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癡愚實乃純良 第292章 薪火傳

（在原本的明末歷史上。崇禎末年，被鼠疫折磨了超過一年多的京城來了一位擔(dān)任后補縣佐虛職的福建人，以刺血法給病人治病，每日排隊看病的患者多達(dá)萬人。可惜當(dāng)時的北京已是“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戶丁盡絕”的鬼城。而當(dāng)歷史變遷、人事全非，時空變幻中，卻仍有人將一顆仁心傳了下來……）

楚，延光十七年，十月十日。

太行山脈峽谷毗連。

宋文華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山林間。

鄖陽府的鄉(xiāng)親都在潼關(guān)被反軍屠殺干凈，唯有宋文華一人藏在尸堆下活了下來，他想去宣大投軍，當(dāng)一個軍醫(yī)，如此或許有大仇得報的一天。

然而山西官道已被軍官封堵，流民只要敢靠近便是箭雨襲下來。宋文華只好穿行在山林之中，繞來繞去渾不知自己在哪。

這些日子來只吃野果、樹根，饑餓感讓人極是難受，他一邊走一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知道再不吃東西自己真的要死了。

踉踉蹌蹌又走了良久，他忽然看到遠(yuǎn)處的林子邊躺著幾具尸體，行囊里也許有干糧。

宋文華本不敢去拿。山西鼠疫遍地，他已不止一次看到有人摸了尸體不久就染病而亡。

但餓得胃里火燒一般。

終于，宋文華還是走了過去。目光看去，只見死的是一家三口，像是逃難的人。他宋文華屏著氣，小心翼翼地拿樹枝勾起尸體下的行囊。

只有一小包干糧，幾枚銅錢……宋文華目光一凝，迅速將兩塊鼠肉干丟開。

將那小包干糧混著雪吃了，又走了一會，他只覺頭暈?zāi)垦＃絹碓交杌柝瑯O有些想嘔。

他摸了摸脖子側(cè)邊，手指下已起了疙瘩。

“我要死了。”宋文華悲嘆一聲，倚倒在樹干上，回想起爹娘死在反軍刀下的場景，眼中一片朦朧。

接著，一片黑暗……

也不知過了多久，宋文華再睜眼時，便見一個老者坐在身旁，正往自己的穴位上布針，退針后又反復(fù)揉壓，擠了幾滴血后又接著布針。

旁邊的篝火上煎著藥，藥香味讓宋文華平靜下來，又想起了自己家的小院。

宋文華便喃喃道：“針炙刺血法？”

“你懂醫(yī)術(shù)？”那老者問道。

“小子謝過老先生救命之恩！”宋文華便連忙先謝了恩，又回話道，“小子只是略懂一些，因家父也是行醫(yī)。”

老者手上動作不停，問道：“《靈樞》曰：‘用針之理，必須知形氣之所在，左右上下，陰陽在里，血氣多少’你可知何意？”

宋文華沒想到自己剛醒便遇到這樣的考校，忙道：“下針應(yīng)據(jù)十二經(jīng)氣血的情況而定，如取商陽施針治療昏迷；取曲澤施針治療煩熱、嘔吐……”

老醫(yī)者點了點頭，道：“鼠疫屬溫病，熱毒入營血分而致痙致厥。老夫這刺血法先瀉熱解毒，再通脈開竅、引邪外出，從而達(dá)到利氣宣壅、化瘀散結(jié)、辟穢降濁、邪去正安之效……這原理你可明白？”

宋文華思量片刻，道：“小子明白。”

“很好。”那老醫(yī)者道：“你仔細(xì)看好了。”

他也不多言，繼續(xù)在宋文華身上施針，每每下針之后又問他一遍看清楚沒有。

施過針，老醫(yī)者又拿藥給宋文華服下，方才道：“你年紀(jì)雖小，身子的底子卻打熬得不錯，不然老夫也救不活你。”

宋文華再次又鄭重道了謝。

那老醫(yī)者轉(zhuǎn)身放碗時，背后卻是血淋淋的一片。宋文華忙問道：“老先生受傷了？”

“中了幾支箭，你替我施藥吧。”

篝火旁，一老一少便這邊互相給對方治過傷病，宋文華便又問起老醫(yī)者的箭傷。

老醫(yī)者方才講起事情始末，道：“老夫這針炙刺血法對治鼠疫有些效用，施針輔以湯藥，能治十之五六，數(shù)月前，老夫聞北方鼠疫橫行，便輾轉(zhuǎn)北上，想將此法傳世……七月，行至南陽，恰逢兵亂，老夫被亂軍裹脅，一路經(jīng)汝寧、承天、襄陽，最后終于在西安城內(nèi)見到反軍首領(lǐng)，那人有些深沉，反軍稱之‘孟軍師’，他安排老夫在西安治疫。半月后，老夫?qū)⑦@針炙刺血法教于反軍中幾個醫(yī)師，便向孟軍師辭別……沒想到，他非但不讓老夫走，還派人將老夫看押起來。”

宋文華不解道：“這是為何？”

“他不想老夫北上京城吧。”老醫(yī)者道：“但那是政事，我們是醫(yī)者，不摻這些事。”

“我爹也是如此說。”

老醫(yī)者點點頭，有些欣慰。又道：“五日前，反軍中有人偷偷讓我放了出來。那人在反軍中的地位應(yīng)該也不低，派了五名騎兵一路護(hù)送。可惜，還未出潼關(guān)，他們便相繼為掩護(hù)老夫而死。”

“老先生想去京城？”

“不錯，老夫一人之力能救人幾何？唯有讓朝庭將此法傳世，才可以讓更多人活下來。”

