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妖師 三十六:夜牛伏骨方

仲春的一場夜雨洗去塵泥，為新發(fā)的桃柳染上了一層鮮亮的生機(jī)，也沖刷掉了雨夜中的大部分痕跡。

巽寧宮里的動靜被巍峨雄厚的宮墻阻擋，玄都城里的普通百姓完全不知道昨夜曾有一個妖魔沖撞了宮城里的大陣，清早雨停的時候，賣花女的叫賣詞依舊軟糯溫柔，沒沾上絲毫殺氣，當(dāng)有人發(fā)現(xiàn)了街上青石磚碎裂的痕跡時，也只是嘀咕埋怨，這些不遠(yuǎn)千里采自西蜀絕地的青石板，就這質(zhì)量？

只有極少人注意到，宮城附近巡守的甲兵一夜之間就多了幾倍。

那位發(fā)現(xiàn)壁畫受損的行宮總管在宮內(nèi)焦心似焚了大半夜，天剛蒙蒙亮?xí)r，就帶著幾個近官離開宮城。

而半日坊的那位剛開店的年輕老板，在雨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只瀕死的白狐后，又在宮城外轉(zhuǎn)悠片刻，終究沒能找到潛入宮城一窺那幅萬靈朝元圖的機(jī)會，只將白狐帶回了家中。

半日坊里淘賣字畫的老行家知道，新店開張，總會準(zhǔn)備幾件鎮(zhèn)店的東西，有人幾天前就注意到了籌備開業(yè)的洗墨居，這日清晨便打算去瞧個新鮮，但巳時過去了，臨近了吃午飯的時間，洗墨居的門還是緊閉著。

廚房里，紅藥開始了第五次的糨水熬煮工作，小聲祈禱著千萬不要有其他的事再來打岔，又沒忍住往書房那邊踮腳張望，那邊的墻根下一伙妖怪圍聚著嘰嘰喳喳，而李蟬臨窗提著筆，正在端詳桌上的白狐圖。

忽然紅藥聞道一股焦糊味，大驚之下轉(zhuǎn)頭就看到灶眼里有一團(tuán)火焰探出來，也朝著書房那邊張望，紅藥腮幫子一下鼓起來，憤怒道：“宋無忌！”

火精一個激靈，連忙躲回灶眼中，紅藥拿起火鉗憤然一下下刺進(jìn)去，宋無忌東躲西藏，結(jié)結(jié)巴巴道：“神……女……娘娘……息……怒……息怒……”

書房里，李蟬端詳著桌上的圖畫，畫中白狐狹長的眼眸死死閉著。

“還吊著一口氣呢。”掃晴娘輕聲說，“但不救她的話，不出兩日就會死了。”

李蟬嗯了一聲，思索一會兒，從書柜底部拖出裝畫軸的箱子。

在箱子底部翻找一會兒，找到幾張黃紙朱書的符咒，抽出一張。

大庸國醫(yī)術(shù)的第十三科叫做祝由科，又稱咒禁科，是使用符咒法術(shù)治病的醫(yī)術(shù)，擅長咒禁科的醫(yī)者喚作“咒禁博士”，李蟬的這張符咒，就是從咒禁博士那里買來應(yīng)急用的。

李蟬抽出的符咒是“夜牛伏骨方”，用來接續(xù)斷骨，補充精氣有奇效。吩咐徐達(dá)打來一碗水后，便叫宋無忌把符咒點燃了，投入水中。

符咒遇火即焚，入水即化，李蟬端著的那碗清水溶掉符咒后，變成了一碗漆黑的藥液，散發(fā)出刺鼻藥香。

用勺子一攪，濃稠如漿。

他把藥碗端在畫上，微微傾倒。

一線藥液落下，卻沒打濕畫紙，畫里的白狐張了張嘴，藥液便注入其中。

李蟬倒完一碗藥，白狐眼睛勉強撐開一條柳葉般的細(xì)縫，又閉上了。

李蟬靜靜等待，眾妖小聲議論，過了片刻，畫里飛出一道白影。

一只額上長角的白狐站在了桌上，又躍下桌面，化作一個少女，眼眉狹長，穿著一身男裝。

眾妖嘩然。

“咿呀，好一個俊俏姑娘。”徐達(dá)湊上前去，“這位姑娘，咱姓徐名達(dá)，在江湖上有個雪獅兒君的名號，咱是阿郎手下五兇之首，姑娘……”

“徐達(dá)。”

李蟬用腳撥開徐達(dá)，讓它安靜下來，一邊打量著身前的少女。

狐族擅變化，但變化要消耗法力，這少女重傷未愈，卻不肯以原形現(xiàn)身，非要變化成人，似乎對自己的原形有些嫌惡，又想到她身具通天犀與青丘狐的血脈，這背后的隱情就耐人尋味了。

涂山氏上古時是青丘之主，是妖中大族，而通天犀則是罕見的妖怪，偶有出世的，都是厲害角色。狐性慕強，攀附強者是司空見慣的事，但看這狐妖對自身原形的態(tài)度，她的身世恐怕有些糾葛。

不過李蟬并不想深究其中就里，他關(guān)心的事只有那幅萬靈朝元圖，他揮揮手，示意眾妖退避，坐在席案邊問道：“昨夜是你沖撞了宮城里的大陣？”

涂山兕也在打量著李蟬。

涂山兕還沒探清現(xiàn)狀，但也大概能猜出來，昨晚是這個男人救了她。

她用余光瞥了一眼那只在窗邊探頭探腦的白貓，心里回想起昨夜的情況，昨夜她昏迷前，在這個長了一雙鴛鴦眼的男人背后見到了一群妖魔，那其中有一只身高三丈，似虎似豹的異獸，應(yīng)該就是這只白貓的真身。

當(dāng)時涂山兕意識模糊，只依稀記得，那異獸似乎還長有鹿尾……莫非是一只符拔？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坐下，對李蟬拱了下手，“涂山兕多謝郎君搭救。”

“果然是涂山氏的人。”李蟬若有所思，“涂山氏指使你沖撞宮城，怎么也沒派個接應(yīng)你逃走的？”

涂山兕眼簾一垂，沉默不答。

李蟬有點詫異，按狐族的秉性，就算有不愿說的話，也只會虛與委蛇，哪有像她這樣倔的，看來她沒學(xué)到狐媚，倒傳承了幾分通天犀的剛硬。

知道了涂山氏派人沖撞宮城，李蟬大概猜得到，太平了二十余年，妖魔終究要對大庸有動作了。他對此有些擔(dān)憂，游歷天下十余載，唯獨這個地方讓他感到親近，在玄都生活了幾年，也有了一些熟識的人，若起了動亂，玄都百姓恐怕就要遭殃了。

但這種大事，卻不是區(qū)區(qū)一個左道妖人能夠掌控的，若妖魔真要入侵玄都，那位坐鎮(zhèn)玄都的鎮(zhèn)西王一定比他知道更多消息。

李蟬沉吟了一下，便暫時不打算深究涂山氏的事，只想找涂山兕問清楚，她昨晚沖撞萬靈朝元圖時究竟看到了什么，那幅畫是否達(dá)到了掛壁自飛的境界？

正要開口，李蟬又眉頭一皺，轉(zhuǎn)頭看向南側(cè)。

正屋外傳來一陣重重的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