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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賊 第三百五十五章 包圍
蒼鷺在天空飛過留下孤高的影子,日落下的湟水蕩起波瀾,抽出新芽的柳枝垂在河岸隨晚風(fēng)搖曳。
從南到北整整五里寬的農(nóng)地上,大明官軍從犬牙交錯的之字壕溝高舉朙字旗從壕溝爬出,嗚嗚的號角聲在河谷回蕩,他們比湟水更像洪流。
兩萬官軍兵分三路,分別從土堡的南、東、東北方向進攻,每路兵分五哨,形成十五個千軍大隊,各隊再以陣中有陣的形態(tài)分出前后中左右,以全面進攻的姿態(tài)撲向湟水河。
劉承宗端著黃銅望遠鏡環(huán)顧戰(zhàn)場,他在三路俱有地利,東北道路狹窄、東邊有湟水難渡,最容易被突破的地方是南邊的石橋,那也是他預(yù)料中的官軍主要進攻方向。
在那個方向,大概有五六千官軍正在壕溝里做準備,戰(zhàn)場正面的壕溝邊緣,五臺大楯車正被緩緩?fù)浦粮魈幒緶线吘墶?p/>
隨后溝里的士兵魚貫而出,在楯車遮蔽下組成軍陣。
盡管看不見楯車背后構(gòu)造,劉承宗還是能明顯看出這不是戰(zhàn)車,而是一臺大型攻城器械。
楯車正面護板很厚,有一丈高、一丈寬,上面開了一排炮眼銃眼,帶有四對木輪的底盤木架大概有一丈五尺長。
活像一座木城,護著身后小軍陣緩緩移動,看上去震懾力十足。
這玩意能護著敵軍通過石橋,但也僅僅能護著敵軍通過石橋,因為在劉承宗的陣地前沿同樣是由蒙古兵掘出的道道壕溝,這種大型器械過了橋就得趴窩。
如此一來,真正的戰(zhàn)斗將在壕溝里打響。
劉承宗默不作聲的搖搖頭,這非常魔幻,攜帶生化武器的西北明軍將要在戰(zhàn)壕里跟他打了疫苗的軍隊短兵相接。
比起楯車,楯車后面隊形簡單、氣質(zhì)難以形容的官軍更加吸引他的注意。
五臺楯車分別歸屬于南路官軍的五名千總,官軍是在千總編制下兵分五哨,大概是由千總麾下兩名把總里各出一個百總部,組成前哨縱隊。
劉承宗從旗號上看,南路基層軍官的水平不低。
他們在楯車后的縱隊編制簡單、層次清晰、陣中有陣。
整個二百余人是縱陣,但縱陣由兩個前后排列的百總方陣組成,方陣又由兩個管隊橫陣組成。
每個橫隊的掌令官與副旗手在前,管隊與乘旗、抱鼓、吹角居中,有非常標準且完整的明軍基層軍官團。
但與這套東西相對應(yīng)的是,他們的士兵連橫陣、方陣都站不整齊,明顯缺乏訓(xùn)練,而且整體上裝備水平很低,大量士兵穿著衛(wèi)所軍式泡釘罩甲,甚至還有不少穿鴛鴦襖的士兵。
整個南路官軍率先派出的五個縱隊都是這副模樣。
劉承宗指著軍陣,語氣堅定的對楊耀道:“是固原軍。”
楊耀緩緩點頭:“他們不好對付。”
盡管這幫人的裝備很像衛(wèi)所旗軍,但不論劉承宗還是楊耀,都很清楚這些不是蘭州衛(wèi)的旗軍,而是楊麒在劉獅子離開固原后新募的固原軍。
衛(wèi)所軍戶因半兵半農(nóng)、人身依附而地位低下,所以士氣、戰(zhàn)斗意志與裝備水平在正規(guī)軍里較差,但隊列這種軍人基礎(chǔ),對軍戶來說是與生俱來。
