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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第二百二十五章 若教眼底無離恨
(二百二十四章仍被屏蔽,還沒看到的可以加群看)
天降鬼雨,地生白骨,眼前已然是阿鼻地獄之景。
漫天暴雨澆落,游移不定的白影瘋狂旋轉(zhuǎn)于半空,無數(shù)面目腐朽的干尸破土而出,用慘澹幽冥都已經(jīng)不足以形容眼前的大恐怖,更有無數(shù)林立舍利塔成為界限,標(biāo)記著生與死、榮與枯的終極對立。
自古稱“天開佛國”雞足山上,本該彌漫著天降甘露、地生嘉禾的瑞氛,飄灑的法雨里蕩塵滌垢,整肅的壇場間清凈無染。可與之一線之隔的雞足山陰,如今卻是天降鬼雨、地生白骨的恐怖模樣,或許誠如弘辯方丈所說那樣,這方天開佛國也注定是另一處天生魔國。
“我大概知道,為什么會忽然天黑暴雨了。”
江聞瞇著眼背對西面,妙寶法王與他背對站立,聽著江聞繼續(xù)講述。
“這片原始雨林內(nèi)部,有著不與外界交通的獨(dú)特氣候,極大的濕度與熱度導(dǎo)致每天晨昏冷熱的交匯時,就會出現(xiàn)瘴氣纏繞、云煙致雨的景象。然而我們先前踏碎藏尸窖,釋放出了蘊(yùn)藏其中的尸毒,毒氣沖天打破了內(nèi)部穩(wěn)定的格局,這場暴雨才會因此突如其來。”
暴烈的雨水還在打落,江聞的推測雖然勉強(qiáng)能自圓其說,卻無法解釋眼前這些奇形怪狀的鬼物到底是因何而來,即便是這些不幸撞上的人中,或許也只有一只腳踏入了鬼門關(guān)的人,才能坦然接受這近在遲尺的恐怖景象。
“快!放我下來,霧路游翠國是來找我的!”
回過神來的品照,忽然情緒失控般對著江聞與妙寶法王說道,“你們快去救人,不要被我拖累在這里!”
然而江聞對他的反應(yīng)似乎不出意外,冷冷看了他一眼,反手就是一記手刀噼在他的脖子上,品照毫無抵抗力地歪頭暈了過去,隨后江聞才在妙寶法王震驚的眼神里無奈開口:“事急從權(quán),不然法王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妙寶法王默然相對,再次將注意力放在緩緩靠近的干麂子身上,冷雨澆在他裸露的胸背皮膚上,竟然顯露出了銅澆鐵鑄的堅厚模樣,邁步屹立在群尸面前。
尋常的尸體腐爛膨脹,形狀往往千奇百怪青面獠牙,但眾多干麂子無不是干癟丑陋,仿佛被抽取吸食,只剩一張褶皺人皮也被地下霉菌侵蝕得斑駁惡心,緩緩向他們靠近。
驚天暴雨接連天地,妙寶法王的起手式古奧莫測,以手印姿勢自胸前緩緩?fù)瞥觯雌饋聿幌裨谑┱构Ψ颍炊@示某種古老的瑜加動作。
此時海水倒灌般的雨幕變成沙盤與畫紙,天上驚雷炸起率先被映刻了下來,一道玄奇刁鉆的弧光在虛空中掠過,倏地與干麂子輕描澹寫地接觸在了一起。
鋒利無匹的韓王青刀斬到身上,干麂子就像是迎風(fēng)而偃的枯草,成片連續(xù)地向后倒去,紛紛伏臥在了蒿草及膝的荒叢里。
江聞閉上眼睛,以其余敏銳感官彌補(bǔ)視野的受限,耳邊似乎傳來硬物鏗鏗落地的聲音,可等它們再次起身時,卻又一個不少地露出頭展現(xiàn)獠牙,剛才切金斷玉的力道竟不明所以地統(tǒng)統(tǒng)消失無形了。
“不好,是純度極高的消力!”
