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 第四章 真靈和親吻和逃避和驪軍

太陽完成了它在始皇帝三十七年三月初三日的最后使命——

周虞于膠東海岸的山海之間，天穹之下，入點(diǎn)星下境，

所點(diǎn)之星辰，即太陽星。

就如船行海上，觀星斗而知方位，落重錨以定風(fēng)波，

人在修行的路上，亦點(diǎn)星如落錨，可牢固真我。

真正的“我”，在靈魂中。

周虞在太陽西垂掩入群山大地，星月浮出海上攀登東天的這一剎那，恍然之間，在識海靈魂深處得見“真我”。

即真靈。

真靈與生俱來，蘊(yùn)養(yǎng)于靈魂之中，

修行者入點(diǎn)星境，可見真靈，

若臻霄漢境，則思維洞虛，靈魂神游，從天上霄漢引星河之光洗禮靈魂，真靈得以顯化，

也就是世俗中所謂“顯靈”。

對于修行者而言，這些都是修行途中極為重要的關(guān)隘，至極深處時，甚至跨一步山高海廣，平視上天，

熬不過則黃土一坯。

周虞看見了真我，

那是一個靈性的“他”，于靈魂深處，安然沉睡。

可稱為“真靈”。

當(dāng)“真靈”甫一出現(xiàn)，他頓時感到識海中一股沉渾之意滋生，那些浮動跳躍的靈魂之火陡然穩(wěn)定，就如大海中的行船，落錨于驚濤之中，定住風(fēng)波。

“還有意外之喜呢……”

周虞思維波動著。

被斬去二十二年的“另一半”，他與生俱來所分裂的，他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屬于“第二人格”范疇的那一半靈魂，在歸位之后，原本很不容易融合。

就如他和吳清清所言，歸家的游子可能會成為一家人，也有可能爭起家產(chǎn)。

如果“第一人格”作為他的本身，那么他自信不可能輸，只不過這會是一個無法避免的較長過程。

然而，

當(dāng)點(diǎn)星之后，照見真靈，便如大船落錨，風(fēng)波平定，再無搖蕩，

誰也掀不起浪，

“第二人格”也不行。

“自此以后，我是我，我是周虞，我是我，你也是我……”

他的思維得到徹底的安寧，他專門學(xué)習(xí)心理醫(yī)學(xué)專業(yè)也未能解決的問題，得到了他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是最終的答案……哦，不是，這個答案也不是最終，還差一環(huán)——

一歲那年，

斬走一半的他，化為錢塘江畔和吳清清糾葛了一整個青春的孤兒以及后來群演周虞的那一道天降劍光，是誰的劍？

他還需要這個答案。

這時，吳清清在星月之下醒來。

“不是說等我叫醒你？”

周虞低頭，看著女孩子的臉。

她用手揉了揉眼，想讓自己盡快清醒，迷迷糊糊說道：“我做了個夢啊，夢見你又跑了，我就想，我還是快點(diǎn)醒來，不然你個狗子要是真得跑掉怎么辦……”

周虞便用指尖輕輕揉捏她的太陽穴，幫助她盡快恢復(fù)沉睡和噩夢的痛楚，說道：“那你很棒棒，居然能控制自己從夢里醒來。

有多少人，終其一生，活在夢里，醒不過來。”

“心理醫(yī)學(xué)，最早屬于哲學(xué)范疇吧，我記得？”吳清清問道。

“是的。”

“所以和你講話有點(diǎn)累，你能不能好好做我的狗子，一個臭學(xué)渣，不是也挺好么？”

吳清清仍然枕著他的右腿，翻了個身，換個姿勢，改為仰臉看著他，笑嘻嘻說道，

“不行，這樣也不行。按你的說法，你要是不完整，每個一半的你，都不喜歡……或者不夠喜歡我。那不行，我不允許。”

周虞失笑道：“你清醒的時候，都在想這些？”

