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書 第629章 烽火

兩年前，從劉隆手中接過河西時，第八矯一度忐忑，一度充滿猶豫。

甭管敦煌、酒泉各郡守怎么稱頌，最初時，第八矯依靠繡衣衛(wèi)在民間的眼線，依然聽到了許多真實無比的嘈雜之音。

“亂河西者，第八矯也。”

河西在天下大亂初期，因為地理位置關(guān)系，好歹保持了“粗安”，在河西人記憶里，哪怕是名義上歸附“西漢”的日子，頂多只有羌胡入塞的小打小鬧，而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是奉魏王之命西行的第八矯帶來的。

說來也奇，近在京師腳下的關(guān)中，王莽代漢時竟鮮少忠良，反而是遙遠的河西、西域留駐漢軍，日子過得苦巴巴，卻滋生了不少心懷漢室的人，雖然隨著“西漢”的倒臺，讓他們明白漢不可復(fù)，但對于新來的統(tǒng)治者“魏”，更沒任何歸屬感。

第八矯和隨他而來的諸多空降官吏，深刻感受到當?shù)氐那榫w，豪強的慢待，百姓的不合作，讓不少人心生煩躁，嚷嚷著什么“河西偏遠，不如棄之”的話，只想回京師去。

但第八矯卻訓斥了眾人。

“百姓并非天生就要跟吾等走的，欲移其心，先證吾信。”

于是第八矯開始投入全部精力治理河西，這片狹長的壤土名為四郡，人口卻只有二三十萬，地廣人稀，羌胡混雜，漢人聚集點集中在邊塞烽障塞，以及各郡城縣邑里，經(jīng)過百年胡化后，頗為“民俗質(zhì)樸”，武德頗為充沛，出門人人背弓，個個帶刀。

第八矯先勸說河西實力派們效法竇、梁兩大地頭蛇，送子弟入長安，又懇請第五倫給他們加官封爵，以示恩德。得了各位土豪默許，第八矯才能將一盤散沙的河西重新團結(jié)起來，與他們結(jié)盟立誓，組織起一支足以自保的軍隊。

其后，第八矯修繕了新莽后廢棄的漢時烽燧，將軍隊駐扎各要地，鎮(zhèn)壓羌胡侵擾，給河西帶來最基本的安定。

當時局稍稍穩(wěn)定后，他派出官方商隊，不是去往西域，那投入太大了，而是往返于長安，將貨物重新運到姑臧城，河西本就孤懸西北，如今仿佛重新與母體連上了臍帶，那些駝背上的少少貨物、兵器、書籍只是杯水車薪，但足以讓人心安。連先前逃亡塞外、西域避兇饑的人，也陸續(xù)回來了。

至此，對第八矯的懷疑與誹謗漸漸消弭了，河西人沒有對魏國迅速產(chǎn)生歸屬感，只是覺得……

“這位‘八刺史’倒也不錯。”

第八矯用了兩年時間讓河西粗安，但站在姑臧城頭，他依然有深深的隱憂。

武威是河西的核心，而姑臧也是四郡最大的城市，但第八矯知道，它并不安全。

這位涼州刺史幾乎每天都要問從祁連山口來的人：

“金城郡形勢如何了？”

金城是武威的南鄰，隗氏覆滅時，為了反攻隴右，竟將金城送給了先零羌，后來被吳漢收復(fù)了部分，但僅能維持對郡城的控制，其余各縣都被羌人占據(jù)。

第八矯當年曾被流放于此，對那片土地十分熟悉，知道河湟谷地中，究竟能醞釀出多大的混亂，而一旦金城大亂，勢必越過祁連山谷和草原，波及到武威。

如果說金城還只是“肘腋之患”，那當?shù)诎顺C轉(zhuǎn)身向北時，仿佛看到一把懸在天邊的利刃！

來自祁連雪山的黑水（石羊河）滋養(yǎng)了姑臧綠洲，它繼續(xù)往低洼的北方流，橫穿沙漠，最后匯聚成了休屠澤，就在兩百里外，當?shù)厮葚S饒，漢朝的長城延伸過去，使得休屠和居延，成了深深刺入匈奴體內(nèi)的兩把劍。

