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鹿 第五十九章 良禽擇木棲 亮因駭而安

那人便是進(jìn)諫蜀主李當(dāng)不成，反被下獄的蜀士楊賀之。

成都城破以后，桓蒙為消弭蜀人的抵觸，延攬民心，於是舉賢任能，大舉辟除蜀地的高門子弟、才華之士。

并於數(shù)日后，集帳下參僚，置酒於李當(dāng)?shù)牡钌希埑啥技爸苓叺目N紳參宴。

在那天的宴上，桓蒙雄情爽氣，音調(diào)英發(fā)，談?wù)f自古的興亡由人，存敗系才，狀貌磊落，引得一座嘆賞。

因有與宴的蜀地士人上言，說李當(dāng)剛愎殘暴，拒忠良之諫，把不少的蜀中英秀囚禁獄中。

桓蒙聞之，遂即令吏，檢點成都牢獄里的囚徒，其中凡是因言獲罪的，一概釋放，并從中擇其尤為出色者，亦辟為屬僚。楊賀之和他的族父楊周之，就是在那時一同出的縲紲。

桓蒙與楊賀之、楊周之一經(jīng)交談，喜楊賀之的才干，當(dāng)場辟他為府中板司馬，辟楊周之為板參軍。

隨后不久，莘邇到了桓營。

袁子喬建議，在接見莘邇的時候，不如把新辟入府的蜀士也都叫過去，以圖借此，來暗示莘邇，桓蒙已然盡得蜀人之心，從而給要回劍閣這件事，加上一個籌碼。

桓蒙從善如流，采納了袁子喬的這個建議。

因而，要說起來，楊賀之、楊周之等，實是數(shù)日前已與莘邇見過了。

不過前幾天的見面，莘邇除了頭天轉(zhuǎn)身出帳的舉動以外，沒有在其他的事情上給楊賀之等人留下特別深刻的印象，反倒是那位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寫下了《蜀道難》、《鵝》兩首杰作的隴地不世出之大才子、謫仙人傅夫子傅喬，令他們心神往之。

不意今日荊州兵的虎賁齊聚，桓蒙明盔亮甲，氣勢洶洶，相比之下，莘邇幘巾、鶴氅，持扇木屐，如晏然出游，只攜李亮一人，然而在與桓蒙答問之際，卻竟是絲毫不落下風(fēng)，言辭溫和，含蘊如刀，幾句話下來，把桓蒙反是噎得說不出話了。

這樣的英杰人物，是楊賀之平生僅見。

楊賀之的視線流連在莘邇身上，心中想道：“也嘗聽聞定西莘幼著之名，往昔所聞，傳言的多是他的武功，我以為他只是個將帥之才，今日觀之，儼有雄主之姿也！”

他偷窺桓蒙壯碩的后背，思緒起伏，想道，“桓荊州亦明主是也，但江左重中原故族，常散騎昨日信至，覽其文字，頗懷亢憤，言唐輕蜀人，云己已絕仕進(jìn)之望，欲增刪舊作，埋首文牘，著《華陽國志》。桓荊州辟我為板司馬，如似欲有大用，而其府中掌權(quán)者，悉唐士也，只恐待我隨他到了荊州，終究會如常散騎一般，到底難以展眉。與其……。”

“常散騎”，是蜀秦的賢士，字與張道將的名同，亦叫“道將”，族為江原冠姓，世奉天師道，任過蜀秦的史官，數(shù)年前，依蜀秦國庫里保存的圖籍版檔，相繼撰寫過兩本大作，一本叫《梁益寧三州地志》，一本乃是蜀秦迄其時之史，名《蜀秦書》。李當(dāng)繼位，遷其為散騎常侍。

此人一向傾心江左。桓蒙笮橋勝后，縱火燒成都的諸城門，他便進(jìn)言李當(dāng)，勸其投降。李當(dāng)之降，此人有莫大之功。因為他是李當(dāng)?shù)慕迹町?dāng)被送去建康時，他就跟著一塊兒去了。