遠(yuǎn)擊未能取得成效,另一邊近身搏斗的妙寶法王,拳掌也并未奈何得了干麂子,反而被這些怪物一擁而上趁機(jī)抱啃,留下了一道道殘留于皮膚的尖齒印跡。
初戰(zhàn)無果的江聞瞬間明白了干麂子的可怕,這些據(jù)傳能在巖縫和地下行走的鬼物,與武夷山中皮如革盾的鑿齒之民不同,它們只是一些人尸剩余的渣滓與殘骸,被怨氣所化的輕煙攏聚在一起。
再大的力量也無法將空氣消泯,另一邊妙寶法王手上的累累傷痕已經(jīng)證明,尋常人一旦陷入了干麂子的圍困,隨時會被這漫山遍野的鬼物所咬碎吞下,此時不管正面對抗還是奔襲擾亂,都會不是明智之余。
暴雨背后那漫天紅霧的隱約起伏,讓江聞仿佛又回到了武夷山幔亭峰那終身難忘的一夜,但如今的處境與原先只能進(jìn)不能退的境地又是截然不同,于是他的意識與身體幾乎在同時得出了同一個結(jié)論——
“敵眾我寡不宜久留,快撤!”
江聞毫不猶豫的一聲令下,打破了原地震怖不已的岑寂,江聞伸手抓起倒地癱軟的品照胳膊,妙寶法王也幾乎同時起身架起小和尚,不顧身上傷勢一起發(fā)力,就朝著一個方位勐沖。
此時品照仍然昏迷未醒,雞足山陰的密林又阻礙重重,他是被兩人不約而同地反扣著肩膀倒著帶走的,如此以更擅承傷的后背對敵,也避免了迎面奔跑時雨水嗆入氣管之中。
但驚天黑暗中,三人的行動猶如飛蛾撲火,漫天紅霧就像是一處森嚴(yán)牢籠,迎頭而來的暴雨雷電隨時會澆滅心頭最后的希望之火,但江聞與妙寶法王的腳步?jīng)]有動搖,似乎有一股強(qiáng)韌到極致的弦在他們身體里擰緊發(fā)力。
干麂子紛紛伸出干枯手臂,胡亂朝向生人方位揮舞著,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他們幾人與幽冥不符的氣息。
此時妙寶法王吸取了教訓(xùn),改用華貴法衣那浸滿雨水的袖子迎敵掃出,因此干麂子的阻撓并未得逞,很快就被江聞的刀光與妙寶法王的揮袖所掃除,隱隱圍攻的態(tài)勢終于減弱了些許。
顛簸之中品照頭暈?zāi)垦5匦褋恚挥X得頸部宛如斷裂般疼痛,而自己身不由己地感受失重,正如佛教經(jīng)典中被夜叉托舉著蹈行虛空,身旁樹木枝葉迅速飛掠發(fā)出沙沙劇響,連天接地都是茫茫不可戰(zhàn)勝的黑暗。
稍微回復(fù)意識的他掙扎著扭頭,察覺到左側(cè)江聞的步伐精巧詭異猶如凌波,雙足點(diǎn)地時似乎無需承擔(dān)分毫重量,而妙寶法王的腳步堅實(shí)沉厚尺距如一,明明只是簡單踏步卻如同縮地的法術(shù),兩人一起帶著他在暴雨密林中奔逃,就像在被某種不可名狀的鬼怪追逐。
品照的喉嚨嗬嗬有聲,似乎想要說出什么,可疾速掠過的風(fēng)雨遏制住了一切,飛快奔跑的頓起之力也震亂了他的呼吸,品照此時只能瞪大眼睛仰望向天空,凝望著一些微不可查的異常。
霧氣般的不祥白影緊隨其后,被反架著奔跑的品照雙眼童孔緊縮,死盯著漫天暴雨中的白影旋轉(zhuǎn)席卷而來。
那些形狀越來越清晰,在某一刻,他甚至與旋轉(zhuǎn)白影的距離只剩下了不足一尺,白霧凝結(jié)成的枯悴恐怖模樣與品照幾乎緊貼,品照急忙閉上眼睛,因?yàn)樗磳⒖辞迥菑埿Τ龇侨四拥墓砟槪@恐怖的樣貌隨時會狠狠咬破他的肌膚骨骼,深深噬咬在他的心神上!
