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第七十二章 蔥指輕揉膝 阿瓜真小戇

在宋閎聽到莘邇的《詠梅》詩前，三月下旬，一道緊急的敵情報告送到了莘邇的案上。

報云：“秦主蒲茂檄蒲洛孤、茍雄分兵還咸陽，步騎甚眾，號稱五萬。”

張龜捻須，神情嚴(yán)峻，說道：“明公，此被蒲茂調(diào)回咸陽的秦虜步騎，或許就是他預(yù)備用來攻我隴地的主力了！如此看來，今秋秦虜犯我隴地已不是極有可能，而是不可避免的了。”

莘邇收回觀閱此道敵情的目光，抬起頭來，說道：“不錯，我也這樣看。”

張龜說道：“蒲洛孤、茍雄兩部，遠(yuǎn)的不提，只近年來，秦魏的鄴縣大戰(zhàn)、攻滅賀渾氏的徐州之戰(zhàn)，還有前不久的薊縣之戰(zhàn)，無役不與，都是百戰(zhàn)精卒，而今號稱五萬還回關(guān)中，料之雖無此數(shù)，折之以半，兩萬五千步騎差不多該是有的。這已堪稱我隴之強(qiáng)敵了！

“而咸陽與天水郡等地，現(xiàn)又皆駐有秦虜重兵，如那駐於天水的慕容瞻部、上郡的仇泰部、駐於咸陽的禁衛(wèi)各部與及姚桃部等等，特地是慕容瞻部，慕容瞻此人知兵能戰(zhàn)，甚得軍心，著實(shí)不可小覷，……如果再把這些蒲茂可以調(diào)用，并來攻我隴地的兵馬算上，這一回他來打我隴地，當(dāng)真是氣勢洶洶！”

莘邇笑道：“長齡，你怕了么？”

張龜努力睜大獨(dú)眼，昂起腦袋，擲地有聲地說道：“龜愿為寒梅！”

“好！”莘邇按榻起身，下到堂中，緩步而踱，說道，“長齡，蒲茂端得非為庸士。他一邊調(diào)蒲秦的百戰(zhàn)精卒還關(guān)中，預(yù)備攻我隴地；一邊他命叫修繕洛陽，以為蒲秦之東都，重用崔瀚，拜其濮陽侯，任之為侍中、洛州刺史、東都留守，總理洛陽的錢谷、軍民、守衛(wèi)諸務(wù)。長齡，一手抓軍務(wù)，一手抓北地的士民心，蒲茂這是左右開弓，雙管齊下啊。”

——“修繕洛陽，以為東都，任崔瀚主官洛陽諸務(wù)”，這是莘邇於上巳節(jié)后知聞的事情。

知聞此事當(dāng)時，莘邇就與張龜、高充等人討論，蒲茂在這個時候，做這些事是為了什么？

大家一致得出結(jié)論：蒲茂於此際而行此諸事，所圖者沒有其它，只能是為繼續(xù)收攬北地士心，鞏固蒲秦統(tǒng)治北地的民意基礎(chǔ)。

卻那洛陽，乃唐的舊都，并且是前代秦朝的東都，秦朝中后期的時候，秦的皇帝們乃至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住在洛陽，而很少再回咸陽。換言之，到今為止，洛陽已經(jīng)連續(xù)數(shù)百年都是華夏之神都，權(quán)力之中樞。作為一個這般歷史悠久、深具影響的都城，洛陽在南北士人心目中的地位是極其崇高的。荊州的桓蒙每提北伐之時，通常都會再加上一句“光復(fù)舊都”，單只由此，就可見洛陽的政治地位。

如此，蒲茂在北地粗定的這個時候，動用浩大的民力修繕洛陽，復(fù)學(xué)前代秦朝，定洛陽為蒲秦之東都，繼又令北地士人的領(lǐng)袖人物崔瀚去鎮(zhèn)守、治理洛陽，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也就昭然若揭了。

張龜對蒲茂定洛陽為東都這件事，是相當(dāng)憤怒的，聽莘邇提到此事，他忿忿地說道：“氐蒲先已僭秦之號，今又效仿前秦，置洛陽東都，居然是以大秦自居了，真是不自量力至極！”

莘邇倒是沒那么多的憤怒，說道：“不管蒲茂是否不自量力，他把洛陽置為東都，又用崔瀚留守，不得不說，他這一招挺高明的，對其籠聚北地士心會頗有幫助。據(jù)近日來關(guān)中、冀豫等州傳來的細(xì)作情報，關(guān)中士人、北士已不乏有視蒲秦為前秦之繼，以為蒲秦已是今是正統(tǒng)，得了天命所顧的了。……長齡，咱們不但要搞軍事上的備戰(zhàn)，對蒲茂的這一手政治攻勢，咱們也需要做個回應(yīng)。”

張龜問道：“敢問明公，如何回應(yīng)？”