一名旗軍有可能不會使用鋤頭之外的兵器,但絕對不會把隊列走成這個德行。
只有楊麒新募的固原軍,從建軍起就在和農(nóng)民軍打仗,根本沒機會進行正規(guī)操練,才能走出這個效果。
而楊耀說他們不好對付,則是因為劉承宗的南路守軍是射獵營千總瓦斯、布赤率領(lǐng)的三千射獵營士兵。
射獵營與固原軍的構(gòu)成一模一樣,都以邊軍老兵擔(dān)任軍官、重甲步兵或家丁作為精銳、經(jīng)歷血戰(zhàn)的饑民為根基。
所以楊耀道:“讓半個射獵營擋兩倍的固原軍,即使占據(jù)地利,恐怕也死傷頗多。”
在劉承宗眼里,此時的戰(zhàn)場局勢很有意思……官軍兩萬人兵分三路向西進攻,還準備了楯車這種大型器械;而他在前線只有一萬人,在戰(zhàn)略上要被包圍了。
官軍需要渡河,渡河之后要進攻壕溝,然后進攻土城,所以他們的馬兵很少。
如果在壕溝里以守勢打這仗,靠短兵相接打到黑夜,很難分出勝負。
就算敵軍退兵時追出去也討不到好處,天色晚了伸手不見五指,射獵營自己不崩潰就算好事,有河流與壕溝阻攔,楊耀的馬營也追不出多遠。
再結(jié)合官軍寄望達成的戰(zhàn)術(shù)目的,既傳染天花給劉承宗的軍隊——一個有趣的戰(zhàn)術(shù)在劉獅子的腦袋里成型了。
“我要退軍。”
劉承宗轉(zhuǎn)頭對上楊耀錯愕的表情,他點頭伸出手臂,指著東北方向道:“但你不退,那邊山路很窄,敵軍不多也沒楯車,給你調(diào)幾門炮,帶上兵糧,馬營從那突破。”
楊耀腦子里還是一團漿糊,邊點頭邊問:“大帥是打算怎么打,拐子馬?”
拐子馬、兵分五哨、分進合擊種種名字,歸根結(jié)底都是砧錘戰(zhàn)術(shù),傳統(tǒng)兵法里叫正合奇勝。
就是正面擋住敵人,多出來軍隊進行突破或圍殲,小軍陣戰(zhàn)術(shù)叫兵分五哨、大軍團戰(zhàn)術(shù)叫分進合擊,側(cè)翼突擊騎兵就叫拐子馬。
“我要把土堡和壕溝讓給他們,率軍向西撤退,你突破后不必管我,一路向東,抄他們大營,三鎮(zhèn)總兵忙著挖壕,戰(zhàn)馬糧草輜重都在大營。”
楊耀看向劉承宗的眼神有點變奇怪了。
“他們挖了遍地壕溝,你從北路突破,他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打下壕溝,要回頭追你,需要從我的壕溝出去渡河、再穿過自己一里地的之字壕溝,追不上你。”
劉承宗道:“你抄了大營,敵軍若去追你,能帶走的全部帶走,不能帶走的燒掉,伺機而動,能返身當拐子馬就撞他,撞不動就往東從河口向永登連城移動,幫我哥收拾掉甘肅的病秧子。”
楊耀聽著這調(diào)動計劃,倒是挺心動,但這計劃聽起來有一個很嚴重的漏洞。
萬一三鎮(zhèn)總兵都在軍中,不管大營只逮著劉承宗的中軍打呢?用射獵營六千人擋兩萬大軍,沒啥勝算啊。
因此楊耀搖頭道:“若大帥中軍不保……還是穩(wěn)妥些吧。”
“很穩(wěn)妥,射獵營別的不行,跟著我從南到北行軍千余里,撤退沒問題,西邊不還有蒙古兵么。”