“對啊，不然呢？”吳清清理直氣壯說道，“我又沒別的事可做。”

“你可以考慮點(diǎn)工作的事。”

“我不缺錢。”

“那你修行？”

“也不能一直修行吧？再說了，我覺得認(rèn)認(rèn)真真和喜歡的人談戀愛，也是一種修行。”

“那要不我們考慮一下正經(jīng)事，比如眼前的任務(wù)？”

吳清清坐了起來，往他肩膀上一靠，雙臂抱膝，看著天上星月，腳下山海，笑吟吟道：“害，這個我才沒興趣呢，什么破組織，你看著辦就是，反正我聽你的不就行啦？”

“我也可能犯錯。”

周虞認(rèn)真說道。

吳清清用頭頂往他肩窩里拱了拱，一臉舒適，說道：“錯就錯，錯又怎么樣呢？

在‘大唐’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就是你，我只當(dāng)你是個老鄉(xiāng)，那時你讓我?guī)湍阕咭徊狡鍟r，你也沒有太多把握，也可能犯錯，我還不是一樣幫你走了？

何況現(xiàn)在？”

“當(dāng)時我確認(rèn)犯了錯，算計(jì)不如對方。”周虞聽著她漫漫的語氣，禁不住低聲說道，“你過來一點(diǎn)。”

吳清清便又挪了挪，把額頭抵在他的頸下，仍仰著頭，問道：“怎么？”

周虞低下頭，便可以親吻到她的光潔雪膩的額頭。

“抱歉啊。”

他輕聲說道。

“沒關(guān)系，誰讓我那么喜歡你呢？”吳清清笑得清澈動人。

周虞說道：“是我的問題，與別人無關(guān)。喜歡不喜歡這種事，純凈無暇，不需要卑微的姿態(tài)。”

“我不卑微的話，那你為我低一低頭？”

吳清清俏聲道。

“你指的是物理意義上，還是精神層面？”

周虞迷惑問道。

吳清清沒好氣道：“我是說現(xiàn)在，物理層面，立刻，馬上，給我低頭，我不想動！”

“哦。”

周虞低頭。

女孩子便仰起天鵝般秀美的脖子，她甚至大膽地睜著眼睛，只是霞飛雙頰，將唇印在他的唇上，嘟嘟嚷嚷說道：“你這一輩子都要我主動嗎？”

周虞含糊地回應(yīng)：“不是很會，不好意思。”

女孩子停住清純的吻，笑瞇瞇說道：“我也不會啊，我們多練練不就好啦。”

“……”周虞苦惱說道，“要不改天？我們到地方了……”

“不行。”

“哦，忘了告訴你，我點(diǎn)星了。”

周虞打算換個話題。

吳清清精神一震，眸子里放光，換了個姿勢，斜倚在他懷抱里。

她雙手向上，不是很習(xí)慣，卻很努力地主動環(huán)繞到他腦后，攬住他的脖子，開心說道：“好棒，那慶祝一下吧！”

“要我翻譯一下嗎？”吳清清促了一下鼻翼，不滿說道，“親我。”

親吻，

親比較親切，吻比較莊重。

昨日莊重，

今日她想要親切。

“行……吧。”

周虞有點(diǎn)惆悵，

戀愛這種事，果然……有點(diǎn)麻煩。

大約三分鐘，

吳清清想換一口氣。

周虞覺得松了一口氣。

“行了嗎？”周虞輕松說道，“我們該去見徐市了，不過見他之前，得先調(diào)兵。”

“徐市是誰？”

“徐市，字君房，舊齊國瑯邪人，始皇帝時上書，稱海外有‘瀛洲’、‘方丈’、‘蓬萊’三座仙山，若是能尋找到，可得仙藥，服之長生不老。

始皇帝便命他帶數(shù)千童男童女，出海尋仙藥，卻始終無果。

《史記》里說始皇帝最后一次東巡，在瑯邪見他，問他仙藥為何不能得？

他說海外有巨鮫魚，阻攔去路，于是始皇帝一行沿海而尋，在之罘山外海，射殺巨魚，徐市再度出海……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周虞解釋說道。