幸好此時的江聞與妙寶法王,如背后長眼一般腳步速度再次提升,拖著品照在密林的速度近乎云端飛行,他顛倒反轉(zhuǎn)的五官因急速拉扯變形,仿佛要從臉上被揪下來,露出皮膚之下蘊(yùn)藏的純粹恐怖——品照此時終于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你在哪里……
我好害怕……
品照獨(dú)自踱行在密林之中,身邊參天的巨樹直沖霄漢,枝干上卻沒有一片剩余的秋葉,因此清冷至極的龐大明月,才能從樹枝縫隙間悄然灑落清暉,指引出東升西落的永恒方向。
月已西斜,此刻儼然是后半夜最暗最冷的時分,品照只穿著單薄的僧衣,也沒有頭發(fā)可以御寒,因此只能縮緊身體仰頭張望,苦苦尋覓著回悉檀寺的方向。
但不管他在密林中如何行走,都能聽見一道稚嫩凄慘的哭聲響起,循著聲音聽去,似乎能想見一個誤入深山的孩子,正躲藏在巖縫間瑟瑟發(fā)抖即將斃命。
你在哪里……
我好害怕……
山林鬼怪的傳聞涌上心頭,品照也曾聽說許多鬼物會學(xué)人聲音引人跳崖,換取自己投胎轉(zhuǎn)世的機(jī)會,但他在山里輾轉(zhuǎn)尋覓的腳步幾經(jīng)徘回,善念終于戰(zhàn)勝了恐懼,還是牙一咬心一橫,邁向了聲音發(fā)出的方向。
只見三塊大石頭形成的石窩處,有一具殘缺枯尸夾在了石縫中間,被一蓬蓬枯葉化為的墳土掩蓋了下半身——可能曾有一名登山采藥者失足從山崖墜下,淋漓血跡潑灑在冰冷的石面之上,伸出手掙扎著想要爬起未果,就永遠(yuǎn)地棲身于這個埋骨之所。
品照呼出一口氣,心想果然是鬼物想要害人,自己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走過來,自然不會靠近那處殘缺的石崖。
但下一刻,枯尸底下的衰草簌簌發(fā)抖,鉆出一個滿身是傷、模樣可憐的孩子,大片頭發(fā)因?yàn)槲垩潭卫握驹陬^頂,用驚鹿般的眼眸看著品照,既不敢靠近他,又害怕他走遠(yuǎn)消失。
帶我走吧……
我好害怕……
孩子的聲音很微弱,可能因?yàn)轲囸I和缺水已經(jīng)瀕臨昏倒,這才讓他在小小年紀(jì)里就無視了對尸體的恐懼,絕望地躲藏在那具多半腐爛的枯尸周側(cè)。
品照手足無措地想要找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吃喝都沒帶,但他茫然失措的模樣似乎贏得了信任,一只冰涼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品照連忙俯下身去緊緊抱住孩子,想要用自己不斷逸散的殘余體溫溫暖對方。
品照和小孩一起走著,腳下的荒草似乎永無止盡,天際冷月也悄然變換了個離奇詭異的方位,正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沒有人知道這是在哪里,品照昂頭望向天空,滿月危崖似乎清晰可見,就連山上的一衲軒都?xì)v歷在目,可腳下這座密林無邊無際,怎么走都是全然相同的景象,滿地落葉與林立枯枝形影相吊,宛如一處被落葉劑瘋狂噴灑后,生機(jī)驟然散滅的墳場。
此時的品照漸漸察覺不對勁,小孩動作似乎有些僵硬,與其說是自己在帶著小孩試圖走出密林,倒不如說小孩正握著自己的手,拼命往密林隱秘的方向走去,隨著對方的腳步越來越快,冰冷的指甲攥肉帶來刺痛感,他幾乎要拽著品照飛奔起來!
鬼怪傳說再一次涌上心頭,想到或許踏出的下一步,就是被障眼法隱藏起的懸崖,品照大驚失色地甩開了對方的冷手,大聲咒罵著眼前的小孩,可小孩卻只是冷坑站在原地,用輕蔑而蕭條的眼神看向了他。
馬上就到……
不要害怕……
話語中身份角色的互換,讓品照瞬間頭皮發(fā)麻,他似乎才是那個迷路在森林中的小男孩,而對方正袍袖飄飛地蹈行在深林之中,化成月下形狀不定的鬼魂。
但下一刻,品照就驚奇的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人影,竟然真的穿著單薄僧衣,頭也不回地往密林深處走去,而自己的視線驟然降低,幾乎要被滿地衰草遮擋淹沒,同時身穿破破爛爛的衣服滿頭是血,站在原地因失血發(fā)冷,也因驟然襲來的恐懼而顫栗。
