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諾 第九十六章 如我

穆典可聞言將信收起。

容翊淡哂。那日在酬四方，他因愛穆典可之才，又覺她樣貌與青蕪有些相似，有意將其收入府中，曾探過徐攸南的口風(fēng)。

徐攸南的回答是：“此女頑劣，跋扈專斷，恐見罪于貴人。”

固然徐攸南這么說，是為婉言拒他。但從穆典可當(dāng)日作為，以及后來她在滁州連毀明宮三個(gè)據(jù)點(diǎn)、亮劍迫方顯鑿渠、安排金雁塵假死諸般行徑來看，她確實(shí)當(dāng)?shù)闷稹鞍响鑼唷边@四個(gè)字。

容翊當(dāng)然不會認(rèn)為穆典可會因?yàn)樗痪湓挘聪虏话泊y，不去窺看信中內(nèi)容。不過因?yàn)槟莻€(gè)“更適宜”的人是常千佛罷了。

“此事過后，四小姐可是要去洛陽了？”

穆典可收好信，將大袖理平，目光越過茫茫潑天之雨，落在一座紅色攢尖亭上。此時(shí)常千佛與那華服老者正入亭中就坐。

“是啊。”她淺淺笑，“江湖漂泊，久作客旅。倦了。”

說這話時(shí)，她不期然想到了唐寧。在姑蘇那座叫做“天香居”的茶樓里，唐門天才唐寧倚著門，眉色倦倦地問她：“……這樣的感覺，四小姐有沒有過？”

那一刻，她是有些討厭唐寧的。只因她分明倦了，卻又不能夠承認(rèn)，也斷不容許自己生出這樣的念頭。

唐寧看出來了，卻偏要來問她。

彼時(shí)與此時(shí)，相隔不過短短數(shù)月，卻已是兩重光景。想起來，不禁讓人深感覺世事之茫茫，際遇之難測。

容翊斜斜倚著欄桿，伸手取過殘盞，酒水冷，頓覺興味索然。

他雖頗為賞識穆典可，但兩人坐一起，卻是沒得甚么話可說的。風(fēng)月自是談不攏，而兩人自從酬四方交手以來，頗多糾葛，皆是生死事，此時(shí)心情此時(shí)境，容翊也不愿意與之談。

主客一時(shí)默。

“就不叨擾相爺了。”穆典可起身，有意往欄桿邊傾了傾，好教常千佛提早看見。不管他是尋了什么由頭，來容府拜見了什么人，總不好突兀就離去。

雨勢綿綿的，有不歇反漲之意。

墨水巷道的石路鋪筑甚是平整，然因雨水促急，來不及向兩側(cè)暗溝排走，也積出了一片片水洼，珠跳玉濺，灘流涌動，滌得腳下長條的墨石板愈發(fā)地黑亮如鏡。

穆典可叫那女子托脅下石階，腳未沾地，因風(fēng)大故，及踝一尺闊裙裾叫吹得呼啦擺拂，雨霰一澆，染成了深淺數(shù)樣顏色。

穆典可坐在車上，伸平了雙直，瞧著裙擺上斑駁的泅痕出神。聽見門口有說話的聲音，探出頭去，就見常千佛撐著一把寬大油布傘走了過來。

與兩人私下里相處不一樣，常千佛在外人面前的行止，有一種與他年齡不符的穩(wěn)重與得體。

就好比此時(shí)，他單手擎著一把傘，步伐沉穩(wěn)地走在潑天大雨里。環(huán)身三尺的一方天地，竟奇異地有一種不被外物所擾的靜氣。

穆典可心中怦然，錯(cuò)亂一跳，竟如初相見。等回神時(shí)，常千佛已跳上車，返身收了油布傘，鉆進(jìn)來時(shí)，眉叢還掛了一行從傘面飛濺出來的雨水。

也忒心急。

“容翊說什么了？”他撩了一把濕漉的衣擺，不等坐穩(wěn)便問。

穆典可頗是好笑：方才還一副端嚴(yán)又沉得住氣的樣子呢。抬起袖子，擦去他眉毛上的雨水，倒也不隱瞞，“說我像柳青蕪。還給了一封信，是關(guān)于竇鄢的，我還沒看，說要你先過目。”

“不懷好意。”常千佛“哼”了一聲，神色間頗是不悅，“我打聽清楚了，那樓叫作‘碧繚閣’，看那地勢，居高四面環(huán)柳，定是容翊懷舊思人之所。還特意擺條酒案，安的什么心？”

對穆典可，他是一千一萬個(gè)放心。可心上人遭了別個(gè)覬覦，總不是件多么舒心的事。

“我喝的茶。”穆典可笑道，沒忘了正事，從袖子里取了信遞來：“看里面寫了什么。”

容翊給她信時(shí)的神態(tài)，總叫她隱隱約約不安。

常千佛面上的忿然之色稍減，又添了幽怨：“他不讓你看，你就不看啊？”

穆典可微訝，隨后火氣就上來了。

“他若叫我先給別的人看，我斷然不會理會他。”她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固然信容翊堂堂一國之相不會無聊到以此等要事戲耍于人，更是因?yàn)樾拍恪闶沁@信中所書是我看不得的，或不宜看的，你也不會惡意眛下，定當(dāng)急我所想、解我煩憂，如同我本人。”

說到這里，胸中悶堵方略平了些，瞪眼看他：“難道不是嗎？”

“當(dāng)然是了。”常千佛自知理虧，來樓穆典可的肩，叫她一把拍開了：“你走開！”

他要是肯聽這話，那就是傻子了。

常千佛涎皮賴臉地往前湊，穆典可扭身推他，幾番招架，終還是讓常千佛得了逞，軟玉溫香抱在懷，低頭擠眼笑：“要不你使勁捶我兩下，消消氣？”

瞧這輕浮孟浪模樣，她才不上當(dāng)，反給他添情趣。

穆典可橫了常千佛一眼，自個(gè)兒沒忍住笑了，這才說道：“我跟他說，像又怎么樣，我又不是柳青蕪。再說明明就不像，我眼光也沒那么差。”

常千佛嘴角翹起，一副得意得要上天的模樣：“夫人所言甚是。夫人的眼光——極好！”

容翊提議讓常千佛先看信，并非故弄玄虛。

常千佛對京中貴族當(dāng)中盛行的糜爛之風(fēng)早有耳聞，卻不想竟至于斯。

竇鄢早年在軍中為將，除了好酒，并無其它惡習(xí)，也算一介正直清廉好官。后竇氏失勢，竇鄢先是被奪去軍權(quán)、后封虛銜，屢次進(jìn)爵，被人嘲諷靠女子裙裾進(jìn)身。又因劉顓刻意的賞罰不均，與族中兄弟亦不大和睦。

數(shù)年里，竇鄢染上了服散、狎男等諸多惡習(xí)，更與侄媳行不倫、與府中多名仆婦有茍且之事。

容翊做事細(xì)致，除了查清竇鄢的作風(fēng)、錢財(cái)，以及與之來往的一干人等，還將竇存勖也一并查了。

與外間所見所聞一樣，這位被竇氏寄予厚望的勛爵家公子沉默勤勉，持身以正，無壞友狐朋，無不良之嗜，甚至連尋常貴公子斗個(gè)蛐蛐、或是養(yǎng)花遛鳥這樣的平常愛好都沒有。

這本不是什么壞事，然而當(dāng)這些訊息與最后一條粗墨寫就的重要隱秘糅合在一起時(shí)，便顯得觸目驚心了。

——竇存勖竟是“五不男”之首的“天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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