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事 660 兄長

見得這張尚存稚氣的臉頰，吳景盈一瞬間呼吸窒住，不可置信地脫口喊道：“小晨子？！”

小廝聞聲身形一僵，下意識地回轉(zhuǎn)過頭，四目相觸間，意外之余，登時便紅了眼睛:“娘娘！”

他端著托盤就立時跪了下去，雙膝觸地的一瞬，震得托盤上的藥碗中藥汁都飛濺出幾滴。

這是？

管事看得一頭霧水，卻也趕忙彎身將那托盤暫時接過。

府里伺候著的小廝有些是東宮里帶出來的太監(jiān)，是得了陛下特允被放出宮來的。

宮里出來的，認得這位曾身居皇后之位的貴人，倒也說得通，只是當(dāng)下這位貴人的反應(yīng)著實有些不同尋常……

“當(dāng)真是你，小晨子！”皇后既喜又驚，上前兩步：“你還活著！”

這個孩子本是她想護著的孩子，可卻為了護她而死——

無數(shù)次想到，她皆覺得心中鈍痛難當(dāng)。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想過小晨子竟然還在這世間！

當(dāng)初尸身都被尋到了，又有他留下的信，她又怎敢有此妄想？

這其中究竟發(fā)生過什么她所不知道的隱情？！

“是，奴沒死。”小晨子抬起頭來，眼眶里包著兩團淚水，有些哽咽地道：“是郡王殿下救了奴！”

當(dāng)晚他本是抱了必死之心，卻陰差陽錯地在那處荷塘邊遇到了獨坐著的郡王殿下——

“晟兒？”吳景盈怔了怔，看向內(nèi)室方向，道：“快快起來，隨我去見晟兒！”

此處人多眼雜，她要親自去問一問晟兒才好！

“是。”小晨子應(yīng)下來，連忙起身。

吳景盈轉(zhuǎn)頭看向許明意，聲音已平復(fù)許多：“昭昭，且等我片刻。”

許明意雖尚且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卻也只點頭應(yīng)下來，并未有多問。

她帶著吳然和許明時站在原處，看著吳景盈帶著那名小廝折返了回去。

入了內(nèi)室，吳景盈也并不著急詢問，而是先催著榮郡王將藥喝下。

榮郡王看看她，又看看她身邊剛抹過眼淚的小晨子，懷著滿心好奇不解之下，藥也喝得格外地快，險些就被嗆到。

喝罷也不管口中苦澀，也顧不得吃水漱口，便忙問道：“夫人認得祥清？”

祥清是他后來給小晨子另改的名字。

他也是知道小晨子原本叫做小晨子的，畢竟自己救的人，又布置了溺斃現(xiàn)場，自然清楚對方的來歷。

可據(jù)他所知，這本是父王生前身邊的小太監(jiān)，后來“尸身”被尋到時也證實了這一點——養(yǎng)心殿里的小太監(jiān)做錯了事怕被罰，自己投了荷塘自盡。

怎眼下看來，卻是很得夫人看重呢？

吳景盈也不瞞他，將小晨子暗中替自己做事的內(nèi)情經(jīng)過大致言明。

這些皆已是舊事了，往后再不必有這些生死算計，小晨子也不必再為了她而舍棄性命。

榮郡王十分意外。

原來小晨子曾是玉坤宮的人，且當(dāng)初尋死也非是在養(yǎng)心殿做錯了事，而是為了替夫人擺脫疑心與危機……

他順手救下的小太監(jiān)，原來竟是一個如此值得欽佩的人！

他也曾想替夫人做些什么，可他天生愚鈍，總是幫不上什么忙——

故而在他眼中，凡是能做實事者，無論身份高低貴賤皆是值得欽佩的。

他便也將當(dāng)晚救下小晨子的經(jīng)過仔細說了一遍。

那晚他在荷塘邊想著母妃生前之事，恰就發(fā)現(xiàn)了躲藏在草叢中的小晨子。

當(dāng)夜，他示意對方藏去了附近的清央宮內(nèi)，那里是他母妃生前所居，平日無人踏足，輕易不會被發(fā)現(xiàn)。

至于那具事后被發(fā)現(xiàn)的尸身，則是阿近的——阿近是自幼陪他長大的小太監(jiān)，身形年紀(jì)都與小晨子十分相近。

天氣燥熱，尸身在荷塘里泡上數(shù)日，換上衣袍與令牌，便足以混淆真假。

也是那時父皇病重，他身邊剛收了幾名還算可信的內(nèi)監(jiān)，若換作再早些的時候，他只怕想救也沒有這份能力。

他一直是很想為別人做些什么的，能有幫助弱者的機會，于他而言實則算是一種救贖。

救下小晨子，讓他覺得自己還是有些用處的。

尤其是此時得知，小晨子竟是夫人的人。

他很慶幸自己當(dāng)晚鼓足了勇氣，邁出了那一步。

“既是如此，怎從未聽你提起過此事？”他有些不解地向小晨子問道。

先前在宮中時，為了安危思慮，一個“已死之人”自是不便露面，說明真正效忠之人——可當(dāng)下這般局面，已沒什么可顧慮的了，為何也沒聽小晨子說起呢？

夫人看起來顯然是極看重在意他的。

“先前是未敢同郡王殿下言明……”小晨子道：“后來隨郡王殿下出了宮，聽聞娘娘如今過得很好，便也不想再去攪擾娘娘。”