吳清清皺眉道：“這人的經(jīng)歷怎么有點(diǎn)耳熟，我好像聽說過？”

“哦，他還有另一個名字，流傳更廣，叫徐福！”

吳清清恍然大悟：“我說呢，就是那位據(jù)說是東洋人祖宗的徐福啊！”

“據(jù)說而已。”

周虞思索著自己所知的訊息，告知吳清清，讓她多作些了解，

“據(jù)考據(jù)，此人可能是帝顓頊之后裔，伯益之后，嬴姓徐氏，夏時封徐國，他是徐國歷史上很出名的那位徐偃王的后代……和秦、趙兩國王族皆嬴姓，同出一祖。”

“害，這么復(fù)雜。反正那位祖龍說了，問他兩個問題，答對了就留下，答不對就誅之。”吳清清說道，“我們還是繼續(xù)……”

周虞默然。

吳清清微惱道：“怎么，你覺得吃虧啦？”

“我沒有……”

“那你是……”吳清清忽然情緒微沉，苦惱說道，“你也在考慮……霜姐怎么辦嗎？

哎，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答應(yīng)過她的，但是，但是，但是你是……”

周虞繼續(xù)默然。

……我沒考慮，是你說的……你說有就有吧。

吳清清搖了搖頭，說道：“算了，我們一時半會也回不去，先這樣吧。有一句話說的很有道理，逃避雖然可恥，但是有用。

雖然不想承認(rèn)，可真得有用。”

“走啦。”

吳清清也沒了性致，在劍光中起身。

“好。”

此時已入夜。

劍光落向那沿著海岸不遠(yuǎn)，東控大海，西入半島的大城。

瑯邪，

自古即名城，

多少高門望族，一時之名士，皆出于此。

秦一匡天下之后，設(shè)天下三十六郡，瑯邪郡即為之一，郡治在瑯邪，史上也稱為夏河城。

夏河城東南，

此時輝煌奪目，如山海大地上鑲嵌著一顆寶珠，與天上星月交輝也不遜色。

那是一座輝煌高臺，筑以宮室，以待帝王。

這座高臺，

以后會被稱呼為瑯邪臺。

始皇帝東巡至瑯邪，曾居于此。

此臺便是提前為始皇帝所營建的行宮。

周虞與吳清清落下劍光，直臨高臺之下，仰視高臺上的宮殿，立即有一支支騎兵、步軍，甚至有修行者的氣息，從拱衛(wèi)高臺行宮的四面軍營中出現(xiàn)，向他們圍來。

一聲劇震，有一頭龐然大物，從不遠(yuǎn)處軍營中躍出，赫然是一頭一丈多長的漆黑豹子，利齒奇長，生有三尾，根根沖天，

它的背上，騎有一人。

吳清清嚇了一跳：“這，什么鬼東西哦……”

“多半也是某種上古遺種。”周虞沉聲說道，“對了，忘了問你，弟弟呢？”

吳清清道：“我也忘了跟你說，我被送進(jìn)這個任務(wù)世界時，弟弟就消失不見，但有一個聲音告訴我，弟弟會在該出現(xiàn)的時候出現(xiàn)……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周虞點(diǎn)了點(diǎn)頭，先處理當(dāng)務(wù)。

他取出玄色紋金的形制為虎形的兵符，即所謂“虎符”，高高舉起，喝道：“奉陛下命，領(lǐng)驪軍一部！”

那漆黑奇豹背上披甲男子見狀，立即下來，也取出一半虎符，與周虞手中虎符相合。

符合。

此人立即拜道：“驪軍見符，如見陛下！請上將軍領(lǐng)軍！”

周虞道：“陛下命，召徐市來見！”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