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譜下的大明 第三百七十四章 京中(下)

殿內(nèi)安靜了會兒后，嘉靖帝抬眼看了眼陸炳，又看了眼徐渭，“文長知道？”

“不知道。”徐渭攤攤手，“展才在信中提到總督府抄家的理由是站得住腳的，說陛下是知情的?！?p/> 嘉靖帝沒說話，翻了翻信紙，后面還有四五頁呢，這筆字實(shí)在不想繼續(xù)看下去，擱置到一邊說：“不看了……文長你看過，說說吧。”

錢淵的字沒丑到那地步，只是這封信寫的太長，他實(shí)在懶得用毛筆，用的是鵝毛筆，這個時代的人自然不太看得慣。

“陛下，臣雖曾入浙直總督胡汝貞幕中，但實(shí)際在杭州的時日很短，七月底才從南京回杭州，八月鄉(xiāng)試重病，幾個月后病愈就入京趕考了?！?p/> “知道，展才那廝說過不止一兩次，說你徐文長要不是那場重病，這輩子都過不了鄉(xiāng)試?！奔尉傅坌αR道。

徐渭嘿嘿笑道：“其實(shí)臣和胡汝貞不算太熟，沒想到他還頗有手段，這些年來，還沒見過展才吃這么大的虧，而且還是個啞巴虧……看完信后，臣笑的肚子都疼?！?p/> 一旁的黃錦掩口笑道：“老奴聽馮保那猴兒說過，隨園中展才和文長最是針尖對麥芒?！?p/> “所以幸災(zāi)樂禍？”嘉靖帝饒有興致的問：“來來來，賜座，說個清楚。”

陸炳悄無聲息的將屁股下的凳子往邊上挪了挪，其實(shí)將徐渭塞進(jìn)西苑是錢淵的主意，這事兒大家都看的明明白白，就連嘉靖帝心里也有數(shù)，用意不外乎是為了錢淵不被嘉靖帝遺忘。

這世上就沒有比皇帝這種職業(yè)忘性最大的了，當(dāng)然，做皇帝的也可能是記性最好的，這兩種在嘉靖帝這兒能得到統(tǒng)一。

而今天這一幕意味著，徐渭的努力并沒有化為泡影，嘉靖帝對離開幾個月的錢淵仍然有著濃厚的興趣。

“胡汝貞也的確缺銀子，不然哪里敢打江南鹽稅的主意，看到這么大一塊肥肉自然要撲上去?！毙煳忌ぷ永飻D出古怪的笑聲，“事先商量好了，展才要分一成半……”

“胡鬧！”嘉靖帝臉一板，“抄家的銀子家私都是沒入官府，他胡汝貞敢分給一個無職的翰林官！”

“胡汝貞當(dāng)然不敢?！毙煳忌碜油皟A，笑道：“所以，他反悔了，還句句在理，說甚這一成半撥付臺州府衙，你錢展才要銀子去找臺州知府譚子理要去?！?p/> “哈哈哈……”

低沉的笑聲在殿內(nèi)響起，陸炳忍笑解釋道：“臺州知府譚子理是錢展才的舅舅?！?p/> “但譚子理早在兩年前就開始編練新軍，而且寧紹臺參將戚繼光領(lǐng)的義烏兵的糧餉也是臺州府供給，盼銀子盼的眼睛都綠了……”徐渭笑道：“展才回臺州后，別說要銀子，都不敢去府衙，譚子理有次抄起腰刀……要不是同知荊川公擋著……笑死我了！”

“不至于吧？”陸炳有點(diǎn)詫異，“這事兒和譚子理有甚關(guān)系？”

“總督府的確撥了部分銀子給臺州府充作軍資，但這筆銀子大部分都被展才送到義烏，戚繼光當(dāng)時正在義烏練兵……”徐渭解釋道：“說起來展才是無權(quán)將銀兩撥付給戚繼光的，但無奈戚繼光新兵缺少軍械，不少兵丁手無寸鐵，而展才又對戚繼光編練新軍頗有期望……”

看了眼若有所思的嘉靖帝，徐渭補(bǔ)充道：“當(dāng)時同行的是浙江巡按吳百朋，其實(shí)是胡宗憲暗中安排的……但譚子理只能找展才出這口惡氣，本來是撥給臺州府的，結(jié)果到手的只是剩菜殘羹?！?p/> 嘉靖帝微微點(diǎn)頭，他也知道，一個名聲在外，又簡在帝心的士子是有能力影響這些的，他怕的是錢淵肆無忌憚。

陸炳對南邊的事情倒是知道不少，開口問道：“戚繼光在義烏編練新軍，所耗頗多，也不知道能不能破敵?！?p/> 徐渭很謹(jǐn)慎的閉上了嘴，嘉靖帝皺眉問：“耗了很多銀子？”

“同等人數(shù)，比俞大猷編練的新軍多了六成?！标懕p聲道。

嘉靖帝看向徐渭，“信里可提到了？”

