,朕令吏部詔舉,量才任用。」
「臣謝陛下隆恩。」侯虞感激涕零。
「起來,坐下。」邵勛笑道。
侯虞再拜,回到了座位。
舟外的濤聲就是他此刻的心情,洶涌澎湃。
侯家當初都快沒落了,是被天子從灰里撿出來的,二十多年奮斗下來,慢慢掌控了上谷郡北部,控制了這片農牧交界之地,不但自家莊客部曲的數量與日俱增,被他們控制的小部落加起來也有一萬多人了,儼然是上谷郡一腳都要抖三抖的頭號大族。
邵勛看了一眼侯虞。
上谷侯氏這種直面胡人一線沖擊的邊疆豪族不是他開刀的對象。
他們家有點類似唐末五代的折家、楊家。
折家自稱是宇文氏苗裔,從云州(大同)遷徙過去的,在河套地區安家,控制了諸多黨項部落。唐末時折宗本在振武軍節度使帳下任職,擔任沿河五鎮都知兵馬使,與宥州黨項拓跋氏爭雄。
無論中原朝廷怎么變換,都要拉攏折家,因為這個家族能生,宗族子弟能拉出來三千人,再加上控制的麟州農耕百姓及鄰近黨項部落,與西夏爭斗到了北宋滅亡的最后一刻。
有這個家族在,中原朝廷不但省心,還節省了許多軍事開支。
楊家則是從中原遷徙過去的,先讀書治產業,后來由文轉武,創立私兵部曲,與折家聯姻,楊業楊無敵之名響徹河西、契丹。
這些家族往深里說都是獨立藩鎮、國中之國,但在有外部威脅的情況下,他們本身需要朝廷支持,包括但不限于錢財、糧食、武器等,除非腦子抽了才會造反。
而且,朝廷只是在關鍵時刻支持,平時大部分成本還是他們自己承擔了,就像折家說的,從唐末開始,他們家迎戰外敵捐軀的子弟數都數不清了,連祖墳都被西夏刨過,如果朝廷自己來管這片地界,要花多少錢?錢能花出這個效果嗎?
所以,邵勛不想動侯氏。
什么地方都要中央集權,那是不現實的,也沒必要。
但居庸侯氏他可以讓步,其他地方的可就不一定了,比如一邵勛心念電轉,又看向武強鎮將呼延簡,謂左右笑道:「呼延卿年逾五十了,攻棘城時還親自擂鼓助威,衣不解甲,實在勇健。」
侍中羊曼湊趣笑道:「呼延將軍乃匈奴名門,武風頗盛,令人贊嘆。」
御史中丞陸榮亦笑道:「呼延將軍實乃武夫楷模。陛下或可獎掖之,以為天下表率。」
邵勛一聽便放下了酒杯,狀似很感興趣,道:「如何獎掖?」
「呼延將先攻棘城,復率部東進,數戰有功,陛下可擢其官爵,讓天下人都知道有功必賞。」陸榮說道。
「如何賞之?」邵勛問道。
「右驍騎衛將軍段公東征染病,不良于行,已上表請辭。」陸榮說道:「不如就擢升呼延公為右驍騎衛將軍。從鎮將直升一衛主將,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邵勛又問道:「呼延卿本是縣子吧?」
眾人都看向呼延簡。
呼延簡心下大喜,立刻說道:「臣在國初就封縣男,后數立戰功,進爵陽新縣子。滅晉之后,臣已收了兩年粳米了。」
「粳米還算可口?」邵勛笑問道。
「可口。」呼延簡說道:「臣拿來賞賜部將,人皆稱頌。」
邵勛大笑,道:「滿飲此杯。」
呼延簡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邵勛稍稍抿了一口,笑道:「陽新縣子只有五百邑戶,卻太少了也。呼延卿為朕拼殺半生,縣子著實委屈了,今可進爵陽新縣侯,食邑千戶。」
眾人都有些驚訝,平白無故怎么賞這么多?就算此番征遼他出力了,但說實話也沒那么大的功勞,升個官、加個一兩百戶食邑頂天了。
邵勛放下酒杯后,突然有些皺眉,道:「武強鎮尚有男女老少兩萬口人,少了呼延卿,如何管治?」
