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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末長劍 第一百八十五章 空虛
箭如雨下,火光映紅了半個夜空。
刀劈斧砍,尸體充塞了整座城寨。
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的古道上,一群群俘虜啼哭而走。
邵裕坐在樹下,就著火把微弱的燈光,一筆一畫繪制著地圖。
一路行來,城寨不少,但大部分都繞過了。
一開始繞得戰戰兢兢,擔心大軍過去后會被人截斷后路,因此他甚至還特地設計了一個伏擊戰術,打算趁機殲滅來抄截他們后路的賊兵,但在山里等了整整兩天都沒等到。
后來反復思考,再詢問玄菟土人,確認這些地方屢遭慕容氏劫掠,都被打怕了。
于是便不再管了,專心搜掠,及至目前為止,軍中糧草尚支兩旬,竟然越打越多了。
他們甚至還幫高句麗人收割了一些莊稼,多為糜子、黃豆、粟米之類,與北方很多地方大差不差,還能適應。
“前方就是木底城(今新賓木奇鎮)了,有沒有查探過?”聽到前方傳來動靜,邵裕頭都不抬,問道。
“大王,木底城似乎增兵了。”幢主劉九答道。
邵裕抬頭看了下他,問道:“侯莫陳呢?”
“還在木底城西。”
邵裕收起地圖,思索了下,道:“看清楚了?”
“清楚了。”劉九答道。
邵裕許久沒有說話。
其實他半途分了一次兵。
過高爾山城后,向東行了數十里,然后一分為二,宇文部三千騎打著他的王旗,繼續向東,沿著小遼水(渾河)大肆燒殺搶掠,而他則帶著燕王府護軍、左飛龍衛、悉羅部輕騎約一萬一千人折向東南,進入南蘇水(蘇子河)流域,直奔木底城。
從玄菟、遼東二郡通向高句麗的道路其實非常復雜,大體上分南北兩道但兩道中又有分叉,邵裕現在走的便是北道中的南道,又稱“木底道”。
這是一座平地與山城相連的城池格局,即當道有城,在其北五里的山上還有一座山城,共同構成了木底城。
這高句麗人怎么回事?明明王旗在北邊,卻不去北邊防御,反而要在南邊增兵?是何道理?欺軟怕硬嗎?
不管他了,來就來,還怕了你不成?
想到這里,他下達了命令:“明日揀選一部分未及送走的俘虜,押到城外,讓他們哭。”
“遵命。”劉九應道。
邵裕又看了他一眼,道:“若立下戰功,你便可獨領一營了。孤正是用人之際,唯才是舉,不問出身。”
“謝大王恩典。”劉九喜道。
閏七月十八,木底城外哭聲連天。
一群群的男女老幼被押上了陣前,撕心裂肺地哭喊著。
城內一開始毫無動靜。
侯莫陳參大手一揮,刀斧手上前,手起刀落,頃刻之間,百余枚頭顱滾落而下。
城頭頓時大嘩,無數人跑來跑去,似乎還有唾罵之聲雖然聽不懂他們在罵什么。
邵裕站在一處高地上,面無表情地看著。
舍人郭時跟在身后,為其牽馬執槊。
郭時見過邵勛,此時難免將父子二人拿來比較。在他看來,兩個人都挺狠的。
譬如眼前這般抓百姓來攻城,父子二人都做過。
區別在于今上會驅使百姓攻城,消耗守軍的氣力和箭矢,而燕王則換了一種玩法:當眾斬首,激守軍出城來戰。
老實說,郭時不覺得這種辦法有什么效果,有些人的臉皮是真的厚,他們基本不太可能——呃,郭時瞪大眼睛,發現木底城城門大開,大批軍士魚貫而出,在城下列陣。