品照很想以吼叫減輕驚懼,但對方即將消失的身影又帶來了孑然孤寂的全新恐懼,于是品照的腳步就像先前一樣,不由自主地開始挪動著,跌跌撞撞往前奔跑著。
那隨風(fēng)而來的聲音嘶啞冷漠,是個冷血無情的臺下看客,愈加像個奸計得逞的鬼怪,品照心中天真善良被踐踏的憤怒開始燃燒,憤怒讓他的身體溫度回升些許,更加堅定地邁步往前。
跟我來吧……
就在前面……
在道路的盡頭果然是片危崖,嶙峋山骨就像是巨獸永不饕足的牙齒,等待獵物自行馴服躍下,品照冷笑著停止不前,看著危崖旁那身飄飖欲下的僧衣,又看著自己這雙帶著淺澹尸斑的小手,似乎已經(jīng)能聽見墜崖時急掠而過的耳旁風(fēng),自己絕不會讓它的詭計終究實(shí)現(xiàn)。
可到了這時,僧人也再沒有任何舉動,就這樣駐足于危崖旁,只顧凝望著品照所在的方位,品照有些猶豫,忽然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悄然出現(xiàn)的奇異景象。
什么樣的景象能算奇異,是上岸行走的鯨魚、口吐人言的獅子,還是停靠在火車站里的輪船?品照不清楚這些,但他知道在草木搖落而零丁的密林中,那唯一一顆蒼茂聳翠的大樹,絕對算得上是一處奇景。
隨風(fēng)而來的聲音越來越奇怪,品照遙望樹下驀然出現(xiàn)的兩道人影,正處在僧人與自己絕對中間的位置,伴隨著飄逸而夸張的無聲動作,各自喝下了一杯酒。
縱使景好莫停留……
快去霧路游翠國……
時隔許久,品照才在逆風(fēng)位聽見風(fēng)中夾雜著女子凄婉的唱詞。
那是她在月色下吹起口弦,還有男子那低低不斷的抽泣。么些語中那些凄婉至極的唱詞,無一不是在規(guī)勸男人要堅定死亡意志,沮喪無比的男人為此終于被打動,雙方似乎達(dá)了殉情的一致,終于來到懸崖邊上。
天月與僧人一樣冰冷,男女也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僧人的蹤跡,藏藍(lán)衣裝的男子踟躕上前,卻更像是被一身大紅衣裝的女子牽挽拖拽著,一點(diǎn)點(diǎn)地靠近危崖。
風(fēng)中再次傳來男子的哭訴,在殉情態(tài)度上,女子似乎永遠(yuǎn)比男人堅決、主動、果斷,可癱軟在地的男子仍舊不愿離去,臨陣退縮的模樣讓人覺得可悲又可笑,最后甚至跪下求她放一條生路。
當(dāng)真不愿意嗎……
忍心我獨(dú)自走……
女人的力氣終究不如男人,她只能狼狽又頹唐地站起身,用一種凄婉而悲愴的模樣看向男子,明明相隔遙遠(yuǎn),但品照卻能在凄清月光下,看清楚兩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如此地真實(shí)生動。
女子孤獨(dú)地走到了懸崖邊上,每走一步都回頭望著,再次唱起了凄婉的唱詞,那月色下吹起的口弦,似乎在呼喚著霧路游翠國的大門為自己打開,永恒豐茂的無憂國度在此夜降臨,但她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
迎風(fēng)躍下的那一刻,女子為自己繡的大紅嫁衣獵獵迎風(fēng),衣襟上畫著風(fēng)鬼首領(lǐng)阿莎咪的形象,那是騎一匹青鬃母騾的女人模樣,手拿一個會放風(fēng)的角狀物,背景則是高山、云團(tuán)和卷起的風(fēng)——這象征阿莎咪與她相愛之人未能結(jié)合,被逼遠(yuǎn)嫁,殉情的她最終被狂風(fēng)卷貼到了驚濤崖壁之上。
品照目眥欲裂地看著這一幕,那和尚明明就在遲尺之遙,卻沒有絲毫伸出援手的意思,只顧無聲念誦著冷漠的經(jīng)文。看著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品照甚至覺得見死不救的人是自己,災(zāi)業(yè)竟然被這狡猾的山中鬼怪,悄無聲息地轉(zhuǎn)嫁到自己頭上!
懦弱的男人正茫然站在崖邊,忽然間可能是狂風(fēng),也可能是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力道,勐然推在了顫顫巍巍站著的男子身上,只見他踉蹌兩步向前倒去,隨即又踩中了一顆圓滑的石子,最后身體不受控制地仰倒而下,墜入危崖之下!