莘邇把他想了幾天的應(yīng)對辦法說了出來，說道：“我前之《詠梅》一詩，雖對激勵鼓舞我隴士民之斗志稍有裨益，然詩也者，太短，畢竟不足以盡述我意。我打算再寫一篇論。”

“什么論？”

莘邇撫摸短髭，說道：“我這幾天讀書，又讀到《列子》的“愚公移山”此篇。細(xì)究此個寓言，我發(fā)覺其內(nèi)里含有孟子所謂之‘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此話之意也。我欲寫的這篇論，就準(zhǔn)備論一下愚公，論一下愚公的精神。此文之名，我將名之為《愚公論》。”

張龜喜道：“明公前作之《矛盾論》、《持久論》，無不如椽之筆，龜都已拜讀過不下十遍，每讀一遍，皆會有新的收獲。明公此《愚公論》此文一旦面世，龜敢斷定，必然轟動全隴！我隴上下的士民之心，也一定會因為明公的此雄文而得以凝聚，無懼於秦虜也！”

“一個是這篇論，再一個，長齡，既然蒲茂攻隴已是不可避免，咱們也到了再遣使的時候了。”

張龜說道：“明公是欲再遣使荊州，於臨戰(zhàn)之前，與桓荊州確定一下互援之約么？”

“不錯。不過，不止荊州要遣使，代北也要遣使。”

張龜說道：“代北？”

“須得再給拓跋倍斤講一講唇亡齒寒的道理。”

張龜點(diǎn)頭說道：“拓跋倍斤拒不肯讓代郡給氐秦，可知倍斤其人，必懷異心，今如遣使說之，來日之戰(zhàn)，或能得些助力。明公此慮甚是！那敢問明公，何時遣使？”

“宜早不宜晚，月底前就把兩路使者都遣出去。”

張龜問道：“明公意以何人為使？”

“荊州那邊，自是高充；代北那邊，勃野可也。”

三月底前，高充、禿發(fā)勃野這兩路使者，出金城縣，一往東南赴荊州，一東北而上去盛樂。

將入四月，這日，又一軍情傳來。

這道軍情是從個莘邇沒料到的地方送來的，來自隴州最北邊的西海郡，是索恭所送。

軍情言道：上月初，柔然數(shù)千騎寇西海境，索恭與戰(zhàn)於居延澤東，敗之。

卻柔然不是與定西簽訂過友好盟約了么？怎么柔然還會入寇西海？是因為兩個緣故。

一個是柔然盡管和定西簽訂了友好盟約，但柔然的政權(quán)組織還停留在部落聯(lián)盟的落后形式上，柔然的可汗對下邊部落的約束力不是很大；一個是去冬兩場大雪，導(dǎo)致漠北胡牧所養(yǎng)的羊馬凍死者多。兩個緣故結(jié)合，於是就有日子過不下去的、鄰西海郡的漠北胡部，拼湊出了那么一支數(shù)千騎的寇兵，侵入西海，試圖搶些糧食、牲畜。

此道軍情雖是莘邇沒有預(yù)想到的，但那拼湊之寇，何能是索恭部之?dāng)常恳粓鰟倮故悄軌蛟俅握駣^一下隴地軍民的士氣。因是，讀完這道軍情，莘邇心情不錯。

此外，索恭在這道報來的軍情中，提到了一件事，亦使莘邇比較開心。

此事就是：起先之時，索恭不知柔然的這回寇境會有多大規(guī)模，出於謹(jǐn)慎考慮，同時兼任著西海郡郎將府的職任的他因此即令西海郡郎將府召集西海、建康、酒泉三地的府兵援助。西海等三郡的府兵制雖然還不算十分的完成，可在郡郎將府的催促、嚴(yán)令下，還是在短短的數(shù)日內(nèi)，就召集到了兩千多的府兵，并在十天后即援到了西海縣。

這也算是借這個機(jī)會，索恭替莘邇試了一下郎將府的組織能力和府兵的召聚速度。

索恭是駐守西海郡的將校，西海屬隴州，隴、河等四州的軍事都?xì)w莘邇都督，也就是說，如果只是獎勵索恭此戰(zhàn)之戰(zhàn)功的話，莘邇不必再經(jīng)過谷陰的定西朝廷，他可以直接嘉獎。

由是，莘邇就直接傳檄，大大地夸獎了索恭的此戰(zhàn)之功，賞他百金、布兩千匹，用以犒勞其部將士，并將索恭的此戰(zhàn)戰(zhàn)果和對索恭的賞賜，通報隴、河等四州所有的重要將領(lǐng)。

