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末長劍 第五十四章 身份

邵勛回到辟雍之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督伯不在，好像缺了主心骨一樣，做什么事都心緒不寧。

他一回來，所有人都“活”了過來。手腳變勤快了，不再胡思亂想了，做事也更有勁了。

這就是靈魂人物的作用。

“督伯?！备麝犞骷皸顚氁积R過來行禮，匯報情況。

“你是何人？”邵勛看著臉上包著幾層布，透著股傷藥味，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的楊寶，問道。

“督伯，我是楊寶啊，比你早回來一步?！睏顚毤钡馈?p/> “沒留下來養(yǎng)傷？”

“皮肉傷，不礙事。”

邵勛點了點頭，贊道：“君還是很勇猛的?！?p/> 當(dāng)初沒看清，楊寶好像被人迎面砍了一刀。

但有兜盔、甲胄在，如果沒被砍中要害，確實難死。

這廝，當(dāng)時莫不是順勢躺下了？

這里人多，他打算給楊寶留點面子，便揭過了這個話題。

“一個個說。”邵勛坐了下來，看著眾人，說道。

糜晃不知道去哪了，讓邵勛很是無奈。

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啊，大哥。這會要是被人突襲，指揮官不在，一旦輸了，找誰說理去？

“督伯，兒郎們一直分批溫習(xí)功課、錘煉武技、生火做飯、修理器械，并無懈怠。”吳前第一個說道。

“那幾個教諭沒亂來吧？”

“只教讀書識字，偶爾講些典故。倒是那位庾家郎君，引經(jīng)據(jù)典，講了很多。”

“我知道了。”邵勛點了點頭，道：“下一個?！?p/> “督伯，將士們這些時日一直在搜殺殘敵，繳獲甲仗千余，堪用者不下七百，剩下的修修補補，拆東墻補西墻，也能湊合用用。”隊主姚遠說道。

“以后得專門招募一批輔兵了?！鄙蹌紫肓讼牒?，突然有了主意。

輔兵這個兵種，古來有之。

比如最初的上中下軍（俗稱“三軍”），下軍就主要從事后勤保障工作。

不過，東海國的王國兵，上、下二軍都是戰(zhàn)兵，戰(zhàn)時都是臨時征發(fā)工匠、夫子充當(dāng)后勤保障——呃，好像這會大多數(shù)戰(zhàn)兵也是臨時征發(fā)的……

不管怎樣，戰(zhàn)爭這么嚴肅的事情，還是要盡可能專業(yè)化。

省錢固然很爽，有時候就省掉了戰(zhàn)斗力。

在職業(yè)武人大行其道的年代，輔兵同樣要接受嚴格的軍事訓(xùn)練，要上陣打仗。戰(zhàn)兵部隊有缺額后，第一選擇是從輔兵中調(diào)人補充。

不知道能不能說動司空改革軍制，建立專業(yè)的輔兵部隊，正好把這批孩童少年塞進去——估計很困難，雖然禁軍騎兵部隊已經(jīng)有長期固定的輔兵了。

“下一個。”邵勛擺了擺手，說道。

“督伯，我遣人向南搜索至洛水。原本駐守在那邊的一支部隊已經(jīng)潰散了，但鮮卑游騎并未渡河而來。”隊主余安說道。

“潰散的都是什么人？”

“新安縣征發(fā)來的丁男，一仗未打，直接跑了?！?p/> 奶奶的，連敵人都沒見到，自己原地潰散了，這都什么兵？邵勛很無奈。

要是敵人都是這種貨色，他表演一次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也不是不可能。

“鮮卑人不會來送死的?！彼f道：“下一個。”

隊主們一個接一個匯報，楊寶扭扭捏捏地排在最后面，臉上還掛著尷尬的笑容。

“諸位。”待所有人都匯報完畢后，邵勛理了理思緒，道：“司空要重建王國軍了，辟雍這邊的兵，整體并入下軍之內(nèi)。我當(dāng)一幢之主，糜督護將出任中尉。至于你等，有些人將會有新的幢主了?！?p/>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看向大家。