話音剛落,呼延簡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陛下,這有何難?」黃門侍郎梁綜說道:「呼延公拼殺半生,也該放下庶務享福了。武強鎮地處冀州腹地,既無外患,又無內敵,百姓卻需時常操練,乃至出征廝殺,上下咸苦之。不如裁撤此鎮,將兩萬鎮民編入郡縣,令其脫離苦海,豈不美哉?呼延氏子弟有才具者,大可錄用為官,如此也不算虧待了呼延氏。」
邵勛「唔」了一聲,然后看向呼延簡,笑問道:「卿意下如何?」
有那么一瞬間,呼延簡只覺自己的腦子都要燒掉了。
入朝當一衛將軍,聽著威風,其實沒啥屁用,平日里能管的就只有兵籍罷了,都接觸不到本衛軍士的日常操練、器械發放、官員遷轉。
便是出征了,一衛也不一定全部出動,指揮大軍的更不一定是本衛將軍,而是朝廷委任的都督、招討使之類。
右驍騎衛將軍,也就說出去好聽罷了,其實沒多少實權的。
爵位倒是比較實惠的賞賜,但比起武強鎮四千余戶居民來說,又不太夠了,總之怎么都是虧,不劃算。
不過他很快又想起路上見到的被押來的高句麗王太后、王后,心中暗嘆一聲,和今上硬頂是沒有好處的,于是裝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哽咽道:「臣喜不自勝,都不知說什么好了。」
邵勛看著眾人,打趣道:「呼延卿高興壞了。」
眾人紛紛湊趣笑了幾聲。
邵勛恍若未覺,只吩附道:「盡快打制官服、印信,再行文汴梁,將食邑民戶選定。」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又看向呼延簡,道:「朕還要在幽州巡視一段時日,卿就跟在朕身邊吧。武強鎮那邊,大可書信一封,遣親信送回去就行了。」
「臣遵旨。」呼延簡應道。
這個時候,他只覺嘴里的酒有點苦。
如果沒猜錯的話,罷鎮這事應該綢繆很久了,只待平定慕容鮮卑就開始著手施行。
說不定這會朝廷使者已經在路上了,武強鎮附近或許還有朝廷兵馬,而他和鎮內主要官員又被迫跟在天子身邊,什么招都使不了,如之奈何。
什么海天盛筵,明明是鴻門宴啊,今上是真的黑啊。
武強鎮塵埃落定,在座諸人也差不多都明白了。
禁軍、府兵將領幸災樂禍地看著一大群鎮將、鎮副、長史、司馬之類的官員,暗笑攻打慕容鮮卑、高句麗時這些人打頭陣,精兵強將死傷慘重,這會又被天子要求罷鎮,想死的心都有了吧?
更有人精光四射地看著一干鎮將,暗暗琢磨班師的路上會不會還有戰功可撈。
群龍無首之下,打一群精銳盡出的留守贏兵并不難,可謂白撿的功勞。
另外,天子似乎將諸鎮兵馬都安排在北平和渝水一帶,各自離著百余里。爾母婢,這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啊,沒說的,若有人不同意,這會就可擊鼓聚兵,出動平叛了。
軍鎮官員們也感受到了禁軍、府兵大將們若有若無的目光,紛紛心中一凜。
邵勛將眾人的目光盡收眼底,笑了笑,又道:「易京鎮蘭卿亦勞苦功高一一」
「陛下,臣愿入朝。」鎮將蘭武很是光棍,直接出列。
「卿何急也!」邵勛笑道:「也罷!卿可任前軍將軍一職,進爵墊江縣侯。」
「臣謝陛下隆恩。」蘭武大聲道。
「蒲陽山鎮—」邵勛接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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