別說撤退了,劉獅子覺得潰退他都不虧,他的所有漏洞,都被官軍的部署打好了補丁。
天色已晚,官軍在這個時間交戰(zhàn),就沒打算讓戰(zhàn)斗持續(xù)太久,只不過官軍是以劣勢考慮,拼一把傳染天花就退,肯定沒考慮到強勢的劉承宗會撤退。
而追擊楊耀,一方面攆不上,另一方面河口因為天花的存在成了無人區(qū);走北路進攻劉承祖的甘肅邊軍也會覺得屁股很安全,方便楊耀長途突擊。
至于撤退,劉承宗并不認為這會給自己帶來什么劣勢,恰恰相反,全是優(yōu)勢。
西邊有九千準備種痘的蒙古馬隊,再往西劉承宗可以退到西大通堡跟劉承祖合兵,再往西還能退到碾伯所,到那甚至還能增加上萬軍隊。
有王文秀的練兵步營、有承運攢起來的部隊、還有前去支援王文秀的三千蒙古馬隊。
不過劉承宗并沒有打算退那么遠:“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只失去了這座西邊盡為坦途的土堡,官軍卻斷糧缺覺,如果一切順利,明天就會變成我們包圍他們。”
單單西邊那九千蒙古馬隊,干別的不行,讓敵人一宿不睡折騰人的本事可大著呢。
聽到劉承宗這么解釋,楊耀放心了,當即抱拳領(lǐng)命道:“既然大帥心意已決,那末將便去做這拐子馬,不過炮太慢了,還請大帥給馬營調(diào)二十輛抬槍車,末將從北路突過去!”
楊耀帶馬軍前去準備,劉承宗站在城頭看著敵軍向海嘯般朝河西撲來,楯車推上石橋、步兵乘著皮筏占領(lǐng)河西沿岸,他深吸口氣,派出傳令馬兵,向射獵營與西邊的蒙古捕魚營下達一條條命令。
他們要準備撤退,但不能現(xiàn)在就退,至少要且戰(zhàn)且退造成被趕出壕溝的假象再退,何況要想整師撤退,必須要讓捕魚營的蒙古馬隊過來接應(yīng)。
否則城內(nèi)的物資很難全數(shù)帶走。
正當一道道命令在軍中快速傳達,黃勝宵的重炮隊剛剛在石橋北邊展開戰(zhàn)線,十二門火炮自斜側(cè)方向官軍登上石橋的縱隊發(fā)起轟擊。
火光迸射,十二顆七斤鐵球勁射陣前,重重砸在石橋上,鐵石碰撞打出火花重新彈起,跳躍入陣,碾出條條血路,沿途碎肉折骨。
沒有潰敗也沒有逃竄,當炮彈撞碎另一側(cè)石橋欄桿,橋上陷入詭異的安靜,落針可聞。
楯車之后,孤零零的旗手驚恐放大的瞳孔,他只在耳邊聽見嗖嗖幾聲,回過頭,身后軍陣就仿佛被釘耙犁過的田,處處肝腦涂地。
陣前百總從地上掙扎起身,目瞪口呆環(huán)顧僅剩不到三分之一的軍陣,他看見另一名百總的胸口被炮彈打穿,人像被嵌在石橋欄桿上;面朝士兵的抱鼓手在地上扭動,這個可憐人的脊梁骨被砸斷了。
還有他身邊的副旗手,腦袋被砸得粉碎,斷掉的脖子噴了他一臉血。
十二顆炮彈幾乎將兩個百總隊打得粉碎碎骨。
在短短的幾秒鐘里,人們的腦子都被驚恐吃掉了,以至于連那些受傷的人都忘記呼喊。
直到百總抬手,想擦掉臉上的血跡,才看見自己的右手沒了。
他看著斷掉的胳膊和鐵臂縛,仿佛失去的短暫記憶統(tǒng)統(tǒng)撞進腦海,他是被自己的手拽倒了。
斷手的百總被砸出竅的靈魂終于回歸肉體,滿面猙獰地用左手從部下胸口拔出握刀的斷手,用奇怪的姿勢高舉著手和刀,既像咆哮又像哀嚎般聲嘶力竭:“前進!”