可現(xiàn)在，這劍，已被匈奴奪去！

匈奴已經(jīng)占據(jù)休屠澤兩年了，在過去，漢軍利用休屠澤，隨時能深入匈奴揍他們，逼得其不敢南下牧馬，而現(xiàn)在，攻守異形。

盡管第八矯重新組織了全河西的武裝，但守則足矣，攻卻不足。朝廷忙于一統(tǒng)中原，也無無法派遣大軍來河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建了刪丹縣的軍馬場，希望有朝一日，河西騎士能騎著長大后的涼州大馬，收復(fù)失地。

至于現(xiàn)在？羌胡兩狼就在門外徘徊，只能關(guān)好窗，膽戰(zhàn)心驚地期盼河西能撐到皇帝掃滅吳蜀那天。

但終究事與愿違了。

武德四年（公元28年）5月底，就在河西麥子即將成熟的月份，一份急報從北方張掖郡傳來。

“刺史！”

武威太守、魏國右丞相竇融的弟弟，竇友匆匆來報。

“肩水金關(guān)來報，說匈奴萬余騎出居延澤，沿著弱水入寇！”

一般來說，匈奴入侵的時間會選在秋高馬肥之際，而春夏盡量不動兵，否則就會影響牲畜的生育，今年卻一反常態(tài)，究竟是塞外鬧災(zāi)匈奴人只能靠搶，還是另有目的呢？

第八矯問竇友：“胡虜過肩水金關(guān)，侵的是張掖還是酒泉？”

“酒泉及張掖都派人告急，匈奴竟一分為二，大掠兩郡。”

這真是餓瘋了么？第八矯思索后道：“不慌。”他說道：“按照商定之事，各郡保其郡縣，皆如符要，再通知刪丹縣的騎兵，前往張掖，匈奴敢深入，就痛擊其小隊！”

河西人寡兵少，那支騎兵，是第八矯唯一的機動兵力，養(yǎng)了兩年，就是得用到刀刃上！

然而，就在第八矯派遣武威部隊救援張掖酒泉后數(shù)日，姑臧北方，黑水（石羊河）沿線，一道道黑色烽煙，如鬼魅的手指般伸上天際，打破了炎炎烈夏的寧靜！

“刺史，匈奴發(fā)數(shù)萬騎，自休屠澤南下，沿黑水直撲姑臧！”

第八矯暗暗感慨，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刀在別人手中，就是這樣啊！想刺哪，就刺哪！

他故作鎮(zhèn)定：“可看明白這支匈奴胡寇由誰統(tǒng)領(lǐng)。”

“是右賢王旗！”

聽聞此言，第八矯心中頓時咯噔一下，這意味著匈奴右部傾巢而出，絕不是一般的入侵，這已經(jīng)不是河西能單獨應(yīng)對的了。

“快去請馬將軍！”

河西與隴右，日后同屬甘肅，眼下同屬涼州，但兩地的交通卻頗為艱難，從武威到隴西，直線距離看似不遠，卻隔著難以翻越的烏鞘嶺，還有石岸陡峭，激流亂卷的大河水。

而另一條路，則是走金城郡過祁連草原，雖是坦途，卻被羌人截斷。

所以第八矯的求救信，還得個把月才能送到馬援手中。

此刻的馬援，依然是魏國最高的軍事長官，已移駐隴西狄道一年有余，接手了吳漢留下的爛攤子。

要論和羌胡打交道，馬援經(jīng)驗可比吳漢老道多了，他來之后恩威并施，恩指的是對尚處觀望的東羌、在與羌人競爭中處于弱勢的氐人，極力拉攏。還請第五倫恢復(fù)他們的侯王君長之位，賜給魏國印緩。

威則是對占據(jù)金城，還妄圖進入隴右的西羌先零等部，實行堅決的打擊！打退了幾次試探，但馬援卻又勒住了請戰(zhàn)的士卒，不許他們深入河湟谷地，而以整頓隴右軍備，在邊境搞屯田滿足所需。