徐渭點(diǎn)點(diǎn)頭，“戚繼光練兵法子有些奇特，軍中對練，勝者得銀，另外江南多水道、丘陵、山脈，軍械都不是官軍日常使用的，需要從頭打制。”

“比如狼牙筅？”陸炳回憶起下面遞交上來的信息，“記得是錢家護(hù)衛(wèi)最早開始使用，幾度野戰(zhàn)敗倭都有狼牙筅之功。”

嘉靖帝遲疑了會兒，揮手道：“暫且如此，再看看吧。”

又聊了幾句，陸炳起身告辭離去，嘉靖帝和徐渭興致勃勃的說起青詞，還讓徐渭即興賦詩，揮毫潑墨，即將正午又留了徐渭用膳。

“還是今早送來的?！秉S錦在邊上笑道：“展才也太小氣，還舍不得獻(xiàn)于陛下。”

“人家靠這生發(fā)的，哪里肯把秘方交出來？”嘉靖帝笑道：“倒是這辣椒，據(jù)說傳開了？”

“城外多有農(nóng)戶種植。”徐渭看著面前的小火鍋，琢磨還有段時日沒吃了，畢竟現(xiàn)在是夏天，點(diǎn)頭道：“料想再過兩年，大明處處都見得到了。”

“不過這辣椒油，還是隨園的最好?！奔尉傅鄄挥命S錦，自己親自動手配置調(diào)料，看了眼臉色凝重的徐渭，“說吧，展才還有話？”

“陛下英明?！毙煳脊淼溃骸罢共抛屪o(hù)衛(wèi)捎了口信來?！?p/> “口信？”嘉靖帝動作一頓，放下碗筷，捎口信就意味著不能落于紙上，“是杭州府被抄的劉家？這事兒展才去歲入京就稟報過了，后來還曾咬牙切齒說要復(fù)仇?！?p/> “另有其事。”徐渭低聲道：“展才初下江南，就探聽得消息，海上倭寇頭目汪直、徐海已經(jīng)停戰(zhàn)，如今東南各地多有大雨，一旦氣候好轉(zhuǎn)，徐海便會大舉入侵?！?p/> “浙直總督胡宗憲得知消息，急令俞大猷、盧斌、戚繼光率編練新軍趕赴駐地備倭，這也是胡汝貞想抄了劉家的一大原因?！?p/> “難怪胡宗憲會臨時移駐紹興府?！奔尉傅郦M長雙目似閉非閉，“消息從何而來？”

“信使沒提起這事?！毙煳驾p聲道：“臣猜測……展才在倭寇中應(yīng)埋有眼線?！?p/> 嘉靖帝沉默半響才問：“還有什么？”

“東南募兵剛剛編練新軍，匆匆上陣，徐海狡詐，麾下倭寇歷年許戰(zhàn)事，頗為精銳，又不知徐海選何處上岸，這一戰(zhàn)……”徐渭說到這頓了下。

“會?。俊?p/> “展才口信中提到，徐海授首之日不遠(yuǎn)，但這一戰(zhàn)未必能功成?！毙煳加仓^皮說：“但新軍經(jīng)此戰(zhàn)磨礪，必能大放異彩，掃平倭寇，還東南太平?！?p/> 嘉靖帝冷笑道：“他錢展才這是在提前打埋伏啊，其心可誅！”

一旁的黃錦默不作聲的在替嘉靖帝刷羊肉片，還有隨園最新產(chǎn)品蝦滑，讓他意外的是，徐渭沒有辯解而是沉默下來。

下一刻，嘉靖帝臉色變了變，罵道：“他不是南下他探母嗎？摻和進(jìn)這些事做甚？”

都是聰明人，嘉靖帝很快就想通了，錢淵是請假南下，東南官軍擊倭有功，他錢淵搶不到什么功勞，而摻和進(jìn)這件事，如果遭敗績，錢淵反而有可能承擔(dān)責(zé)任……這種責(zé)任不在明面上，而是在嘉靖帝心里。

錢淵這種聰明人做出這樣的選擇，絕不是提前打埋伏。

這下子徐渭開口了，“陛下，展才對倭寇恨之入骨，又早早埋下伏子，臣猜測，這枚暗子的地位還不低，不然不會知道那么多倭寇內(nèi)情……顯然，展才早有南下之心?！?p/> 看了眼嘉靖帝的臉色，徐渭接著說：“當(dāng)然了，展才也沒想到……居然能被選為庶吉士留在翰林院，殿試之后他琢磨著去臺州做個縣令?！?p/> 這話說的很清楚了，錢淵早就打定主意要摻和進(jìn)東南抗倭一戰(zhàn)，為此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很久很久。

思索良久后，嘉靖帝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讓他折騰吧，看他能搗鼓出什么來?！?p/> “另外，有什么消息直接送到西苑?！?p/> 徐渭拜倒在地，這句話分量頗重，這意味著錢淵有秘密上奏之權(quán)。

徐渭大大松了口氣，黃錦也輕松了些，嘉靖帝心情也好轉(zhuǎn)了，但他們都沒想到，錢淵這種人……給他一個支點(diǎn)，他能撬起地球。：《讀檔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