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鼎余煙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天意

“公孫氏的勢力已經(jīng)全數(shù)平定。公孫恭本人，及其家人親眷，都被送上了駛向江東的海船。”陸議看看全琮的神色，加重語氣：“這份文書是吳侯親筆書寫，以快船連夜送到。他說，遼東已經(jīng)在我們手里了！”

自周郎病逝，導(dǎo)致荊州之地喪失以后，江東已經(jīng)整整十三年沒有開疆辟土，每一次嘗試，最后都迎來羞辱的失敗。直到這一次，孫權(quán)親領(lǐng)精銳，飛越數(shù)千里海路，一舉拿下遼東，便拿下了上千里的土地，四五個郡國，數(shù)十萬軍民！

這是十三年來從沒有過的巨大成功，幾乎把江東的控制區(qū)域擴張了一倍！

這樣的勝利，實在難得。過程中的干脆利落，又足見水準。怪不得孫權(quán)要親自書信，以向群臣展示。

全琮接過書信，匆匆掃過兩眼，勉強笑了兩聲：“呵呵。”

“怎么，子璜你竟不高興么？”

全琮招手讓一名扈從過來：“你登望樓觀察，江州軍船退到五里以外，我們就不追趕，以旗語召回船隊。”

那扈從匆匆去了。

全琮與陸議并肩走在營間道路上。正撞見一隊士卒扛著尖頭的木柵欄奔來，兩人稍稍讓到路邊，揮手讓士卒們趕緊通過。

又走了兩步，全琮繼續(xù)道：“伯言，縱使得了遼東又如何？”

陸議見扈從們都在稍遠處，于是皺眉道：“子璜，終究那也是一條出路。如今交州、益州、涼州等地之人……”

“那有什么意義！”全琮提高嗓音，喝了一句。

陸議腳步一頓。

“伯言，我大概知道，你去江陵說服雷遠，用得便是這樣一些托辭。無非是說，交州、益州、涼州等地的世族都有意開拓邊疆、域外，我江東也有意效法他們，以遼東為邊疆，經(jīng)營樂浪、帶方周邊的萬里蒼莽，以圖江東的利益。”

“沒錯。”陸議徐徐道：“要說動江陵，要使江陵方面乃至成都，樂見我們的舉措，總得有個理由。子璜是聰明人，當知我這般說的目的。這是在暗示著，日后愿把我江東置于劉氏臣子的地位，想來成都朝廷是很樂意聽的。”

“如此屈辱，就為了遼東……”全琮搖了搖頭。

這時候兩人將至中軍帳，全琮稍稍加快腳步，請陸議入內(nèi)。

“子璜，除了遼東，我們還有哪里可以施展？”陸議嘆氣道：“時局如此，那好歹是條路！”

全琮站在大帳門口，回身向外看了兩眼，走進來，掩上帷幕，放低些聲音：“可那樣的路，有什么意義？”

他凝視陸議，又道：“那樣的路，我們?nèi)绻胱撸裁磿r候不能走？當年曹公揮軍數(shù)十萬下江東時，當年荊州、交州之軍順江而下時，我們?nèi)舴顓呛疃担遣痪偷昧耍伪剡€這么折騰？難道曹氏、劉氏管控江東，還能阻攔我們開拓域外？難道伯言、休穆你們?nèi)ナ帐肮珜O氏，會比較困難些？”

這樣的言語，那是真得關(guān)上門說了。

“子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全琮有些焦躁。他湊近陸議，沉聲道：“我的意思很明白了！伯言，你我相熟，又非初交，我說些坦誠言語，你又何必偽飾？”

陸議沉默了片刻。

全琮的意思，他當然明白。

孫氏雖系吳郡土著，但其家門寒素，又無學(xué)問積累，與數(shù)百年來立足當?shù)氐母唛T世胄非是一路。后來孫策下江東，依靠的武力，乃是淮泗一帶的豪強和流民武裝，對江東士族來說，孫策及其同伴們乃是外來的征服者，而非回到家鄉(xiāng)，代表鄉(xiāng)人利益的正義之師。