邵裕也神色一振,仔細觀察著出城的敵軍。
片刻之后,他放聲大笑。
甲胄不多,器械也不甚精良,與之前被他擊潰的一支部伍類似。
不過人數卻多了不少,似乎有四千余眾。
邵裕瞇著眼睛又看了一會,不,可能有五千,其中步卒四千余、騎卒數百。
在這一刻,他無比感謝父親早早就逼著他們兄弟幾個學會點計敵兵人數,甚至不惜帶著他們登上大震關,一一考核。
這些不起眼的小事,到如今慢慢都變成了他寶貴的財富。
上一次擊潰敵人靠的是騎軍勇猛,這一次的敵人比上次略強,需要換一個打法了。
思慮間,他的目光落在了木底城外的一座石橋上。
此橋橫跨南蘇水南北兩岸,應該是為了便民所建,戰斗的關鍵便著落在此處了。
他的呼吸漸漸有些粗重,手心也滲出了些許汗意。
在注意到其他人都看著他后,邵裕深吸一口氣,心中默念:沒有人天生就會打仗,我從小學了那么多,又練兵、治軍這么多年,我不比別人差,現在只需證明自己。
“傳令……”他中氣十足地下達了命令。
隨著命令下達,各支營伍立刻開始了行動。
因為梁軍多騎兵,故排在最前面的燕王府護軍稍稍向后退卻了一陣。
這其實是一種非常危險的操作。
郭時聽到了神色大變,在狹窄河谷地中撤退,十分擁擠,一個不好就亂了。
邵裕卻瞪了他一眼,道:“我與將士同吃同住多年,上下無疑,何懼哉?”
郭時心下稍安。
果然,正如邵裕所說,燕王府騎兵是他一手帶起來的,相互間十分信任,退卻之時,看到燕王仍站在山坡上后,心下大定,有條不紊地開始了行動。
走在最后面的一股人甚至還拋射出了一輪箭矢,落入正在向木底城方向奔去的高句麗百姓人群之中,制造了大面積的殺傷。
高句麗人憤怒欲狂,加快腳步,追了上來。
騎兵畢竟四條腿,雖然道路狹窄,但終究還是散了開去,露出了在南蘇水北岸列陣的四千名左飛龍衛府兵部曲的身影。
他們高舉著長槍,齊齊大吼一聲“殺”,舉步而進。
高句麗人赤紅著眼睛,根本不管他們前面是什么人,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
密集的馬蹄聲響了起來,不過不是在北岸,而是南蘇水南岸。
在邵裕的目光中,精挑細選的左飛龍衛府兵三千余人策馬疾行,沿著水南平緩的河谷地一路向東,越過了河對岸的燕王府騎兵,越過了自家部曲,越過了高句麗的大陣。
沖到離木底城不過百余步的地方時,慢慢轉向,分批下馬。
石橋兩頭其實有部分軍士守御,還臨時安放了鹿角高句麗人并沒有大意。
但左飛龍衛的將士們下馬后,齊刷刷抽出長劍、大斧、步弓,只一輪沖鋒,就擊潰了橋南的數十高句麗守兵,然后斬斷鹿角,涌上了石橋。
北岸還有百余人,驚得目瞪口呆。
長劍奔涌而至,瞬間劈開了一條血路,百余敵兵被沖得七零八落。
木底城頭的守軍驚慌失措,大呼小叫。
府兵們紛紛過橋,瞬間便過來了兩三百人。
木底城門再度大開,最后的守軍已經沖了出來,似乎想要挽救危局,城內隱有鼓聲,大抵是在聚兵。
沒辦法,他們不能讓這股府兵繞到己方主力側后,否則萬事皆休。
過橋的左飛龍衛將士越來越多。
一名背插認旗的隊主大吼一聲“隨我來”,便帶著數十人直沖城門,與迎面沖出來的高句麗守兵戰在一起。
長劍揮舞之下,血肉紛飛。隊主戰著戰著,便已被高句麗軍士淹沒,不見了身形。