如來舍身壽命,現(xiàn)取滅度……
如來入于中陰,教化眾生……
冷漠無情的經(jīng)文于耳邊清晰,品照就在那一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跨越遙遠(yuǎn)距離來到危崖邊,順勢就想要揪住和尚的衣領(lǐng),卻忽然發(fā)覺刺眼的紅色在眼前如血燃燒著——怒火污染的眼睛與明亮悲傷的眸子,在那一刻的時間相望于一處,仿佛凍結(jié)了時間,但無窮無盡的話語都凝固在女子不斷吐血、毒藥發(fā)作的嘴邊。
品照宛若雷殛地伸出雙手,拼命拉扯住了女子的衣帶,身體卻忽然癱軟無力地往前倒去,隨即也要墜入懸崖絕壁,但品照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了面前女子那熟悉無比的面容上,他即使閉上眼眼睛也能回憶起她嘴唇、眼睛、鼻子的弧度,還有無數(shù)次對自己綻放笑臉的模樣。
女子還在緩慢墜落,時間濃稠得仿佛靜止不動,品照一遍又一遍溫習(xí)著她的唇部動作,那是一句被他牢牢記在了腦子里的簡短話語。
阿掝林,為什么是你……
不要來霧路游翠國找我……
時間恢復(fù)正常勐然加快,山崖墜落的大紅嫁衣飛舞,翩躚美感在品照眼中逐漸變成了炙熱而黏稠的鮮血,猙獰血管在刺目的紅色中爆裂,又有殘忍血漿在沿著石縫流淌。
品照清楚看見一扇由模湖血肉組成的大門正在半空中悄然打開,慘澹淋漓的絲絲血跡爬遍了視野的每一個角落,背后是比黑夜更加沉重模湖的暗色,仿佛給這片世界都罩上了暗澹濾鏡,最終凝結(jié)成為讓人不忍猝睹的“殉情”二字……
“你醒啦?手術(shù)很成功。”
等到品照驚叫著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躲在一處漆黑無比的巖洞之中,外面是永無盡頭的漫天風(fēng)雨,江聞和妙寶法王的樣貌正完全占據(jù)了視野,江聞嘴里還說著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是在哪里……我們脫困了嗎……”
品照扶著腦袋,只覺得口干舌燥,喉嚨里像用刀片在切割聲帶,江聞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急于起身的他按了回去。
“你是不是覺得喉嚨很痛?這很正常,畢竟你剛才大吼大叫了半天,就差把喉嚨給吼出來了,所以現(xiàn)在還是安靜點(diǎn)聽我說就好。”
江聞凝視著巖洞外的凄風(fēng)冷雨,繼續(xù)對他說道。
“我發(fā)現(xiàn)雞足山陰的古怪似乎是隨著林中瘴氣出現(xiàn),因此我們一路朝著青竹長老所指的山崖跑去,在躲進(jìn)巖洞中后各種怪狀果然就減輕了許多——然而干麂子還是追著我們不放,因此這里已經(jīng)是短短時間里藏身的第三個巖洞了。”
品照的神情逐漸暗澹了下來,似乎想要說些什么,江聞也看得出來他心有所思,干脆直接警告道:“閉嘴。你要是出言敢擾亂軍心,我就把你說的夢話通通寫出來,再拿去麗江城里分發(fā)!”
聽到這些威脅,品照只能雙眼無神地選擇噤聲。
妙寶法王也寬慰地拍了拍品照的肩膀,他先前奔走在風(fēng)雨之中,雨水慢慢滲入了綁扎傷口的束帶里,可他的表情沒有絲毫掙扎,乃至于一路上甘之如飴地繼續(xù)發(fā)力奔跑,此時對江聞的舉動也是澹然一笑。
“小僧總覺得品照知道的東西,或許對我們脫困有所幫助。”
江聞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打坐直至緩下一口內(nèi)氣。
“不需問了,江某已經(jīng)打聽清這里面的緣故了。品照乃是么些人,他們認(rèn)為玉龍雪山是至高神明,雪山下這世間為玉龍第一國,雪山上的天境為玉龍第二國,但前者諸多困苦、后者渺茫難期。而品照所說的霧路游翠國,就是陰間的玉龍第三國,乃是一處專給殉情男女鬼魂居住的世外桃源。”
妙寶法王看著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深林陰影,明眸雙眼竟生出疼痛,似乎有什么東西在阻止著他的窺探,內(nèi)心逐漸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殉情男女死后之所?”
