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秦 第二百零六章 斬神圣 (十六)

秦王政看著跪伏在自己面前的丈夫。

這個莽撞、尖銳、沒有文化、不懂禮、也不知道何為敬畏的人，年齡上看著是十八九歲的少年郎。

這個年齡，正是天真桀驁，正是不懂得世界的復雜和人心的晦暗的年齡。

他的眼中，可能一切都是簡單的吧。

我做了對你好的事情，你就會感激我；我想要用我自己的利益換取別人的心愿實現(xiàn)，就可以做到。

秦王政以前沒有過這種階段，但這樣的少年郎，他見得多了。

見多了，也就了解了。

這種人，很可愛。

假若世界上的人都是這種人，那世界該有多可愛？

“你要把資格轉(zhuǎn)贈給你母親？”秦王政想了想：“轉(zhuǎn)贈肯定是不行的。”

“今年年初新擬定的法律，你沒看過吧？”

卡被拒絕了，心中正黯淡，又有些怨氣：“我才剛從草原回來，哪有時間去讀什么法律？”

扶蘇看著卡，如看死人。

世上沒有人可以對秦王不敬！

尤其是他扶蘇的父王，這一位秦王，威壓人世，權蓋天下。

但凡忤逆他的，都已經(jīng)死了！

這個人，也不會例外！

秦王政被卡頂了一句，沒有什么反應，而是蹲下來。

卡轉(zhuǎn)跪為坐，坐在秦王政面前的地面，顯得沮喪而無賴，像是條吃不到自己喜歡的狗糧的狗兒，帶著怨氣，又像是撒嬌，想要吸引注意。

“入陵的資格，是不能轉(zhuǎn)贈的，這是一貫的規(guī)矩，即便是我，在規(guī)矩制定出來之后，也不能破壞它！”

秦王政說著，又有轉(zhuǎn)折：“不過今年新修訂的法律里面規(guī)定了不能上戰(zhàn)場的婦人、醫(yī)師、農(nóng)民、工匠、商賈等身份的人的入陵標準。”

“你母親在家應該是在農(nóng)會里面種地，看你的年齡，你母親在農(nóng)閑時候應當是哄孩子，和負責耕牛的飼養(yǎng)。”

“農(nóng)民想要入陵，需要獲得一次‘勞動模范’，或者在其他副業(yè)之中，對你們本地的農(nóng)會有著極大的貢獻，而后你們當?shù)氐霓r(nóng)會經(jīng)過投票，每年選出五個人，同樣可以獲取到入陵資格。”

“這法律，在正月初一頒布，如今，各地都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

“你們從草原回來，到我這里之前，應該也有十幾天了，十幾天的時間，還不夠你去了解一部只有六百多個字的法律嗎？”

“全國上下都該知道的東西，你說你不知道，可是我們明明已經(jīng)提供了條件讓你知道，你硬是不知道，還要怪我，想把氣撒在我身上，這就不好了吧？”

說著，秦王政拍了拍卡的頭：“想一想，這法律，你不知道，應該怪誰？”

卡愣了一下，心里的怨氣也消散了，但轉(zhuǎn)眼之間又有一股不忿。

他猶自嘴硬：“可是我不是很識字，那我不懂法律，也不能怪我。”

這樣近乎小兒耍無賴的姿態(tài)實在引人發(fā)笑，很多人已經(jīng)憋不住笑了。

“是是是。”秦王政嘆氣，轉(zhuǎn)頭去吩咐身邊隨侍的宮女：“去桌案上取幾卷書來。”

那宮女掩口笑著，去拿了三卷書。

秦王政將書遞給卡。

卡對書不感興趣。

他雙眼直勾勾盯著拿書的宮女。

柳葉眉，丹鳳眼，凝波眸。

只一雙眼睛就已經(jīng)足夠攝取卡這樣氣血方剛的少年郎的全部心神。

秦王政看了一眼，無奈地嘆氣，卷起書冊，重打卡的腦袋：“行了，別看了。真的想認識認識，也大可以私下里聊一聊嘛，在我這里算是怎么回事？而且你身上這樣臟兮兮的，佑娘她肯定也看不上你啊，還是回去洗干凈再來與她說話吧。”

卡被打醒過來，有些臉紅，低頭不敢看那似乎名為佑娘的宮女，只支支吾吾，接過了書冊，以之掩面。

“嘻嘻。”

周遭的宮人都竊笑起來。

“你們這些孩子啊，平日里不做訓練的時候，還是要多讀讀書。”秦王政苦口婆心地勸說：“軍隊里也配備有專司教授你們文字的醫(yī)師，有什么不懂得的，自可以去問他們，若是他們不愿為你們解答疑惑，你們大可以去報告官長……”

“咦！”

秦王政話還未說完，卡就一把將手中一卷書冊擲在地上，并且不斷用自己身上臟兮兮的衣服擦手，似乎自己的手被贓污了一樣。

秦王政皺眉。

“你這是做什么？”他難得有些生氣了。

“怎么是這種教人欺負人的東西！”卡一臉嫌棄。

《剝削經(jīng)》

書冊上標定著書的名字。

這是已故太傅鞠子洲所撰寫的東西，即便是最沒有文化的老農(nóng)都知道，鞠子洲這人蔫兒壞，他寫的《剝削經(jīng)》，更是教授人去欺負和剝削人的手段。

因此，這人在民間風評極差。

人們對于“天下陵”的唯一非議，也正是這樣一個人，竟然也葬在了里面。

他憑什么？

卡的態(tài)度，正是大部分兵士的態(tài)度。

他們注意到地上的書冊是《剝削經(jīng)》之后，也唯恐避之不及。

秦王政看著兵士們的反應，微微嘆息。

“這種書才是你們最應該看的！”他彎腰，自把書撿了起來，拍拍書，怕它沾染灰塵：“你們都很不喜歡，都很怕這種東西，我也能理解。”

卡這些人，如今身強體壯的，說來殺人不眨眼，聽起來兇悍無比。

但他們以前，都是被欺負的人。

對于那些欺負他們的人，對于那些欺負他們的手段，他們有著十成十的厭惡和畏懼。

這也是鞠子洲的著作臭名昭著的主要原因。

“你們受過了欺負，知道了那種苦楚，不愿意再受，也不愿意再想。”

人是感性的。

盡管道理很明白，大部分人也都知道，學了那些東西可能會很好，但他們感受到過巨大的痛苦，心理上有了陰影，即便前景再好，他們也不愿意再回想那些黑暗的經(jīng)歷。

“但是不去看這種書，你怎么能夠知道以前別人欺負你們的手段和其中的原理呢？”

“假若我不在了，或者你們落單了，沒有如今這樣的團結(jié)的環(huán)境了，他們把你們單拎出來欺負你們之中的一兩個人，你們卻并不了解他們的招數(shù)，那又該怎么辦呢？”

“那我就同他們拼命！”卡惱怒。

即便惱怒，他也不愿意去接秦王政手中的書：“我不愿意學這些欺負人的東西！”

他不想自己有一天變成那樣的人。

這種抗拒十分堅定，也很是尖銳。

秦王政欣慰，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老父親一樣的和善：“你若是孤身一人，自然是可以同他們拼命的，但是你兒子呢？你母親呢？你總要顧忌他們吧？有了顧忌，你還好與欺負你的人拼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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