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師孔仲尼 第一百七十五章 菟裘高級軍爭研修班

菟裘鄉(xiāng)校，日明煌煌。

庭院中的楊柳枝頭抽出一抹新芽，嫩黃的小鳥立在枝頭，正用鳥喙啄撓著翅膀。

溫和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課堂，照亮宰予的面龐。

今日他的打扮與往日大有不同，既沒有穿著儒生的白衣冠帽，也沒有身著象征身份的黻紋冕服。

而是身披丹漆犀甲，頭頂赤翎羽盔，腰掛佩劍。

站在宰予身畔階下的，是一身戎裝的申棖。

而在申棖對面站著的，則是同樣全副武裝的菟裘五十甲士。

申棖的目光掠過在場每個人，又扭頭望了眼窗外的太陽，隨后邁步來到宰予的面前，俯身抱拳，震聲喊道。

“限令時辰已至，菟裘甲士應(yīng)至五十，實至五十！請您講課！”

宰予點了點頭，同樣神情嚴(yán)肅，高聲號令道：“全員聽令！”

五十甲士整齊劃一，微微抬頭，收腿立正。

“坐！”

甲士們齊聲抱拳：“謝主君賜座！”

宰予聽到這話，眉頭一皺，道：“錯了！”

甲士們原準(zhǔn)備入座，可聽到宰予的話，動作紛紛一滯，大家面面相覷，也不知道是錯在哪里。

難道是有什么地方違禮了嗎？

眾人齊齊看向行伍中唯一的文化人施何，可施何也是一副‘我也不知道’的表情。

于是他們又把目光拋向申棖，誰知申司馬也是一頭霧水。

申棖心里嘀咕道：“子我難道忘了夫子的教誨嗎？禮不下庶人啊！沒學(xué)過禮的庶人，應(yīng)該體諒他們的違禮之處。

對待普通的庶人尚且如此，更別說我們這些穿著戎裝、不便行禮的軍人了。”

正當(dāng)眾人疑惑之際，宰予開口道。

“今日我與大家同穿戎裝，這是為了告訴諸位，我與你們同樣是菟裘守軍中的一員。

軍伍中，只有一切以軍令行事，沒有什么賞賜與懲罰的分別。

我讓大家坐下，這是下達命令，并非是什么賞賜。

而眾位坐下，這同樣是執(zhí)行將令，是忠于你們的職守。

既然是忠于職守，又何必謝我呢？

我自從命令申司馬治軍以來，一直要求諸位銘記身為軍伍之人的職責(zé)。

我也要求諸位熟讀《尉繚子》，但現(xiàn)在看來，眾位并沒有讀到心里去。

《尉繚子》有云：凡兵，不攻無過之城，不殺無罪之人。故兵者，所以誅暴亂禁不義也。由其武議在于一人，故兵不血刃而天下親焉。

凡是用兵，不進攻無過的國家，不殺害無辜的人民。

殺害人家的父兄，掠奪人家的財物，奴役人家的子女，這些都是強盜的行為。

戰(zhàn)爭的目的是平定暴亂，制止不義行為的。

對于被討伐的國家，要使農(nóng)民不離開他們的土地，商人不離開他們的店鋪，官吏不離開他們的機關(guān)。

因為用兵的目的，只在于懲罰禍?zhǔn)滓蝗耍阅懿槐亟?jīng)過流血戰(zhàn)斗就可得到天下的擁護。

諸位身為軍中精銳，隨軍出征，不是為了感激某個人的賜予，而是為了守護心中的道義。

菟裘甲士，應(yīng)以仁為本，以義為身。

諸君不動則已，動則誅滅不仁！

諸君不發(fā)則已，發(fā)則征討不義！

夫菟裘之用兵，非樂之也，將以誅暴討亂也！

夫以仁誅不仁，以義誅不義，若決江河而溉爝火，臨不測而擠欲墮，其克必矣！”

