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674章 生死一線終相見(4)

暮青以刀逼頸，轉(zhuǎn)頭南望，春風(fēng)南來，捎不至如畫江南的弦音水香。

有件事，她忘了交代呼延查烈——爹葬在汴河城外十里坡上，她曾在墳前許下重誓，一是必查真兇，二是大仇得報之后一定起棺回鄉(xiāng)，將爹娘同葬——也罷，此事想來無需交代，世間知她懂她之人莫過于步惜歡，他應(yīng)會代她了此心愿。那夜拜堂，雖無人見證，但有一紙婚書，他應(yīng)不會叫爹娘墳前老鴰作伴，無食無酒。

那便無甚遺憾了……

她如此想著，心口卻如百針穿扎，痛不可言。這一刻，伴在耳畔的皆是風(fēng)聲，夜風(fēng)卻不及屋里揚(yáng)起的刀風(fēng)聲清晰，她在刀風(fēng)落下前最后的時間里舉頭北望。星子北引，引不見巍巍城闕，三十里山河卻隔不斷相思，恍惚間她想起午后一別，他暗入內(nèi)城，她策馬城下，不曾停留，不曾話別，因?yàn)槲丛脒^那一別便是永別。

而今更無機(jī)會話別，只留一念在心頭，愿春風(fēng)送遠(yuǎn)，翻過山河城闕，入那堂皇金殿，訴與那人聽。

余生安好，珍重。

暮青閉眼，聽著屋里落下的刀風(fēng)，在血腥氣漫開前握緊手中的刀，絕然一抹！

盛京宮。

官邸燒黑的濃煙被風(fēng)捎過宮墻，細(xì)碎的火星夾在其中，煙火般零落，落在乾華殿前漆黑的廣場上，微光滅去前照亮一地浸血的宮磚。宮燈未掌，百官借宮外半城火光踏血而行，一個文官禁不住腿軟跌倒在宮階上，摸到滿手的濕涼粘膩，低頭一看，兩眼一翻，登時就暈了過去。

殿前奔下一隊(duì)禁衛(wèi)，叉起那文官便拖去了遠(yuǎn)處，夜色吞了人影，鐵甲余聲猶存。百官回首，見半城火光照著巍巍宮墻，夜風(fēng)蕭瑟，狼煙肅殺。

金殿前的宮階雄似天梯，百官來去，今夜行路最為小心，屏息入殿，垂首觀地，身后一溜溜兒的血腳印臟了玉磚，煌煌宮火之下觸目驚心。

鎮(zhèn)國公耄耋之年，久不上朝，今夜身穿朝服行在百官前列，入殿后便借著宮燈的光亮看了眼身后。百官今晨伴駕觀兵，在內(nèi)城門外被綁了又放，之后又連遭家眷被綁、官邸失火之驚嚇，而今大火未滅又被連夜傳召入宮，狼狽之態(tài)不由讓人想起二十年前上元宮變之景。

但二十年前，雖有上元宮變，家國仍在，朝廷仍存，而今……誰知江山國運(yùn)日后如何？

鎮(zhèn)國公望向御座，見金階輝煌，元修肩披墨氅背襯龍柱拄劍而立，那寶劍重金為鞘寶嵌精雕，鞘色已生斑駁老印，寶劍佇地之威依舊重如山岳，金鑾殿內(nèi)騰龍九柱之上的云龍竟輸此劍三分氣魄，一較之下輸盡滄桑之感。

持國寶劍！

六百年前，大興江山初建，高祖皇帝敕命尚方司造兩劍，一為尚方，一為持國，尚方常伴高祖，唯糾察地方奸佞時才賜予欽使信臣；而持國則賜予相府，允開國之相持劍上朝，諫言不拘。