這邊老醫(yī)者將事情說完，便又問宋文華的來歷。

“小子家住鄖陽府竹溪縣，上月遭反軍洗劫，我爹娘……都?xì){了……”宋文華泣不成聲道：“這一路行來，若不是有許多人幫我、護(hù)我，我早已隨爹娘去了。”

老醫(yī)者問道：“你想去何處？”

“小子想去宣大投軍，殺反軍報仇。”

老醫(yī)者深深嘆了一口氣，道：“亂世之中你一個孩子不好行路，且先與老夫一道北上吧。”

“便聽老先生吩附。”宋文華一揖到地。

如此，一老一少兩人便同路而行，因擔(dān)心被官兵射殺，便依舊穿山走林。

一路上老醫(yī)者耐心將治疫之術(shù)相傳，讓宋文華極有些受益。

兩日后走到潞安境內(nèi)，忽見山路上倒著十幾個人，皆是身染重疫、生命垂危。老醫(yī)者也不多言，領(lǐng)著宋文華一直盡力救治，直到傍晚方才救回了七人，又施了湯藥，將死者的尸體掩埋好，一老一少便累癱在地上，彼此對視了一眼，勉力一笑。

老醫(yī)者便問道：“令尊若泉下有知，是希望你繼他衣缽、治病救人，還是投身軍伍、報仇殺人？”

宋文華默然良久，方才開口道：“老先生……”

老醫(yī)者不等他說完，擺擺手笑道：“是老夫多言了。只是可惜你這樣的天資。”

“小子哪有什么天資？家父一向罵我笨，連藥材都分不清。”

“你家亦世代行醫(yī)，耳濡目染，豈會是笨的。”老醫(yī)者道：“想必是令尊嚴(yán)苛，對你寄以厚望。”

宋文華不過是個十二歲，此時聽了這些話，原本堅定的報仇之心便隱隱開始動搖起來……

次日，二人繼續(xù)北行。

而昨日他們救回的那七人卻一直遠(yuǎn)遠(yuǎn)墜在身后。

“老先生，他們?yōu)楹胃覀儯俊?p/> “想必是心中感激，想送我們一程吧。”

走到午間，行至一個岔路口，那老醫(yī)者腿腳乏力，便尋了一塊大石頭坐下來，望著前面的林子發(fā)呆。

“老先生在想什么？”宋文華不由問道。

老醫(yī)者咂了咂嘴，道：“許多天沒有吃肉了，也不知那林子里有獵物沒有？”

“那小子去看看能不能打只野兔山雞來。”

老醫(yī)者也不推卻，自嘲地笑了一句：“實在是饞了，竟要你這個孩子辛苦一趟。”

說著，他拿了一塊饃遞給宋文華，道：“吃飽了有力氣摟兔子，此去京城，路還長……”

“好。”宋文華應(yīng)了一聲，撒開腿便鉆進(jìn)林子里。

他在竹溪縣就經(jīng)常上山耍，但這邊的林子中的獵物早給人捕光趕跑了，他不甘心，便一路進(jìn)了深林。

可惜找了大半個下午，他也只摸了幾個鳥蛋。

等他垂頭喪氣地一路返回到岔路口，卻是不見了那老醫(yī)者。

宋文華茫然四顧，只覺心里空落落的。

因為自己一心報仇，老先生看不上自己，因此撇下自己走了？

他吸了吸鼻子，低著頭走了一會，忽然想起老先生針炙用的三棱針還在自己身上，于是連忙加快腳步往前追。追了半刻依然不見人，他便又掉頭往另一條路找去。

日落西山，小少年一拐一拐地走在山路上，忽然，他的身影停下來。

前面的地上俯著一人，身下是一灘血跡……赫然便是那老醫(yī)者。

宋文華的淚水猛然止不住地流下來，他沖上去抱著老醫(yī)者的尸體便嚎陶大哭起來。

月色緩緩升起，山林間只有一個孩子的悲哭不停回蕩。

也不知哭了多暈，他直哭到精疲力竭，又看到老醫(yī)者身上的干糧盤纏被人搶個精光，便明白是那七人搶了，心知老醫(yī)者是為了保護(hù)自己，才支使自己去打野味，他登時又是一陣悲從中來，暈厥過去。

黑暗中，宋文華仿佛夢到老醫(yī)者摸了摸他的頭，道：“別哭了，孩子。”

“我們不應(yīng)該救他們的！”宋文華哭咽道。

“治病而已，如何還要去分辯何人該救，何人不該救。”老醫(yī)者笑了笑，道：“這世間有好人也有壞人，你一路行來遇到了許多壞人，但若沒有那些好人，你又如何能走到這里？老夫若要去分辯，萬一錯過了你這樣天資聰穎的孩子，又如何是好？”

宋文華大哭道：“小子只是個蠢鈍的。”

“但你學(xué)會了老夫的刺血法。”老醫(yī)者喟嘆道：“今日你能活下去，往后或許能有更多人因你而活下去。如此薪火相傳，便不枉老夫此生。”

黑暗中，宋文華努力伸出手，卻握不住那老醫(yī)者……

太陽一點升起。

挖了一夜坑的瘦弱的少年滿身泥土。

宋文華費力拖動老醫(yī)者的身體，卻見他蒼老的手指在身下劃了兩個潦潦草草的字跡。

宋文華定睛一看，卻是‘仁心’二字。

他本以為昨夜自己已經(jīng)哭干了淚，此時卻是忍不住又大哭起來。

“老先生，小子明白！小子會記住你的言傳身教……嗚嗚……我不報仇了，我會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