宰予一段話說完，剛剛投誠不久的紀(jì)勝羞愧的垂下了腦袋，申棖的眼里則含著笑。

而甲士們的眼中則紛紛放出光來，他們單手握拳，用力的捶在胸前，高聲回道。

“吾等領(lǐng)受將命！”

宰予一一掃過他們真誠的笑臉，這才滿意點頭道：“坐吧！”

宰予之所以要說這話，還是為了明確和端正菟裘建軍的指導(dǎo)思想。

他只是時代中燃起的一枚小小炬火，憑他的光芒，尚且無法照亮天下。

就算他有朝一日真的能照亮天下，那他百年之后，這天下又會變成怎樣的景象呢？

宰予遍覽圖書館中的各類典籍，其中人亡政息的例子不勝枚舉。

夫子當(dāng)初也曾對他說過，哪怕像是黃帝那樣圣明的人，他的福澤也不過照耀了天下五百年而已。

如果僅僅是以利益收買菟裘的甲士，那么這幫人自然也能被其他人用利益收買了去。

而如果能夠從最初就確立菟裘軍伍作為‘仁義之師’的作用，那么這就不是單單可以靠利益拉攏的武裝了。

但強調(diào)仁義，不代表就要讓菟裘的軍伍過苦日子。

宰予這段時間重點研究了一番諸子百家中墨家的興盛與衰敗。

可以說，墨家的敗亡，與他們一味強調(diào)大義、提倡大家收斂私欲、一起過苦日子是脫不了干系的。

當(dāng)初墨子還在時，他尚且可以運用超凡的人格魅力聚攏人心，用圣人般的私德品質(zhì)做出表率。

可墨子一死，墨家立馬一分為三，分化成了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鄧陵氏之墨。

相里氏之墨入秦，安心做起了工程研究。

相夫氏之墨入齊，在稷下學(xué)宮搞起了墨辯，成為與名家并肩的哲學(xué)流派。

鄧陵氏之墨入楚，雖然這一派依然堅持以‘義’為準(zhǔn)則。但他們‘義’的形式，卻從墨子時期止楚攻宋的國家大義，退化成了仗劍行義的游俠作風(fēng)。

三墨每況愈下倒也不能說全是他們的過錯，而是愿意投身墨家的門人越來越少。

所以三墨迫于愈加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所以不得不在墨家的原教旨上做出一些調(diào)整，大搞‘修正主義’。

大家雖然都喜歡墨家的精神，但真讓他們過墨家那種穿粗衣吃粗糧，每日辛勤勞作，而勞動所獲還要上交學(xué)派統(tǒng)一分配，有點余糧就要拿去救濟窮人的日子，恐怕是不容易的。

