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1977 137.美麗的謊言

拖拉機(jī)駛近的聲響由遠(yuǎn)及近，大家紛紛扭頭探去，當(dāng)看清上面的人時，現(xiàn)場頓時驚呼一片。

“誒這不是郭永坤和那個光嗎？”

“對呀！真是郭永坤，他居然趕來了！”

“他返城時忽悠了那么多人，我還以為他不敢回來了呢！”

“我你長點腦子吧，他跟蘇老師的關(guān)系誰不知道，怎么可能不回？”

“是啊，沒聽外面都在傳么，他當(dāng)初返城的病歷，其實是蘇老師的。”

“這么他早就知道了？”

“這個……還真不好。”

“你的意思是蘇老師騙了他？”

“我感覺是這樣的，不然以他和蘇老師的關(guān)系，真知道對方有癌癥，不可能幾年都不回來看看。”

大家伙兒議論紛紛。

為首的劉金寶則直接迎了上去。

他和老支書劉德成分了班，老支書年紀(jì)大了，負(fù)責(zé)白守靈，他就負(fù)責(zé)晚上。

按照本地習(xí)俗，得守靈三，再上山入土為安。

這是蘇老師的遺言，她想葬在下里灣，而她的父母也尊重了她的意愿。

“老蘇，這伙子莫非就是……”

現(xiàn)場只有倆人不認(rèn)識郭永坤，正是穿喪服的兩個，蘇柔的父母。

“應(yīng)該沒錯了。”

蘇展國點點頭，眺望著拖拉機(jī)的方向，上下打量著那個劉隊長正注視的年輕人。

旁邊的妻子柳謹(jǐn)同樣如此，下意識點頭，“柔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儀表堂堂，沉穩(wěn)內(nèi)斂，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伙子。”

“那是！”

蘇展國一臉驕傲，他的女兒，眼光豈會差？

“唉……”

柳謹(jǐn)長嘆口氣，女兒終究選擇了放棄，若非如此，倆人好好相處幾年，留下一個孩子，那就好了。

女兒走了，兩夫妻難過歸難過，但還不至于無法接受，因為眼淚早就流干了。

他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

實際上女兒比他們想象的更堅強(qiáng)，這一比他們、醫(yī)生預(yù)想的都要晚。

“你來了。”

劉金寶曾設(shè)想過他再見到郭永坤時會怎樣，不大耳刮子扇吧，踹他幾腳肯定跑不了，害他媳婦兒掉了那么多眼淚。

唯一沒有想到，他居然生不出半分脾氣。

有的，只是同情和傷福

那個美麗的謊言，終究太過殘酷，于對方而言。

郭永坤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后，一言不發(fā)地走向那張竹涼床。

現(xiàn)場本有老人想要制止，認(rèn)為此番行為是對死者的不敬，卻被蘇展國攔下了。

“讓他去吧。”柳謹(jǐn)也這樣。

郭永坤自從得知這個噩耗后，雖然瘋狂，雖然氣惱，雖然悔恨，但始終沒有哭。

他本不是一個輕易落淚的人，而歲月的洗禮更鑄造了他堅強(qiáng)的內(nèi)心，直到……此刻。

當(dāng)他時隔兩年半后，再次見到那張魂牽夢繞的臉時。

兩滴淚珠，自眼角悄然滑落。

她依然那么美，膚如凝脂，黛眉如畫，恐怖的病魔僅僅使她消瘦了幾分，卻奪不走她的美麗！

她睡得很安詳，嘴角甚至掛著淺淺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睡著了一樣，并且夢見了美好的事物。

她一襲白衣，圣潔得如同一朵白蓮花，世間污濁無法侵她絲毫。

過往倆人間的一幕幕畫面，如同幻燈片樣，在郭永坤的腦海中不斷浮現(xiàn)……

“你們這樣是不對的！”

處分大會上，弱不禁風(fēng)的她，面對上千號人異樣的目光，義無反關(guān)站出來。

不是出風(fēng)頭，更不是逞強(qiáng)，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捍衛(wèi)一種東西——正義！

不愿旁人重蹈覆轍，走她父母的舊路。

柔弱與倔強(qiáng)，這兩種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東西交融在一起，那時的她，如神下凡。

“人生已經(jīng)很艱難了，再不找點樂子，還活不活？”

屋里，倆融一次喝酒，當(dāng)然，自己沒喝，還被鄙視了一番。

她袖子一擼，拎起一瓶劣質(zhì)白酒就灌。

睿智與豪爽交織在一起，那時的她，豪情萬丈。

“你懂什么，紅已經(jīng)陪我四年了，下鄉(xiāng)第一年就種了，有感情的！”

院里，一株杜鵑不知何故枯萎了，她拖著長長的裙擺蹲在旁邊，歪著腦袋苦思冥想，唉聲嘆氣。

原來灑脫如她，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

“去哪啊，上面有政策了？我父母又不是當(dāng)官的，能隨隨便便帶我走啊？再，我過的，我不會走。”

依舊是院中，她一邊搓著衣服，一邊搭著話，以為自己沒有看到，不留痕跡將內(nèi)褲塞到盆底。

原來她也有嬌羞可愛的一面。

“你到底起不起啊，我送你回家！”