場中先是沉默了一會，然后便炸開了鍋。

“幢主，我跟你?！眳乔澳昙o大，腿腳不是很靈便，但腦子轉(zhuǎn)得快，第一個說道。

“你管著的那三隊人是我的心血，即便你不提，我也會把伱要過來?！鄙蹌c了點頭，說道。

“幢主，我也跟你。”黃彪大聲說道。

“幢主，其他人我都不服，跟定你了?！?p/> “幢主……”

眾人紛紛表態(tài)。

“幢主，我……我……我給你牽馬執(zhí)蹬，洗刷馬匹?！睏顚気p聲說道。

“哦？劉司馬沒給你安排去處？”邵勛瞥了他一眼，問道。

楊寶一窒，囁嚅道：“這世道，跟著幢主能活下去。幢主，我有勇力的，會騎馬，會射箭，也殺過敵兵。”

“既然你鐵了心跟我……”邵勛沉吟片刻，道：“那就去另一幢當(dāng)督伯，如何？”

“幢主，我——”楊寶有些急了。

邵勛伸出手，道：“且住。你去了另一幢，還是我的人。全幢五百軍士中，至少四成是老弟兄了，你幫我盯著點，有事立刻前來匯報?！?p/> “這……好吧?！睏顚毭銖婞c了點頭，然而又有點不放心，掃了一眼周圍，見人都在，一咬牙，直接道：“我對幢主的忠心，日月可鑒，幢主萬不能放棄我啊?！?p/> “哈哈?！北娙撕逄么笮?。

邵勛亦笑，道：“想什么呢？你也是老人了，只要勤勉做事，我又怎么可能不管你？放心吧?！?p/> “那就好，我聽幢主的。”楊寶松了口氣，臉上有些紅。

不過他不后悔。

世道如此殘酷，想活命怎么了？幢主說了，我是“老人”，你們有些新來的，資歷有我老嗎？笑什么笑！只要我不要臉，一門心思跟著幢主，以后騎你頭上拉屎時別哭！

“事情就這么定了?！鄙蹌着牧伺氖?，止住眾人的笑聲，道：“整軍的時候，糜督護說了算，屆時我會挑五百人自己帶著。沒選到的人，去另一幢，還是自家兄弟，危難之時，自當(dāng)同進同退，明白了嗎？”

“明白了。”眾人轟然應(yīng)諾。

邵勛揮了揮手，讓他們各回各隊，操練兵士。

人都離開后，邵勛又問吳前要來了一份名冊。

“總一百四十六人，最小的九歲，最大的十九歲，十五歲以上的七十二人。”吳前在一旁輕聲說道：“孩兒們對幢主還是很信任的，有些年紀小的堪稱依賴。”

“唔……”邵勛微微頷首。

帶了他們一年半，確實比一般的士兵更聽話，執(zhí)行力更強，從這次擒捉司馬乂就能看得出來。有些少年，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該出手就出手，沒有絲毫猶豫。

或許，他們還沒經(jīng)歷過社會的雨雪風(fēng)霜，沒有太多的利益羈絆，更重感情。

一旦把他們?nèi)拥缴鐣洗反騻€十來年，自身有了牽絆，有了利益拉扯，就沒這么純粹了。

他想起了后世岡村寧次評價日本兵的事情。

崗村認為，戰(zhàn)前組建的部隊，士兵年紀普遍不大，有理想，有熱情，敢打敢拼，作風(fēng)兇悍，不怕死。等到武漢會戰(zhàn)結(jié)束，他發(fā)現(xiàn)本土送過來的補充兵里面一大堆三十多歲的復(fù)員軍人，這些大齡補充兵軍事素質(zhì)還不錯，但在社會上摸爬滾打后，不太信軍部講的那套了，精神上“垮了”，成了“老兵油子”。