而宰予之所以要挑在今天確立菟裘建軍的思想，也正是為了避免走上墨家的老路。

如果在菟裘沒有得到治理前說這話，那就是拋開生活待遇大談仁義道德，不僅無法取得甲士們的信任，反而會激起他們的反感。

因為這頗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

而如果這話放在菟裘軍建成之后說，又未免顯得矯揉造作。

這五十名甲士都是未來菟裘軍中的骨干，其中必定會涌現(xiàn)出立下大功的人才。

如果不把這些話事先和他們說明白，來個約法三章，將來如果出了什么問題，這些人來個居功自傲、敗壞風(fēng)氣，還真不好出手整治他們。

除此之外，由于杞國商路已經(jīng)全面打通，源源不斷的杞國青銅正涌向菟裘，因此宰予的全面擴軍計劃也逐漸提上了日程。

面前這五十人將在今天的課程后，被集體拔擢，升任伍長。

俗話說得好，兵仁仁一個，將仁仁一窩。

這些預(yù)備役伍長的個人操守將很大程度的決定未來菟裘軍伍的整體作風(fēng)。

如果這些主官的思想品質(zhì)都不過硬，難道還可以打造出一支真正的仁義之師嗎？

最重要的是，宰予得告訴他們，菟裘的軍伍不是忠于某一人的，而是忠于仁義的！

至于何為仁義，應(yīng)當(dāng)以宰子的修訂版《周禮》為準(zhǔn)。

如果我宰予百年之后，我的后繼者中出現(xiàn)了蟲豸，也盡可討之。

吃不起飯就造反，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

這些潛臺詞或許面前這幫大老粗暫時還不能全部領(lǐng)會，但只要確定了指導(dǎo)思想，后續(xù)只要反復(fù)加深印象就可以了。

宰予倒也不擔(dān)心他們最終不能理解。

因為在他的要求下，邑宰冉求已經(jīng)明文發(fā)布了‘參軍之人必須進入菟裘鄉(xiāng)校接受教育’的要求。

以菟裘目前的實力，和那些權(quán)貴卿大夫拼人數(shù)注定是拼不過的。

所以要想和陽虎他們掰手腕，菟裘的軍伍必定要是一支綜合素質(zhì)過硬的隊伍。

再加上這幫人未來還得熟悉更為先進的武器裝備，學(xué)習(xí)能力怎么能不加強呢。

如果都是一幫目不識丁的老粗，宰予的工作也不好展開啊！

正所謂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

菟裘的軍隊本就不是沖著攻城略地去的，而是幫助各國解決糾紛，對部分冥頑不靈的國家進行批判和制裁的。

說白了，這是宰予的維和部隊。

你們各國對戎狄蠻夷不講武德，我沒有意見。

但如果天天惦記著自家兄弟手里的仨瓜倆棗，那就休怪我宰子出重拳了。

附近的地太爛，不好開拓，我可以想辦法給你解決。

擴張到了極限，我可以幫你想想怎么下海。

只要你講仁義，對待百姓行良政，凡事都好商量。

如果你非要覺得壓榨百姓很開心的話，那就對不起了。

好好想想你們國家有沒有流亡在外的公子，難道你這個國君的位置，就只有你能坐嗎？

不管是哪位公子想要回國，那我宰予一定幫幫場子！

宰予一邊思索著這些，一邊為階下的甲士們講述著即將推行的菟裘軍制改革。

“治軍從嚴(yán)，治民從寬。軍中號令不嚴(yán)，則兵無戰(zhàn)力。

金、鼓、鈴、旗，是軍中常用的指揮工具。

一次擊鼓部隊就前進，二次擊鼓部隊就沖擊。

一次鳴金部隊就停止，第二次鳴金就代表馬上退兵。

鈴則是主將用來向下傳達命令的。

而旗則決定了軍伍的走向，旗幟指向左邊部隊就向左，指向右邊部隊就向右。

這些都是最基本的行軍之法，想必申司馬先前也教導(dǎo)過你們，在這里我就不多贅述了。”

甲士聞言也紛紛點頭。

宰予口中所說的不止是魯國的行軍之法，也是天下間最常用的行軍方法。

正是因為有了這些戰(zhàn)法，所以從前諸夏間作戰(zhàn)時，基本可以算是明牌打。

你沖一波，我沖一波，大家再對沖一波，哪邊人多士氣旺，哪邊就獲勝。

宰予說到這里，話鋒忽然一轉(zhuǎn)：“但吳國的孫子也曾說過：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

凡菟裘之軍出動，必定是興起義師，討伐不義之人。

既然是不義之人，那同他們作戰(zhàn)的方法，自然也就要變上一變。

而要想戰(zhàn)事獲勝，誅滅不義，則必定要用奇兵。

而使用奇兵時，為了迷惑敵人，就要變換這些指揮信號了。

有時鼓聲一陣是令部隊向左沖擊的，有時鼓聲一陣是令部隊向右沖擊的。

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進的鼓聲，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進的鼓聲，鼓聲不斷是跑步行進的鼓聲。

