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骨 第三百八十六章 長桌會議(三)

“這枚玉石，有東境傳來的影像。”

神海霧散，長桌首座。

太子取出一枚晶瑩玉石，輕輕彈指，將玉石叩飛。

晶瑩玉石懸在眾人面前。

嗡的一聲！

一副神念畫卷，就此展開——

長桌上空，浮現(xiàn)陣陣霧氣，隱約可見一座枯敗古城輪廓，巍坐于大漠風沙之間。

寧奕認得這座古城。

桃枝城。

只不過這座小城此刻的景象，與自己當年負笈游歷東境大澤所看到的，截然不同。

城墻懸掛大旗，墻頭浸染鮮血，橫尸遍野，血氣縈繞不散。

“桃枝城四萬三千余人，無一幸免。”

太子面無表情，沉沉道：“皆死于……鬼修屠城。”

玉石內(nèi)的景象，仍然在繼續(xù)。

這副慘象，太戳人心。

在座的所有入會者，均是神情陰沉，眼神帶著沉痛。

桃枝城也是三圣山的麾內(nèi)。

這些無辜百姓……也是受他們庇護的可憐人。

天道昭昭，業(yè)力長存。

雖然知道這一戰(zhàn)不可避免……但真正爆發(fā)，真正親眼目睹戰(zhàn)爭慘象，這幾位圣山大人物都陷入了沉默。

桃枝城外的那一戰(zhàn)，三圣山年輕劍修幾乎傾巢而出，拉開了一道連綿近千里的大澤戰(zhàn)線。

韓約不出，五災(zāi)也不出，三圣山這邊只能如此“拖延”。

這，便是今夜太子召開長桌會議的原因。

“殿下——”

姜玉虛深吸一口氣，隱去目光悲憫，眼神只露劍意，沉聲道：“老朽愿第一位出戰(zhàn)！”

不就是個星君境韓約？

打就打了。

有什么可怕的！

太子望向姜大真人，只是微微頷首點頭，卻并未言語。

見此一幕，寧奕瞇起雙眼……對于姜玉虛的求戰(zhàn)。

太子沒有表態(tài)。

他修長手指輕輕敲打桌面，似乎在思忖什么。

片刻后。

只見太子忽然開口，面無表情道：“通天珠內(nèi)慘象，諸位都看到了。東境大澤延邊千里，人間已成煉獄。鬼修逢人殺人，逢城屠城……這一切的罪亂皆因一人而起。”

“本殿的二弟，李白鯨。”

“父皇賜他執(zhí)掌東境之權(quán)，只可惜他無德無才，非但不能庇護王之子民，反而紂虐世間，鑄下大錯。”

坐在太子位置上，有些事，雖然人盡皆知，但總歸要說出來。

只有說出來，才能去做，名正才能言順。

諸位列座者，皆是神情一凜，知曉太子殿下這一番言語之后……所要說的，就是起檄文討伐東境之事了！

“皇權(quán)在上，鐵律、龍座在側(cè)……本殿惜東境民生多艱，決意起旗討伐東境大澤，囊括琉璃山在內(nèi)千里，眾叛臣皆當伏誅！”

神海陣內(nèi)，年輕太子的聲音字字如雷。

轟隆一聲。

天都城上空的那張飄掠符箓，陡然起了感應(yīng)。

驚雷炸起。

漆黑承龍殿，瞬間變?yōu)榘讜儭?p/> 李白蛟面色凝重，緩緩以指尖割開手腕，鮮血流淌，并未下墜，反而匯聚如潺潺細流，向著穹頂那張符箓掠去——

寧奕抬頭。

宋凈蓮，朱砂，姜玉虛，眾人皆抬頭。

神海陣映現(xiàn)出了此刻天都夜景的血色紅光，將鐵律符箓與承龍殿連接而起……這座位于天都皇城最中央的高大皇殿，原來與鐵律符紙的位置，便是筆直的一上一下。

這縷連綿自太子腕骨掠出的皇血，連接天地一線。

皇權(quán)繼承者，一言九鼎，今夜滴血成誓，便是遵從天都規(guī)矩……皇子之間開戰(zhàn)，紅拂河不得插手。

“今夜……我請諸位，當見證人。”

太子艱難吸了一口氣。

他的身體似乎并不太好，如今割腕骨取皇血，面色顯得蒼白病態(tài)，即便遠隔千里，不曾親自見面，眾人透過神海陣，亦能察覺異樣。

天都歸權(quán)的那三年，太子布局落子，敲打邊陲，那是大隋天下最太平的三年。

中州與東境相安無事。

和平共存。

但天都城下，四散流言，街坊傳聞太子不打東境，是因自己身體抱恙。

放任琉璃山繼續(xù)生養(yǎng)……便是要避戰(zhàn)養(yǎng)息。

“殿下，您……”

座下有人開口，擔心太子身體。

李白蛟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無恙，他眼神陰沉，抬頭盯著承龍殿頂，目光越過大殿屋脊，與穹頂獵獵作響的“鐵律”光芒交織。

太子的聲音從未如此堅決，如此狠厲。

“此戰(zhàn)，只可勝，不可敗。只能進，不能退。”