后方又涌來百余人,梁、麗雙方將士都沒了陣型,各自堵在城門口激戰。
麗兵瘋狂地沖擊著,梁兵雖只有百余人,但就是死死釘在城門口,絕不后退半步。
另外一側,整整兩千四百名府兵列好了陣勢,從后方朝高句麗主力大陣發起了沖鋒。
麗兵遭前后夾擊,喧嘩聲一片,再不復之前那股紅著眼睛猛沖猛打的勢頭,陣型前后脫節,亂作一團。
密集的馬蹄聲再起。
早就等候已久的悉羅部輕騎從戰場一側殺出,箭矢如雨點般落入麗兵大陣之中,將其最后一絲抵抗意志擊垮。
山坡之上,所有人都用嘆服的目光看向邵裕。
邵裕面帶微笑,但緊握著的拳頭里卻滿是汗水。
沒有人比他更緊張,沒有人比他更享受這一刻。
先激怒守軍,迫其出城來戰,再退后引誘,令其離城稍遠。關鍵時刻,騎馬步兵高速戰場機動,奔襲敵軍后方,動搖其陣腳,烏桓輕騎完成了擊潰敵人的最后一擊。
但他也知道,沒有左飛龍衛將士高超的戰斗素養,他這個計劃不一定能順利執行下去。
光突破石橋,再封堵城內援軍——可能不多,但一定夠拼命——然后發起沖鋒這種事,換一支部隊來,未必能成功。
很多將領總是抱怨完美的計劃執行不下去,原因固然很多,但他手下的兵員素質不能勝任過于復雜的戰術,很可能是重要原因之一。
他成功了,得益于父親苦心孤詣培育了多年的開國老兵。
高句麗人的軍陣如同崩潰的大堤一般,散了個七零八落。
正面的府兵部曲墻列而進,長槍刺殺不斷。
烏桓騎兵從側翼發起攻擊,不斷用箭矢收割人命。
燕王府騎兵也加入了戰場,他們用長槍大槊,勇猛地破入敵軍陣中,勇不可當。
兩千余名府兵自背后掩殺,長劍揮舞之間,人頭紛紛落地。
這一仗打得十分“扎實”,出城的五千高句麗步騎幾乎無處可逃,四面八方都有梁兵,被殺得人仰馬翻。
最慘的大概是那五百騎兵了。
他們被布置在大陣正中央,大概是關鍵時刻反沖擊用的,此時被裹挾在步兵人叢之中,進退不得,紛紛落馬……
再長的戰斗總有盡頭。
在徹底擊潰高句麗五千主力后,梁軍步騎沖向木底城。
殘存的敵軍毫無斗志,紛紛潰散。
騎兵率先入城,見人就砍,逢人便殺。
左飛龍衛則再分出一部分人手,前方五里外的山城趁虛襲取之。
這一天,對木底城的高句麗人來說,是血色的一天。
邵裕展現了和父親不同的一面,他幾乎沒有限制士兵的殺戮,給了他們充足的發泄良機。當太陽落山之際,整座木底城像被狂風暴雨摧殘過的小樹苗一樣,渺無生機。
隨著清脆的鉦聲響起,殺戮才告一段落。
殘存的木底城百姓被驅趕了出來,清理街道,掩埋尸體。
邵裕則令人清點物資,拷訊俘虜。
吃罷晚飯后,他得到了第一份審訊記錄:高句麗王親率四萬余眾齊集南道,匯合慕容氏殘眾,意圖阻擋梁軍主力。
他不由得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將宇文部喚回來。”邵裕想了想后,又補充了一句:“聽聞從兄還在圍攻催陣堡山城(今鐵嶺東,又是一個高句麗越境修筑的山城),不要打了,將兵都調過來,就說我這一路破了,賊勢空虛。”
信使很快離去。
邵裕經冷風一吹,才感覺方才渾身都濕透了,不過心情卻好得無以復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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