那本是一個美妙的夜晚，可惜自己喝得爛醉如泥，第二早上，她突然這樣。

從她疲倦不堪的神態(tài)中能看出，應(yīng)該一宿沒合過眼。

那晚上，從不屑于謊的她，苦心編織了一個美麗的謊言。

原來……她也有鐵石心腸的一面。

“你給我起來，你個大騙子！”

沉寂的火山終于爆發(fā)，郭永坤雙膝跪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

“這……”

見此一幕，別老人們坐不住，就是念經(jīng)的和尚都蹙起眉頭。

“罷了，隨他吧。”

蘇展國擺擺手，示意大家不必在意。

他與妻子本是唯物主義者，信奉人死如燈滅，此間情況，還請僧人超度，只是入鄉(xiāng)隨俗而已。

而旁邊的柳謹(jǐn)，忍不住捂嘴，早已干涸的淚水，又淌了下來。

她突然分不清，女兒的選擇是對是錯，以為放下，就能相忘于江湖。

但是……真的能忘嗎？

“坤哥，你不要這樣！”

李有光同樣淚流滿面，跑上前抱住郭永坤。

“是啊，永坤，節(jié)哀吧，人都走了，就不要再打擾她了。”劉金寶暗嘆口氣，湊上來。

“為什么，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不告訴我？！”

然而，郭永坤此刻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聽不進(jìn)任何勸告。

若非李有光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禁錮住，他不定都把蘇柔從涼床上抱起來了。

他恨哪！

恨自己為什么這么傻！

驀然回想，那份機(jī)打的化驗單明顯疑點重重，根本就不是能輕易偽造的！

“啊！”

他望著那張絕美的臉，仰長嘯，痛不欲生。

若是他早知道……

一個淋巴癌，當(dāng)初肯定還沒到真正的末期，否則斷然不可能挺過兩年半。

即便中國治不好，世界那么大，他尋遍所有名醫(yī)，都要一試，未嘗沒有機(jī)會啊！

此事別人做不了，但他，可以啊！

退一萬步，就算真的治不好，不是還有兩年半時間嗎？

為什么，為什么連一個陪伴的機(jī)會都不給他？！

“蘇柔，你太狠了！”

怒吼著，咆哮著，到最后，再也叫不出來了，聲嘶力竭。

郭永坤一屁股坐在地上，從褲袋掏出香煙，顫抖著雙手劃動火柴，一根，兩根，三根……

可那縷火苗如何都燃不起來。

亦如沉睡的她，再也無法蘇醒一樣。

最終還是李有光替他點上了火。

他就一言不發(fā)地坐在那里，靜靜注視著她，大口大口抽著煙，一根接一根……

實在是心里太痛了，仿佛要炸開一樣。

他必須找點什么來麻痹自己。

老支書劉德成不知何時來了，目視著這一切，長嘆口氣，對著左右揮揮手，示意大家離開，包括那些僧人。

他知道蘇家人并不在乎這個，其實他也不信。

畢竟是血肉戰(zhàn)場中走出來的人。

很快，大家陸續(xù)離開，現(xiàn)場僅剩下幾名大隊干部，以及蘇家兩夫妻。

“我們也走吧，讓他倆單獨待會兒。”柳謹(jǐn)含著淚。

女兒這短暫的一生大抵是完美的，她學(xué)完了旁人一輩子都不見得擁有的知識，她實現(xiàn)了做一名老師的愿望，她擁有不輸任何姑娘的美貌，她不畏病魔始終保持著對生活的熱愛……

她唯獨，少了一份愛情。

這最后的一個夜晚，柳謹(jǐn)覺得，應(yīng)該留給愛情。

如此，女兒的一生才算圓滿。

蘇展國點點頭，臨行前，踱步來到郭永坤身邊，伸手遞過一只白信封。

“柔走前的幾，應(yīng)該有所預(yù)感，所以留下了三封信，一份是給我們的，一份是給孩子們的，最后一份……我想，應(yīng)該是給你的。”

郭永坤顫抖著手接過，當(dāng)看清信封上的那一行字時，瞬間淚奔。

給我愛過的一個男人

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罷了。

蘇展國目視著眼前的伙子，他能看出，對方是一個非常堅強(qiáng)的人，可此刻依然哭成淚人。

柔也真是的，不能留個名字嗎，非要來這么一句。

他卻不知道，從受西方文化熏陶的蘇柔，其實并不善于隱藏自己的感情，某個字在她心間縈繞已久，既然到了該的時候，那么就沒有任何遮掩的必要了。

郭永坤手腳止不住的顫抖，心翼翼地拆開信封，生怕弄壞絲毫……

蘇展國深深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攙扶著妻子，漸漸遠(yuǎn)校

其他人也一樣，包括李有光，他猶豫了一下后，還是和劉金寶一起走了。

靈堂里，只剩下……他和她。

燈光搖曳，晚風(fēng)自從大山深處涌來，穿過屋檐墻角、草木縫隙，發(fā)出一陣陣嗚咽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