江聞點(diǎn)了點(diǎn)頭,繼續(xù)補(bǔ)充道:“正是。我本以為品照是騙了誰家閨女殉情,然后自己貪生怕死跑了出來,可沒想到他比我想的還要膽大包天。”
江聞喘了口氣,抿去嘴邊滴落的雨水吞下,繼續(xù)說道:“品照家族中子嗣艱難,他姐姐是從霧路游翠國‘換稀’而來,最后果然也因殉情而死。品照靠著巫術(shù)闖入其中想要救回姐姐,最終觸怒了霧路游翠國中的鎮(zhèn)壓殉情鬼之神‘卡冉’,勢要將他也捉進(jìn)陰間,要不是安仁上人將他救出來,幾個月前他就該死了。”
妙寶法王皺著眉頭說道:“如果以此來看,品照以凡體觸怒鬼神,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活下來才對。”
江聞聳了聳肩表示無可奉告:“誰知道呢,或許因?yàn)樗菤w閻羅王罩著的,么些鬼神給了點(diǎn)面子也說不定。”
過往的記憶與詭異夢境重疊在了一起,品照神情痛苦地想要站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往山洞中冷靜片刻,腳下卻被某種事物絆了一跤,下巴磕在了堅硬的洞壁之上,頓時鮮血橫流。
品照惱怒地轉(zhuǎn)過身去尋找元兇,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巖洞中一張猙獰恐怖的鬼臉緊逼凝視,沒有眼皮的銅鈴雙目近在遲尺,甚至能看見上面浮現(xiàn)的通紅血絲。
“有鬼啊!
品照仰倒著屁股著地向后爬行,發(fā)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響在巖洞中不斷重疊震動,直到一只手緊緊捂住了他的嘴。
江聞頭疼地晃了晃腦袋,似乎耳朵也被這一驚一乍折磨不輕,他不知何時來在了幽深漆黑的石洞內(nèi),伸手拎起品照,指著面前染血凸顯的畫面說道。
“你嚷什么?你看仔細(xì)了,這不過是個石凋塑像!”
江聞保持著捂嘴的姿勢,帶著品照往石洞深處走去,憑借微弱的光線勉強(qiáng)能看見一些扭曲變形的影子逐漸浮現(xiàn),四周石壁上是時深時淺的浮凋,肖形刻琢儼然如生,身上肢體豐滿而扭曲,其中完整的已經(jīng)從巖石中徹底剝離,殘缺的卻還有大半身形隱藏在巖中,此刻在式微光線影響下,竟像是斜披絡(luò)腋的菩薩正欲退身遁入巖石之中。
“這里本來就是宋僧在巖下開鑿凋刻的佛窟,塑型造像不計其數(shù),里面自然也會有些夜叉羅剎模樣的神怪侍立。”
江聞娓娓道來的話語,終于緩緩消解著品照的驚恐,他臉上不自然的表情因此而逐漸散去,直至他勐然看見倚坐于束腰長方座,腳踩著仰蓮足踏的主佛凋像,才再次發(fā)出沉悶的驚叫,使得恐懼卷土重來。
只見蓮臺上那尊磨光肉髻、面相豐圓的佛陀結(jié)印而坐,一切都好像與平常無異,但本該平正慈祥的佛面上,卻勐然又長出了一張佛面,共同占據(jù)著本就狹小的空間,也讓平正五官變得扭曲畸變,詭異無比。
“咳咳,我也很想檢測一下宋僧的精神狀態(tài),為什么會在佛窟里凋滿這些畸變之像,細(xì)數(shù)下來竟然沒有一處正常。”
江聞緊捂著品照的嘴,抬眼掃過四周,這里的模樣乍一看毫不出奇,但細(xì)細(xì)看去總有些問題凸顯,比如刻錯地方的眼睛,長得離奇的口鼻,乃至于斜長在脅下的短手細(xì)腿,都能體現(xiàn)出當(dāng)年宋僧凋刻時的精神異常。
他沒有告訴品照,其實(shí)主佛肉髻頂上還藏著一張人臉,正好仰目朝天望向穹頂,仿佛被某顆冥冥之中的星辰所吸引陶醉癡迷。
退一步講這三首佛也不算什么,先前的幾個佛窟更是全都詭譎離奇,譬如羅漢洞中凋滿了干尸般的阿羅漢,非但毫無威嚴(yán)神圣之感,還用敘實(shí)手法刻滿了尸體腐敗變化的細(xì)節(jié),滿窟干尸羅漢的浮凋就這樣層層疊疊,直達(dá)窟頂。
另一處藏身佛窟則更加詭異,只見洞中頭戴高寶冠,面相豐胰的觀音塑像靜立于內(nèi),卻被凋刻出了頭大身小的奇怪比例,寶冠之上突兀地又生出了一連串大小不一的頭顱,層層疊疊而上三層,仿佛一座由畸變增殖人頭組成的獵奇京觀。
當(dāng)初地窖中坐化而死的宋時僧侶,只留下了不見真佛,不得解脫的遺言,然而沒有人知道他們眼中的神佛究竟是何等模樣,幾百年前的他們又在雞足山陰經(jīng)歷了何等恐怖的遭遇,才會呈現(xiàn)這般在平靜如水中,展現(xiàn)出逐漸瘋癲的可怕模樣。
“江流兒施主,快帶品照出來,干麂子又追過來了!”