身子瘦削的年輕男人站起身，沐浴雷光，宛若神靈，在這一刻……李白蛟所有的羸弱，病態(tài)，謙遜，溫良，都被鐵律光芒所淹沒。

站在這里的，便是整座大隋天下的真龍君主。

他俯視眾人。

即便桀驁不馴，不敬天地鬼神者如寧奕，在此刻凝視李白蛟駕馭鐵律符箓的身影，心中也生出敬畏。

“諸君所戰(zhàn)，不為自身福果，而為大隋蒼生。”

年輕君主沉聲道：“大都督歸隋之前，我要三圣山與靈山傾力而出，傾一境之力，壓垮東境鬼修！”

宋凈蓮走出承龍殿，神情凝重。

自己父親和海公公就在殿外。

海公公見小宋公子出來，知曉會議已經(jīng)結(jié)束，連忙揖了一禮，踩著碎步入承龍殿去了。

太子殿下并沒有要離開承龍殿的意思……他已經(jīng)連續(xù)在這里伏案數(shù)日，看起來面容憔悴極了，只不過接下來等待他的是更多更重的待理國務(wù)。

宋凈蓮與朱砂二人并肩而行，誰也沒有開口，看得出來，兩人心思都很沉重。

這場會議真正展開，針對這場戰(zhàn)爭的細致謀略，布局，一一擬定，直至結(jié)束。

宋凈蓮都沒有再開過一次口。

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與自己事先所想的會議截然不同。

在大隋天下，要論家室，恐怕除了太宗的三位兒子，沒有人比宋凈蓮生得更好……兩位涅槃大能的子嗣，哪怕真的去了北境歷練，吃到的“苦頭”，也不是真的苦頭。

他見過高原獸潮，見過神仙打架，因為家室而得到的“眼界”，是無數(shù)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

同樣也失去了很多。

至少……失去了真正體驗疾苦的機會。

桃枝城的畫面，對宋凈蓮而言，是極具沖擊力的一副畫面。……

小宋公子來到父親面前，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宋雀背負雙手，三人離開皇宮。

直至天都郊外，一處倒映大月明澈如鏡的湖泊之前，大客卿才打破平靜。

宋雀幽幽道：“知道你要負的責任是什么了嗎？”

宋凈蓮聲如蚊吶，輕輕嗯了一聲。

大客卿皺起眉頭。

他不開口。

只是微微側(cè)目，望向自己兒子。

他在等宋凈蓮開口……至少說些什么。

微風拂過。

湖面漸起漣漪。

小宋公子反復吸氣吐氣，平復心境。

他盯著湖面，輕輕道：“這一戰(zhàn)，我要為靈山生靈負責。”

東境琉璃山大開殺戒，說明二皇子李白鯨已經(jīng)做好萬全準備，北境大荒的事情他已經(jīng)在會議上知道了……甘露老魔一人挑翻整座東境，這意味著在星君境界，琉璃山有著一個幾乎無敵的戰(zhàn)力存在。

而東境戰(zhàn)爭……靈山作為援兵，從后背攻打大澤，稍有不慎，便會被鬼修反噬，聯(lián)想到桃枝城枯萎死寂之景。

宋凈蓮無法接受，自己作為統(tǒng)率，領(lǐng)戰(zhàn)失敗的結(jié)果。

這份責任……來得實在太重。

離開承龍殿，睜眼閉眼，腦海里都是那座枯萎之城的慘象。

宋凈蓮從未覺得自己如此“慈悲”過，他本以為自己坐看人間，不悲不喜，但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實在荒唐……

真正看到人間煉獄。

連地藏菩薩，都不忍心坐觀。

“十萬僧兵，西渡大澤。”宋雀柔聲道：“這一戰(zhàn)，東境長城駐將嚴世臣，會為靈山開門。”

宋凈蓮望向自己父親，聲音沙啞，“你明知道，我在北境平妖司當?shù)氖浅至钍拐撸皇亲谥鳌＞毜氖堑斗ǎ皇峭例埿g(shù)。為什么要把這么重要的位置給我，我背后是數(shù)十萬條人命。”

還有一句話，實在無顏開口。

這么大的擔子，我怕我……背負不起。

湖畔月意正濃。

風起漣漪。

父子二人靜立，曾經(jīng)因婚約而起的無數(shù)次爭執(zhí)，在今夜天都之行中，消弭云散。

朱砂安安靜靜當著宋凈蓮的影子。

她望向公子，看到公子眼中有掙扎，有痛苦，有惘然，有不解。

大客卿緩緩道：“正因為是數(shù)十萬條人命，所以才要給你。”

“當一個看客容易，但這是你想要的嗎？”

宋雀背負雙手，輕聲道：“人總是在容易的，和正確的事情當中做選擇……許多人會選擇前者。這一點，你應(yīng)該多學一學寧奕。”

宋凈蓮蹲下身子。

他雙手捧起一把水，仔細擦拭面龐，細細咀嚼父親這番話。

宋雀再問道：“你知道自己要為誰負責了嗎？”

湖畔的年輕男人笑了。

他長嘆一聲，說出了所謂的標準答案。

“為眾生……”

宋凈蓮頓了頓，淡淡道：“也為自己。”

不茍言笑的大客卿，聽到后面四個字，唇角微微上揚。

朱砂凝視湖面月光倒影。

二十余載，她從未見過公子眼神如此時此刻這般……

清澈，而且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