一年下來，雖然金城尚未完全收復(fù)，但隴右兵戈漸稀，逐漸安定下來。

但武德四年六月初的一天，隨著一陣突然爆發(fā)的鬧騰和廝殺，讓狄道縣又回想起了被羌亂支配的恐懼，一時間眾人驚慌不已，紛紛亂跑，或曰：“東羌及氐人聯(lián)合作亂。”

或言：“先零羌殺來了！”

一時間，狄道縣周邊的眾人都朝城郭趕來，希望能入城避難，不要被羌人擄走。

而狄道縣縣長聞變，也大驚失色，他騎著馬一溜煙小跑，趕到“驃騎大將軍府”門口，連滾帶爬跑進去，眼看這里還跟沒事一樣，庖廚端著魚肉出入，守衛(wèi)也坐著閑聊，廳堂里甚至傳出歡聲笑語，狄道縣長更慌，一跺腳就往廳堂里闖，嘴里嚷嚷：“馬大將軍，羌亂！是羌亂，還望將軍速速下令，關(guān)閉城門，整兵戒備。”

此時的馬援在做何時呢？他正在宴請賓客，幾位來自關(guān)中投奔的鄉(xiāng)黨俠士，畢竟交友廣泛，不論是文人墨客，還是武士輕俠，都玩得來。

見那狄道縣長如此慌亂，賓客們立刻安靜下來，連正在彈奏西域琵琶的胡姬，也停止了撥弄，面面相覷，眼中有疑。

“羌亂？我怎不知？”

唯獨馬援不動聲色，一個眼色，讓站在殿堂末尾的親信出去看看情況，而他自己，則讓人招呼狄道縣長入座：“東羌及氐人已服，怎敢再來進犯我。”

狄道長胡亂猜測：“或是西羌入寇。”

馬援卻嗤之以鼻：“狄道西邊還有許多障塞烽燧，若西羌能神不知鬼不覺摸到我大本營來，那西邊幾千士卒，所有將校，都可以砍頭了！此必為訛傳！”

在河濟吃過一次大虧后，馬援的防備外松內(nèi)緊，對自己的布置有足夠自信。

“若是不怕，就留下繼續(xù)同飲，若是膽小害怕，可躲到榻下去。”

幾個來投的賓客挺起胸膛：“就算真是羌人來了，吾等也要飲酒歡歌，吃刀斬之，以血佐酒。”

馬援微微頷首，攆那狄道長離開后，一對鳳目掃視廳堂之內(nèi)，對那愣住的胡姬輕輕一笑道：“呆著作甚？接著奏樂，接著舞！”

這位老美男子的目光，讓胡姬紅著臉低下頭，于是絲竹之音繼續(xù)在廳堂縈繞，只是經(jīng)過剛才一嚇，這曲中已有些亂了。

馬援卻仿佛沒聽懂一般，閉目享受，手指輕輕敲打著節(jié)拍，又像是在算著時間。

直到外面腳步再度響起，原來是狄道長去而復(fù)返，他是和馬援派出的親信一起回來的，只紅著臉入內(nèi)長跪：“大將軍，是小人慌亂了，原來是鄉(xiāng)中有少年飲酒群毆，并非羌亂。”

果然是虛驚一場！從胡姬到賓客，再到府中官吏，都松了口氣，旋即無不向馬援投來欽佩的目光。

“不愧是驃騎大將軍啊！”

隴右老百姓一樣武德充沛，兩個塢堡莊園間起了爭執(zhí)，幾百上千人打群架乃是尋常事……

然而馬援卻板起臉來：“羌胡交侵，河西、隴右不絕若線，這些人平日自詡豪俠，卻在關(guān)鍵時兄弟鬩墻，亂我民心，幾釀成禍患，該死！”

“狄道長，速去將帶頭私斗的少年首領(lǐng)帶來！馬某人要親自教教彼輩，‘俠’字，該怎么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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