四月上旬，金城迎來了兩位尊貴的客人。

不是別人，正就是再度出王城、巡視民情的太后左氏，以及仍然陪從左氏的宋無暇。

莘邇百忙之中，抽出了幾天的空兒來陪左氏。

這天，左氏巡完了要巡的縣鄉(xiāng)，言說次日還都，令狐妍遂擺酒，請左氏到家中飲宴，為她踐行。

左氏的兩個親隨宮女滿愿、梵境能飲，酒才兩巡，令狐妍就醉了，禿發(fā)摩利摩拳擦掌，代之而上。席間喧鬧，左氏好清靜，便悄悄地出到堂外。

莘邇跟之而出，請她到書房休息。

時當(dāng)初夏，百花盛開，姹紫嫣紅，爭奇斗艷，滿庭芳香。

多時之后，左氏香汗淋漓地整好衣裙，轉(zhuǎn)過身來，落座榻上，以蔥蔥纖指輕揉膝蓋，一眼瞧見了榻前案上放著的一疊文稿，問道：“阿瓜，這是什么？”

莘邇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取羽扇在手，侍立左氏榻邊，給她扇風(fēng)取涼，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太后的話……”

左氏眼若含水，橫了他一眼，說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莘邇賠笑答道：“方才是臣一時情不自禁。生恐太后見責(zé)，不敢再那樣稱呼太后了。”

也不知是天熱，抑或累著了，又或是怎樣，左氏說話時，似如還帶著些微嬌喘，她說道：“我不責(zé)你，你還那樣叫我，我喜歡聽。”

“是。瓔珞奴，那是我正在寫的一篇論。”

左氏好像心滿意足，臉上綻出笑容，問道：“什么論？”

“名為《愚公論》。”莘邇把此論的主題思想與左氏簡單地說了一遍。

“拿來我看看。”

“還沒寫完，只寫了一半，大約尚需得三五天才能寫成。等寫完了，再給瓔珞奴你看，可好？”

左氏似笑非笑，說道：“阿瓜，你是想讓我再在金城待上個三五天吧？”

莘邇誠懇地說道：“瓔珞奴，你真懂我！我的這點(diǎn)小心思，在你面前竟是一無遮掩！”

“罷了，權(quán)且應(yīng)了你吧。”

左氏說完，面頰飛紅，看向莘邇。

兩人目光相融，都是脈脈含情。

四月中旬，左氏、宋無暇還谷陰。

莘邇的《愚公論》寫成，左氏帶了一份回去，莘邇又遣人給身在谷陰的羊髦、傅喬、孫衍、張渾和二月時督辦均田等制完畢、回到谷陰的黃榮等各送去一份。

附帶《愚公論》送到的，還有一篇短短的故事，即《白毛男》。

盡管莘邇沒有提為何附帶送《白毛男》此個故事過去，然羊髦等人何等聰穎，俱皆明白莘邇的意思。

便在隨后次日，以傅喬為主將，眾人在谷陰掀開了一場新的大輿論。

輿論的主要內(nèi)容是：愚公秉道義而行，非愚也；白毛男認(rèn)賊作父，最終令其本人落個可笑、可罵之名，真愚也。

——卻之所以把以秦廣宗為原型的《白毛男》故事，拿出來與《愚公論》一同造輿論，乃是因蒲茂繼位以今，素以仁義為行事之原則，他本人的話，除了造謠，還真是不好抹黑，那沒辦法，就只好把秦廣宗豎成個反面的典型，以與蒲茂用設(shè)洛陽為東都等舉來收買人心做個反擊，勉勵隴地士民切莫效白毛男覆轍，務(wù)要時刻存忠義之心，與胡夷之屬的氐秦勢不兩立。

五月中，高充、拓跋倍斤相繼從荊州、代北回來。

桓蒙也看出來了蒲茂接下來會對隴地大舉用兵，而無論抵御強(qiáng)秦、還是抗衡建康朝廷，莘邇都是他如今唯一可以借用的強(qiáng)大力量，是以，他大局為重，忍下了巴西三縣為莘邇“竊據(jù)”的怒火，答應(yīng)了莘邇，蒲秦如犯定西，他會援助莘邇。

拓跋倍斤如莘邇、張龜所料，確是懷有異心，對蒲茂并不忠誠，也答應(yīng)了會斟酌相助定西。

輿論大造，外援已定。

六月初，關(guān)中細(xì)作急報：蒲茂傳旨關(guān)中各郡，令各郡郡守征發(fā)民夫。

莘邇覽此報后，笑與堂上張龜、高充、宋翩等吏說道：“蒲秦之攻，近在眼前了。”

張龜、高充等齊聲說道：“請明公即刻下令，全隴戒備！”

“戒什么備？”

張龜?shù)茹等唬f道：“明公？”

莘邇從容不迫，說道：“我今日就飛書谷陰，我將於下月東征氐秦！”

莘邇飛書谷陰的定西朝廷，議請東征此事，幾天后，為蒲茂所聞。

蒲茂時立於掛滿了整個墻壁的、五顏六色的大秦堪輿圖前，正在和孟朗等商議下個月的出兵定西事，聽完此報，他不覺失笑，顧與孟朗，說道：“阿瓜真小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