當(dāng)然，邵勛所面臨的情況與崗村是不同的，只能說有些許相通之處吧。

這些學(xué)生即便年紀大了，但老師與學(xué)生的身份還在，年幼時的感情還在，即便不純粹了，也比你隨便拉過來的人可靠。

如果自己離開越府，出走他處，這些學(xué)生兵是最有可能跟著自己的。

“三隊我要全部帶走?！鄙蹌渍f道：“你來我的幢當(dāng)個督伯?！?p/> 吳前大喜過望，沒想到當(dāng)了一輩子底層軍戶，臨老了還能混個督伯當(dāng)當(dāng)，世事之離奇，莫過于此。

“謝幢主栽培?！眳乔昂敛华q豫地說道，眼睛還有些紅。

“自家兄弟，這么客氣做什么？”邵勛笑道：“你這個督伯，不需要管訓(xùn)練，這個我親自來抓。你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三隊孩兒們身上，做好領(lǐng)隊?！?p/> “領(lǐng)隊”這個稱呼，邵勛講解過，吳前知道意思，于是說道：“這太簡單了。幢主放心，我一定打理得井井有條，不會耽誤事的。”

“咱們這個小團體，還得努力啊。”交代完事情后，邵勛感慨了一聲，說道：“一個小小的王秉，嘿嘿。還需要時間，還需要時間?！?p/> 那天陳有根提起造反和跑路的事情后，他其實認真推演過。

結(jié)論是：如果這會就拉起隊伍出走，當(dāng)流民軍甚至土匪山賊，是沒有前途的。

首先，沒有那么多資源來武裝部隊。

軍事訓(xùn)練是一項消耗巨大的活動，吃的就不談了，光說器械消耗，就非常巨大。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生產(chǎn)基地，沒有大量儲備物資，你是不可能長期練兵的。

流民帥帶的部隊，別看威風(fēng)凜凜，四處亂竄，但在大晉軍事力量徹底消耗完之前，他們也只能“流竄”了，很難站穩(wěn)腳跟。結(jié)局要么是潰滅，要么是被招安，但招安了就受制于人，無論是糧食還是武器供應(yīng)，上頭把得死死的，不會給你任何機會——除非“上頭”自己崩了，那樣可能會有機會。

其次，沒有那么多老手來訓(xùn)練軍隊，分擔(dān)自己的壓力。

當(dāng)初糜晃給他前后送了兩百人，其中不少是洛陽中軍潰卒，他們熟習(xí)武藝、軍陣，可以分擔(dān)訓(xùn)練壓力，是流民軍極度缺乏的人才。

最后，被打上了流民帥的標(biāo)簽后，很難有人來投了。

貧窮、吃不飽飯，被人四處攆著跑，沒時間發(fā)展根據(jù)地，缺乏人才和武器，更被人歧視，想翻身很難的——大晉現(xiàn)在沒有一支流民軍上得了臺面，齊萬年、張昌、石冰、封云或已經(jīng)被剿滅，或即將潰滅，即便穿越者去帶隊，在鄉(xiāng)間塢堡林立的情況下，真能比他們好多少嗎？

社會環(huán)境不一樣，在世家大族把控著鄉(xiāng)間土地、人口的情況下，你即便真打敗了官軍，得到了一塊地盤，也只能做到表面統(tǒng)治，圖一樂罷了。沒有官面上的身份，塢堡帥、世家大族們就不認你，稅都沒有，只能繼續(xù)流竄。

在沒能整出幾萬、十幾萬軍隊暴力破局的情況下，官面上的身份是很重要的。

所以，他還需要時間發(fā)育，以培養(yǎng)出真正屬于自己的第一批軍官種子。

當(dāng)然，如果實在混不下去，那也沒辦法，只能做最壞的打算。

眼下顯然還沒到那個地步。

“幢主，糜督護回來了。”陳有根匆匆走了過來，喊道。

“我這就去迎接。”邵勛重重拍了拍吳前的肩膀，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