后面的軍隊堵住了他們的退路,在橋上除了前進他們無路可逃。
隨著這聲嘶吼,士兵們的大腦才在驚恐中重新激活,人們在尸橫遍野的橋上吱哇亂叫,直到其后另外兩個百總組成的縱隊沖上前來,越過倒地呻吟的士兵,繼續(xù)將楯車向前推進。
不過親眼目睹一個縱隊七零八落的后續(xù)部隊并不鎮(zhèn)定,他們無法走直線了,以最快的速度把楯車推過石橋,當即向左側(cè)轉(zhuǎn)頭,使楯車迎著火炮斜行前進。
楯車搭載的小炮也朝劉承宗的重炮隊轟擊過去。
可是他們才剛從橋上下來不過十余步,壕溝邊上的佛朗機炮將一片散子潑灑過來,又倒下一片人。
在近距離交戰(zhàn)中,佛狼機潑灑出的散子顯然是比重炮更令人恐懼的兵器,承受重炮轟擊的斷手百總還能命令士兵前進,嚇傻的士兵也不過是在橋上吱哇亂叫。
但面對佛朗機炮的威脅,哪怕一炮僅僅將縱陣邊緣削去一角,剩下的全隊便本能地調(diào)頭就跑,跳進百步寬的河里都在所不惜。
重炮是很厲害,但是被重炮打過一次,幾乎不會成為第二炮的目標;被佛朗機轟一炮則不一樣,你敢站著不動,佛朗機就敢連著轟你六炮。
這情況直到第二臺楯車推上石橋才稍稍好些,兩臺楯車擋住兩面,重炮每一次轟擊都險些要把楯車轟翻在地,佛朗機快速齊射更是把鉛子像雨點般打在車上。
但除了那些高射角憑運氣落入陣中的炮彈,火炮再難對楯車保護下的士兵造成巨大殺傷。
正趕上從正東渡河進攻的寧夏鎮(zhèn)邊軍也渡過湟水,向壕溝發(fā)起沖擊,這才使南路固原軍的壓力驟減。
可就在固原軍沖向壕溝的同時,他們卻發(fā)現(xiàn)敵人根本就不和他們作戰(zhàn),馬隊居然拽著重炮逃跑了,敵軍步兵也從壕溝退出去,拖著佛朗機炮在一邊后退一邊放炮。
攻取壕溝的戰(zhàn)斗比他們想象中容易太多,甚至就連那座土城上的敵人,也在兩面環(huán)圍之下驚恐逃竄。
這讓東南兩鎮(zhèn)邊軍興高采烈地朝土堡發(fā)起進攻。
不過與此同時,在北路延綏軍眼中,準確的說是北路負責(zé)進攻山腳小路的唐通將軍眼中,元帥府軍隊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截然不同。
三千馬隊在戰(zhàn)場北方密密麻麻,馳騁著朝北路沖來,嚇得他趕忙命麾下四百邊軍結(jié)陣。
剛結(jié)好陣,他卻發(fā)現(xiàn)敵軍密密麻麻的馬軍陣前是幾十輛長管大銃車,戰(zhàn)馬拖著小車從旁邊掠過他的陣線停在四五十步外,車上士兵齊齊開火,一片大得不像話的鉛丸便向他密不透風(fēng)的軍陣襲來。
軍陣不透風(fēng),但透鉛子。
方陣被打得四散,橫沖直撞的馬隊便突擊而來,唐通只知道自己躲過一桿長矛,腰刀被人用兵器磕得脫手,好不容易躲過踐踏而來的馬蹄,一柄帶著銅銹的金瓜錘就已經(jīng)敲在他的頭盔上。
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唐通最后的記憶是咚地一聲,有人把太陽吹熄了。
而在另一邊的城頭,劉承宗遠遠看著夕陽下馬營朝東馳突,在城下攻城軍隊奮勇沖殺的吶喊聲里,他張開雙臂暢快大笑著走下馬道,翻身騎上紅旗,率軍向西奔去。
“三鎮(zhèn)大帥,你們被包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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