發(fā)出商音的鼓，是將使用的鼓。

發(fā)出角音的鼓，是帥使用的鼓。

發(fā)出徵音的鼓，是伯使用的鼓。

這也是為什么我要求諸位必須學(xué)習(xí)君子六藝中的樂科。

如果諸位連聲樂都分辨不明，那還怎么號令部眾，從將、帥、伯那里領(lǐng)受命令呢？”

宰予這話剛說完，甲士中就有人慚愧的低下了腦袋。

之前申棖就向宰予匯報，說軍中有人除了射御以外，不愿學(xué)習(xí)其他幾科。

現(xiàn)在看來，應(yīng)該就是這些人了。

宰予道：“對于立志于仁義的君子來說，六藝沒有一門是多余的。

學(xué)《詩》是為了與敵將談判，學(xué)《書》是為了了解古今興衰、分析其中勝敗，學(xué)《禮》是為了明晰法令并以此調(diào)度部下，學(xué)《樂》是為了從將帥那里領(lǐng)受命令，學(xué)射御是為了能夠射殺敵人。

射御學(xué)得好，可以做以一當(dāng)十的勇士。

《樂》學(xué)得好，可以做上傳下達的伍長、什長。

《禮》學(xué)得好，可以做獨當(dāng)一面的統(tǒng)軍大將。

《書》學(xué)得好，可以做決定發(fā)動戰(zhàn)爭與否的元帥。

而《詩》學(xué)得好，則可以做不動刀兵便消弭戰(zhàn)事的輔國重臣。

現(xiàn)在二三子不去看重《詩》《書》《禮》《樂》，卻唯獨看重好勇斗狠的射御，這難道不是舍本逐末嗎？”

宰予說到這里，連申棖都忍不住臉一紅。

從前他還不明白夫子為什么要罵他不學(xué)《詩》《書》，要不是宰予這番話，他現(xiàn)在都還蒙在鼓里呢。

宰予繼續(xù)說道：“如果你們不學(xué)《詩》《書》《禮》《樂》，就算委派你們領(lǐng)軍，最后也不過是一介庸將而已。

只懂得射御的庸將，就無法懂得我方才所說的這種奇正變化的法則。

他們只會一意孤行，以先擊搏殺為勇，像這樣作戰(zhàn)，就沒有不失敗的。

只有學(xué)會了《詩》《書》《禮》《樂》，才能懂得進退的方法，明白古今的戰(zhàn)例，洞察雙方的局勢，了解敵我的憂患。

只有這樣，才能在出兵時，做到考慮周全。進軍中，做到信心絕不動搖。在戰(zhàn)斗中，當(dāng)快則快，當(dāng)慢則慢，這樣作戰(zhàn)，難道還不能取得勝利嗎？”

聽到這里，紀(jì)勝聯(lián)想到攻莒之戰(zhàn)中的失敗，一張老臉漲得通紅。

他忍不住起身，朝著宰予拜道。

“紀(jì)勝，蒙受校長指點了！”

宰予被他這一聲喊得頭腦發(fā)懵。

校長？

啊，好像這么叫我也沒錯。

我是菟裘鄉(xiāng)校的校長，他們聽我的課，叫我一聲校長，也是理所當(dāng)然。

宰予的視線掃過在場的甲士們，發(fā)現(xiàn)他們的面上都現(xiàn)出尊崇無比的神情。

宰予看到這里，忽然感覺所有的陽光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心中涌現(xiàn)出一股優(yōu)勢在我的豪邁感。

他扭頭看了一眼身后用布帛制成的橫幅，上面赫然寫著‘菟裘高級軍爭研修班’。

“嗯……”

宰予摸了摸下巴，隨后站起身沖著紀(jì)勝點頭道：“好！這就對了。鄉(xiāng)校之內(nèi)，無主仆之分，以后你們就統(tǒng)統(tǒng)叫我校長好了！”

緊接著，宰予又提起手邊的狼毫筆，在‘菟裘高級軍爭研修班’的左下角又加了三個小字‘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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