姜嬤嬤沒了，竇爺爺也死了……

他怕自己再出現(xiàn)在娘娘面前，又會勾起娘娘的傷心事。

宮里的那些事，必然是娘娘最不愿意回想的吧？

且娘娘當(dāng)下已回到吳家，也已不再需要他了。

吳景盈聽得紅了眼睛，嘆氣道：“說得都是些什么傻話……”

在宮中這十余年，這條路她走得固然如履薄冰，可正因如此，于這艱難之下的赤誠真心才愈顯可貴。

她失去了許多重要之人，當(dāng)下得見小晨子還活著，心中的洞便好似被填補上了一塊兒。

有的人活著，便是對他人的治愈。

幾人在內(nèi)室中長談許久。

榮郡王之意，自是放小晨子離去。

小晨子卻堅持要留下來——郡王待他有救命之恩，而當(dāng)下郡王這般模樣……他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就此離開。

他雖無大用，卻勝在還算機靈細致，換了旁人貼身照料郡王他實在不放心。

吳景盈很尊重也很贊成他的決定。

她并不是立即就非要帶走小晨子不可。

見到這個孩子還平安地活著，她已是十分慶幸滿足了。

離開郡王府后，在回去的馬車上，吳景盈同許明意說起了此事。

她不急不緩地說著，聲音輕柔慶幸，許明意聽得心中也不由泛起一絲暖意。

原來還有著這樣的內(nèi)情……

所以，此時的郡王府中，有兩個值得被善待的好孩子在。

馬車外秋雨如簾。

這場秋雨過后，京中更添了幾分涼意。

雨水休止，秋陽高升，風(fēng)輕輕吹落枝葉上托著的雨珠。雨珠本無色，卻過之有痕，將一樹青葉又染黃了兩成。

總有些葉子長得更心急些，左右綠也綠夠了，如今只想著趕緊結(jié)束這一年的任務(wù)，是以同伴們不過剛黃了些，它便已然成了枯葉，爭先打著旋兒落了下來。

太子府內(nèi)，正廳外一枚心急的枯葉輕輕飄落，廳中坐著的女孩子不時望向廳外的方向。

她著淺紫繡海棠紋宮裝，發(fā)髻邊珠玉寶釵精致華貴，纖細白凈的手指間握著青玉茶盞，見廳外依舊無人，便收回視線，打量著廳中陳設(shè)。

清貴雅致，簡潔處可見不凡……

正如它的主人一般叫人見之忘俗，心曠神怡。

思及此，永嘉公主露出淺淺笑意。

又有著青色比甲的侍女奉來了瓜果點心，但她卻無心品嘗，只又看向廳外方向——該不是今日又要白等了吧？

這道聲音剛在腦海中浮現(xiàn)，便見有一隨從快步而來，道：“殿下回來了。”

他回來了！

她總算能見到他了！

約是十日前剛聽聞賜婚之事后，她也曾來過一趟太子府，只是未能見得到他。

他倒是常去同父皇議事，可父皇輕易不允她靠近御書房。

是以，她能見到他的機會著實也不算多。

永嘉公主面上有著無法掩飾的欣喜，她連忙放下茶盞，起得身來，讓貼身宮娥替她察看衣飾是否妥帖。

謝無恙很快便來了前廳。

年輕人著深青長袍，身形筆挺，輪廓分明的一張面孔之上五官深刻而英朗。

看著他向自己走來，永嘉公主竭力平復(fù)著心跳，福身行禮道：“永嘉見過兄長。”

這句兄長本非她想喊的，可喊出口之際，她卻有一種極矛盾的欣喜感，仿佛這聲兄長……讓她成了與他十分親密之人。

謝無恙看著她，微一點頭，雖仍覺陌生，卻也盡量讓語氣聽來還算和緩：“可是有事？”

他對海氏母女并無敵意，但若說親近，自然也根本談不上。

可到底是同父異母的妹妹，對方待他示好，他也沒有道理冷臉相待。

“只是來看一看兄長……加之近來秋日轉(zhuǎn)涼，母后親手做了一件披風(fēng)給兄長，我便順帶著捎帶了過來。”永嘉公主笑著說道，邊示意宮娥將東西拿上來。

謝無恙看向?qū)m娥手中托著的披風(fēng)。

鴉青色。

他點頭道：“皇后娘娘有心了。”