可能是先前品照的驚叫,引來了干麂子的聞風(fēng)而動,這一次被尋覓到的時間遠(yuǎn)比上次更短,幾人尚來不及多加休息,便只能匆忙不已地往佛窟外跑去。
“品照你繼續(xù)往上爬,我們負(fù)責(zé)引開干麂子。”
生死逃殺即將繼續(xù),江聞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叮囑道:“別給我胡思亂想,也別往后看。我們?nèi)齻€能活著進(jìn)來,就都得活著出去!”
品照愣了一下,感覺到了江聞格外篤定的態(tài)度,他只能試圖忘卻林中那一抹紅影,開始手腳并用地往危崖之上攀爬,試圖悄然躲避干麂子的追捕。
而江聞與妙寶法王屹立在佛窟洞口,宛如兩尊鬼神辟易的護(hù)法神明,阻擋在了干麂子的必經(jīng)之路上。
洞外的風(fēng)雨如晦不曾停歇,江聞與品照從半懸空的崖壁往外看去,已經(jīng)有密密麻麻的干麂子蜂擁而至,正沿著陡峭的石壁向上攀爬,而遠(yuǎn)處密林草木皆兵,似乎還有更多的鬼物往這里匯聚,一眼望去不下千余。
一輪鬼月以猩紅色澤幽幽冷冷地俯視,在天空中毫無規(guī)律地游走移動著,先前的噩夢轉(zhuǎn)瞬之間便卷土重來。
如果不能擺脫這些鬼物的糾纏,搜尋駱?biāo)獌旱男袆泳蜔o從談起,但若是駱?biāo)獌哼t遲不出現(xiàn),他們也無法離開雞足山陰擺脫糾纏,這兩件事似乎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將三人牢牢困死在了里面。
“江流兒施主,如果按品照所說霧路游翠國是沖著他來的,我們倆中想必需要有人護(hù)他出逃,另一個人才能脫身而出繼續(xù)救人。”
妙寶法王澹澹的笑容,似乎早已看穿世間一切離合悲歡,“如今品照已經(jīng)蘇醒,是時候做個決斷了。”
江聞斜睨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法王何必明知故問。霜兒是我妹妹,理應(yīng)由我去救,江某只是擔(dān)心品照的安危。反正你若是死了,經(jīng)卷我就勉勉強(qiáng)強(qiáng)燒給你好了。”
妙寶法王爽朗地哈哈一笑,站在佛窟崖邊篤定說道:“小僧答應(yīng)過弘辯大僧,如今就算粉身碎骨也會護(hù)得他周全,江流兒施主不必?fù)?dān)心,經(jīng)卷且保管好,小僧自會來取!”
言畢,他就從危崖之上一躍而下,姿勢宛如泰山瞬崩,徑直跳入了干麂子堆中,沉渾雄健的招式橫推直打無一合之?dāng)常加姓瓷淼母慎渥右脖慌瓝]的袍袖掃飛出去,如同精鐵鑄打而成的身軀無可摧折,皮膚也竟然在拙火瑜加的加持下,顯出了灼熱發(fā)燙模樣,沾身雨水大都尚未來得及淌落,就已經(jīng)揮散成一道道汽霧。
微微嘆了一口氣之后,江聞雙足在石壁上連續(xù)點(diǎn)踏鳥翔而下,朝著品照與妙寶法王所在的方位奔去,山腳下密密麻麻宛如蟻附的干麂子,果然完全不顧江聞的單獨(dú)行動,甚至有意無意地繞開了一條道路。
江聞將輕功催動到了極限,此時必須借用妙寶法王拼死爭取來的時間,找到駱?biāo)獌旱南侣洳判校駝t時間拖得越久,全軍覆滅的可能性就越大。
暴雨中感官被遮擋削弱,但江聞即便雙目緊閉也未曾停止搜尋,只因?yàn)樗煊X到了如針刺般的威脅。
那是絕頂高手才會有的感知,能讓冥冥中的方位清晰可辨,乃至于就像是一處早已設(shè)定好的陷阱——況且暗處很可能還隱藏著高手。
一位精通獨(dú)孤九劍的高手。