武將上朝尚需卸甲，文臣卻可持劍，此事古來未有，只開國賢相一例。但元家先賢得此寶劍，卻從未持劍上過朝，而是鎖入了相府供閣，一生未曾取出。有人猜言，高祖待賢相恩寵過重，賜劍之舉有探其忠心之意，賢相深諳君臣之道，因此鎖劍，以求自保。亦有人稱，高祖雄韜偉略，賢相博古通今，當(dāng)年二人相識于野，對坐烹茶辯談三日，相見恨晚，遂共謀天下，建立大興。二人情誼深如手足，高祖賜劍出于真情，賢相鎖劍出于遠(yuǎn)慮，畢竟持國之重，未必不惹后世之君忌憚。

這兩種猜測，信后者的居多，因賢相曾于臨終前留下遺訓(xùn)：“文臣之道，諫言不拘，武將之道，持劍戍國。后世子弟當(dāng)崇文忌武，鞠躬盡瘁，茍利國家，不求富貴。”

士族門下子弟多文武皆習(xí)，唯獨(dú)元家忌武。遙想二十年多前，修兒時常出入鎮(zhèn)國公府偷習(xí)騎射，有一回溜去馬廄牽他的戰(zhàn)馬，險些被馬踢傷。那時上元宮變未發(fā)，元貴妃自閉宮中不出，朝中皇子爭諸，后宮嬪妃暗斗，正值多事之秋，修兒偷習(xí)武藝之事被三皇子一黨揪了把柄大做文章，元相國一怒一下入供閣請了持國寶劍出來，綁了修兒，佩劍進(jìn)宮！持國寶劍自入相府，元家歷經(jīng)起落，縱是兩代賦閑門庭冷落之時也未將其請出，那日乍見此劍，舉朝皆驚！

元相國當(dāng)?shù)畎蝿σ獢赜鬃樱Q自先祖立下遺訓(xùn)，元家子孫皆以祖訓(xùn)自省修身，從未出過不忠不孝之輩。先祖遺訓(xùn)，教后世子孫忠君利國，逆子小小年紀(jì)便敢不遵祖訓(xùn)，日后定難管教，不如早斬，以免不忠不孝，為禍家國。

修兒那年五歲，被綁上金殿，寶劍懸于頭上，竟未受驚大哭。百官尚未出聲，他倒先開了口，卻非為己請命，而是向先帝陳請，赦鎮(zhèn)國公府之罪。

那時，元家剛起復(fù)便遭了九皇子之死和元貴妃自閉宮門這二事的連累，百官心中皆猜測先帝要除元家，因此見風(fēng)使舵，元家在朝中如履薄冰，修兒之事令御史大做文章，連鎮(zhèn)國公府都受了牽連。

金鑾殿上皆是國之重臣，卻盡是見風(fēng)使舵之輩，唯一人敢作敢為，竟是一個五歲幼子，說來實(shí)在是諷刺至極。但修兒的赤子之心亦令他十分感動，不由淚灑金殿，跪請先帝開恩。

先帝年邁，皇子爭儲，朝中黨爭激烈難平。元家此時失勢，相位之爭必起，朝局再亂下去，恐有逼宮之亂。先帝年邁卻不糊涂，非但當(dāng)?shù)钌饬诵迌海庳?zé)了元相國和文武百官。

先帝道：“幼子貪玩乃是天性，金殿之上以持國重劍斬一幼童，傳至民間，百姓還不罵朕暴君？這等有辱朝廷之風(fēng)，有失天子胸懷之事，虧卿等鬧得上金鑾殿！”

龍顏大怒，就差指著鼻子罵百官——你們不要臉，朕還要臉呢！

滿朝文武跪了一殿，三皇子一黨半聲也不敢吭，元相國謝恩請罪，一場鬧劇終了，先帝正要退朝，元相國竟又有一事請奏。

元相國跪地奉劍，當(dāng)?shù)钫堊铮纯蘖魈椋跏腔诤蕖７Q先祖遺訓(xùn)，教誨子孫先修身正己，而后正朝廷之風(fēng)，但他疏于教導(dǎo)幼子，未能盡到為父之責(zé)，又因怒綁了幼子進(jìn)殿，險致先帝于不仁之地，恬為百官之首。這持國寶劍已不配再供奉在元家，懇請呈還先帝，另覓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