永嘉公主露出笑意：“是我見兄長似乎頗喜歡深青色，才叫宮人挑了來……”

“你亦有心了，只是聽聞皇后娘娘體弱，此等勞神之事日后只需交給宮人來做即可。”謝無恙說話間，在椅中坐了下來，抬手示意她也坐下說話。

“宮人做的哪有自家人來得貼心細致……”永嘉公主笑著坐下來，又道：“母后還說要替兄長做雙秋靴呢，待會兒還要量一量兄長的足長。”

“……”見她興致勃勃，謝無恙沉默了一下。

他不是說了交由宮人嗎？

沒有感情作為基礎(chǔ)，如此親近，失了界限感，反倒叫人有些難以接受了。

永嘉公主又提議著讓他試一試那披風(fēng)。

宮娥將衣物捧到他的面前。

他接過侍從遞來的茶盞，頓了頓，道：“不必了，想來是合身的。”

他實在不適應(yīng)于不熟悉的人面前試衣，如何想如何覺得不妥。

那宮娥便退至一旁。

永嘉公主也不勉強，繼而又問道：“不知兄長喜歡吃些什么點心？母后說，兄長輕易不回福隆宮，想吃些什么也是不便，便叫我問一問兄長的喜好，也好叫人不時送些來。”

福隆宮便是原本的東宮所在，大慶延續(xù)了前朝皇太子及冠后可于宮外建府的先例，卻也同時保留了福隆宮作為宮內(nèi)的居所。

聽她問及喜好，稱得上十分熱情殷勤，謝無恙心中有所思索在。

海氏母女與他不過只見過數(shù)面而已，若說感情自是沒有，如此舉動，想來無非是因為他如今皇太子的身份。

若是如此，便當(dāng)真是多慮了。

當(dāng)下也好，日后也罷，他都不可能會為難她們，她們也不必刻意如此親近于他。

待相處久了，一切水到渠成即可。

當(dāng)下太過刻意的相處，于雙方而言只會是壓力而已，實無必要。

思及此，他笑了笑，婉拒道：“我一人獨居于此，無甚格外講究之處，一切自有下人安排妥當(dāng)，著實不必勞煩皇后娘娘替我費心。娘娘的心思，我已是心領(lǐng)了，還請?zhí)嫖叶嘀x娘娘。”

有此一言，想必對方也能夠領(lǐng)會他的意思了。

永嘉公主嘴角笑意微滯。

披風(fēng)也不試，喜好也不肯告知……

且一人獨居于此——

當(dāng)下的確是一人。

可不久之后卻會有太子妃嫁進來……

也就是說，這里很快便將會有一位女主人。

這個念頭浮現(xiàn)，女孩子只覺得心口處仿佛極快地被針扎了一下。

想到近來聽到的諸多傳言，她忍不住開口道：“兄長，有些話桑兒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謝無恙吃茶的動作一頓。

既是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還是不講為好，交淺言深，實乃不妥。

然而已聽對方緊接著說道：“我聽聞，此前兄長尚是吳家世孫時，曾被許家人帶回家中，險些被逼給那許家姑娘沖喜……”

想到這件事必是他的忌諱，她的語氣便盡量小心。

堂堂男兒，尤其又是當(dāng)今太子，被迫替人沖喜的經(jīng)歷，怎么看都是不光彩的。

“傳言不可盡信，許家并未有過逼迫之舉，且許將軍待我有救命之恩，更加談不上相逼二字。”謝無恙糾正道。

聽他語氣并無絲毫不滿，永嘉公主有些意外。

卻又很快了然。

他一貫教養(yǎng)頗好，自然不會說許家的不是。

且救命之恩……

“所以，兄長是因許家的這份救命之恩，才會答應(yīng)要娶那許家姑娘嗎？”她輕嘆口氣，替他抱不平道：“兄長仁厚，可如今外面因著此事，卻不知有多少人在取笑兄長……”

“取笑？”謝無恙皺了皺眉。

這是在說什么夢話？

難道不該是在羨慕他和昭昭的天定良緣嗎？

且對方那種同情的眼神又是由何而來——

他家昭昭文武雙全，心地良善，心懷蒼生，又乃京師第一美人，世間再尋不到第二個——能娶到昭昭實乃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謝無恙真實的困惑了。

這個妹妹的腦子，莫不是有什么問題嗎？是否需要請了裘神醫(yī)來看？

“兄長貴為儲君，他們自不敢于明面上議論……可暗中傳開的那些流言，我聽來卻頗為刺耳。”永嘉公主欲言又止，卻又再言：“兄長若實在覺得這門親事不合心意，或可試著同父皇商談一二，以求父皇收回成命……若兄長無法開口，我也可代兄長去同父皇細說。”

謝無恙：“……”

對方和他，是有什么仇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