孫策以強大武力平定吳、會，過程中誅殺地方英豪不計其數(shù)。如會稽周氏、盛氏、魏氏、吳郡高氏、王氏等諸多赫赫有名的宗族無辜被戮，其遺類流離，湮沒林莽，言之可為愴然。其中有不少人，甚至還是當年與孫堅有舊，升過堂，拜過母的，而孫策奪其命，破其族，竟無一絲猶豫。

便如陸議這樣的江東股肱之臣，其宗族早年也曾遭孫氏屠戮，死傷慘重。

由此看來，江東士族實與孫氏仇深似海，幾有不共戴天之勢。

為什么后來兩方攜手？孫權(quán)的懷柔手段其實只是一小部分原因，關(guān)鍵在于，當時中原板蕩到了無以復(fù)加的程度，而孫氏的力量、孫氏的聲威，仿佛有帝王之像，仿佛能夠在亂世中脫穎而出，為江東士族帶來美好的前程。

為了那個美好前程，江東士族才咽下了仇恨，一個個地出來當官，擺出種種忠誠的姿態(tài)，為了仇人的事業(yè)奔忙于軍政兩途。

但如果那個美好的前程不存在了呢？孫氏憑什么還高踞于江東士族之上？江東士族又何必非得與之虛與委蛇？

如果要向某一個真正的強權(quán)屈膝，江東士族又不是自己不能干，何必非要讓孫氏帶這個頭？

如果要按照這個強權(quán)的心意去開拓邊疆、域外，江東士族積攢了那么多年打擊山越的經(jīng)驗，難道就不能用之于夫馀、沃沮、挹婁或者高句麗？

孫氏麾下有勇猛之兵，江東士族難道沒有？孫氏擅長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段，江東士族難道不會？

如今江東士族卻在陸議的推動下，為孫氏籌備錢糧物資，為孫氏維持江東四郡的本據(jù)，為孫氏抵御漢室朝廷之兵的虎視眈眈……

是，吳侯總算不負所望，奪取了遼東。

且不論那地方與江東遠隔數(shù)千里的大海，萬一青徐形勢變動，兩地立即就斷絕聯(lián)系，好歹看起來，遼東五郡之地，也算是一塊可堪入嘴的肥肉。但那對江東士族來說，究竟有什么意義？

全琮不用想就知道，遼東那里的利益，全都會落入孫氏的掌控。孫氏自然有其忠誠的鐵桿部下，他們必然得到分潤好處，會為了控制遼東而歡欣鼓舞。但其他人呢？吳侯絕不會把這塊肥肉讓給外人，那么外人又有什么可高興的？

“兩個理由。”陸議忽然道。

全琮端然坐正：“伯言，我在此洗耳恭聽。”

“其中一個理由，很簡單。吳侯要控制遼東，必定要不斷投入孫氏的力量，我們在此把江東經(jīng)營得愈是穩(wěn)妥，提供給吳侯的物資愈是充足，吳侯就愈會放心地長駐遼東。或許到了某個時候，青徐，乃至天下局勢有變，孫氏在遼東，而我們在江東。兩地隔絕，許多事也就順理成章。”

全琮思忖片刻，微微頷首：“倒也可以接受。伯言，第二個理由呢？”

“第二個理由，現(xiàn)在還不能說。”

“不能說？”全琮皺眉。

“是，現(xiàn)在還沒到能說的時候，子璜，你且安心等一等。”

兩人默然片刻，陸議想了想，又道：“古人云，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匹夫之志猶不可奪，何況吳侯？吳侯有驥驁之氣、鴻鵠之志，終不能長久屈膝于他人。子璜，你知道對吳侯來說，什么才會令他放棄？”

“伯言，我哪里知道，你且說來。”

陸議喟然道：“唯有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