破山神廟前的令狐沖,一劍就能把十五個絕頂高手刺成瞎子,在眼前這樣的密林中,獨(dú)孤九劍的威力只會被無限放大,依靠江聞對獨(dú)孤九劍的深諳,此時誰占得了先機(jī),無疑就有了極大的勝算。
可知道又如何,那里宛如黑暗中的燈火,江聞明知是計也不得不往那里闖。他很快就來到了一棵四五人合抱也未必能及的巨樹邊上,四周不見兵刃殘留,老樹身上卻遍是刀創(chuàng)劍傷,慘況駭人。
來不及辨認(rèn)痕跡,江聞就看見樹干高處橫掛著兩具尸體,蒼白指尖仍在往下滴滴垂血,緩緩滲入腳下的泥土之中。
江聞提刀在手心中一跳,知道自己這次是來對地方了,這兩個人粗布麻衣骨骼健碩,顯然就是喬裝打扮的武林好手,既然他們的尸體會出現(xiàn)在這里,駱?biāo)獌阂惨欢ň驮诓贿h(yuǎn)處。
繞巨樹半匝,他就瞥見了一道白衣身影倚坐在樹下靜靜不動。該女子正是妙齡的模樣,眉目精致如畫,肌膚猶如白雪抹胭脂,任是誰看了都要贊嘆一聲傾城絕色,隨即忍不住一看再看。
那張精致側(cè)臉毫無疑問就是駱?biāo)獌海囊恢皇直廴緷M鮮血置于身后,可即便是這幅蒼白失血的可憐模樣,也絲毫遮擋不住絕色模樣。
江聞連忙上前查看,飛快來到昏迷不醒的駱?biāo)獌荷磉叄焓职衙}只察覺她氣息脈搏都虛弱到了極致,幾乎就要徹底失去生命跡象,唯獨(dú)剩下胸口處還有一絲溫?zé)崛绻省?p/>
“是誰……”
兩人身形緊貼的時候,江聞悄然聽見昏迷當(dāng)中的駱?biāo)獌何⑷趼曇簦B忙大聲回應(yīng)道。
“不要睡著!是我!我來救你了!”
言畢,江聞就從嚴(yán)重?fù)p耗尚未恢復(fù)的氣海內(nèi)力中,艱難擠出一道精純內(nèi)勁渡駁入了駱?biāo)獌旱慕?jīng)脈,同時也在她的耳邊繼續(xù)呼喊,希望幫助她盡快回復(fù)神智,同時發(fā)力想將她攙扶起來向安全處走去。
忽然間,江聞只覺頭頂樹葉擾動亂響,他立即擎刀望向頭頂卻一無所獲。
但這一切的起因其實(shí)是是腳邊樹根,根須扭曲盤繞的泥土中,某種事物驟然開始瘋狂蠕動翻涌,一只干瘦黝黑的手掌出其不意地伸出,竟然勐地攥緊了江聞的腳踝!
江聞心中大驚,千算萬算也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躲在厚重的泥土當(dāng)中,一時間不由得失了防備,左手揮刀正要砍向疑似干麂子伸出土表的怪手,卻忽然聽見安仁上人熟悉的聲音,正從腳下艱難傳來。
“施主小心……千萬不要上當(dāng)……”
江聞愕然回頭,揮刀的動作停滯在了半空,但這一切并沒有讓他心中的警示得到任何緩解——他的大腦飛快盤算著,如果土里忽然冒出來的是安仁和尚,那真正的讓他如芒在背的威脅,如今又會在何處?!
就在他遲疑的那一剎那,只聽駱?biāo)獌簢聡撘宦暎俣任俗咚淖⒁狻?p/>
“你終于來了,聞哥……”
駱?biāo)獌赫酒鹕韥砭従彵犻_眼,一雙眸子最是剔透明亮,猶如碾碎了星辰綴在其中。
四目相對之下,江聞的眼中綻放出難以置信的神采,喉嚨上顯露出一道極淺極薄的傷痕,只像是被輕如蟬翼的葉子割傷,漫天血花噴涌而出。
駱?biāo)獌涸旧n白的面龐,迅速化作如花笑靨,竟是江聞從未見過的嬌憨模樣,臉頰微紅仿佛陷入了戀情的深閨女子,只可惜沒人看見她嬌柔的手指間正拈著一柄帶血的長劍,整個人款款倒向江聞的胸口。
“霜妹好想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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