以他家在蜀地的族望、他本人的史才和他對江左的向往，加上他家信奉天師道，與江州刺史王逸之之族瑯琊王氏等幾個江左名族的信仰相同，他本來以為到了建康后，也許能夠得到一個不錯的官職，結(jié)果卻被冷落。——其實別說是他，便那李當(dāng)，也只被封了個歸義侯而已；投降之后，亦從李當(dāng)去到建康的李力、李祿等李當(dāng)之宗親，受到的待遇且不如李當(dāng)。

楊家也尊信天師道，楊賀之又有才名，常道將與楊賀之的交情不錯，算忘年交，郁悶難遣，就給他寫了那么一封信來，發(fā)了些牢騷。

想以這位“常散騎”的出身、名望和對江左的傾慕，還被打入冷宮，楊賀之自思之，何況是他？也就難怪他會別生心意。卻說，楊賀之不肯出仕蜀秦，不是因為他無志向，乃是因為李氏非人主，而今蜀秦宣告滅亡，他能去的地方，只有江左和定西了，江左若是不成？

“與其蹉跎江左，不如去定西試試。”

楊賀之的目光悄悄地在莘邇、桓蒙兩人的身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樣想道。

誠然是亂世之時，良禽擇木以棲，非主擇臣，臣亦擇主。

楊賀之的這番小心思，不需多講。

那桓蒙一番咄咄逼人的問話，被莘邇輕易化解。

他啞然稍頃，想道：“何為‘以御外寇’？”重鎮(zhèn)旗鼓，要抓住莘邇的這句話，再質(zhì)問莘邇。

一人出列說道：“明公，三軍已集，日將午矣，請明公下令閱陣。”

桓蒙看時，見說話之人是楊賀之。

桓蒙大怒，心道：“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兒？”

莘邇瞧了眼楊賀之，順?biāo)浦郏接鹕戎更c臺下的荊州將士，笑道：“桓公，此等虎狼之士，如果列成陣型，進(jìn)退隨旗，戰(zhàn)止應(yīng)鼓，會是怎樣的威勢？我已等不及看了。桓公既請我觀兵，那就請吧？”

桓蒙心道：“我若訓(xùn)斥楊賀之，非但會讓莘阿瓜看我笑話，嘲笑我御下不嚴(yán)，還會弱了我的氣勢。罷了，就讓他看看我荊州兵，是不是天下第一的強兵！”想到這里，忍住怒火，叫楊賀之歸回原位，揮手令道，“擊鼓、揮旗！”

桓蒙與莘邇剛才對話時，鼓角之聲暫停，這會兒他命令一下，鼓聲再次響起。高大魁梧的掌旗官扛起各色的令旗，趨至臺沿，握住舞動。旗、鼓一動，臺下的五千荊州將士隨之而動。

陣而后戰(zhàn)，兵法之常。

陣，說白了，就是隊形，是對士兵在戰(zhàn)場上作戰(zhàn)時的一種約束組織。

幾百人、幾千人、幾萬人，甚至十幾萬、幾十萬人，臨敵作戰(zhàn)，如果沒有組織，那就只能是一盤散沙，人各為戰(zhàn)，混亂不堪，下場不言而喻。

好的陣型，不僅能夠做到上下軍令的通暢，并且通過長短、遠(yuǎn)近兵器和戰(zhàn)車等器械的組合，可以最大限度地發(fā)揮陣中士兵的戰(zhàn)斗能力，用后世的話說，就是達(dá)成一加一，大於二的效果。

據(jù)說伏羲做陣內(nèi)外俱圓，黃帝改為內(nèi)圓外方，孫武改為內(nèi)外俱方，又有外圓內(nèi)方，這幾種陣型是最基礎(chǔ)的。在這幾種陣型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不同的戰(zhàn)場環(huán)境，可以衍生組合出許多的大陣。

軍旗招展，戰(zhàn)鼓聲聲。

高臺北面的步卒，於各級軍官的指揮下，在一面面軍旗的帶領(lǐng)下，隊形變幻，彼此穿梭，首先組陣而成。

莘邇觀之，那陣整體呈長方形，前方微凸，分為三個梯層，每層皆為方陣，分為左右，由持步槊、弓弩、盾牌等兵械的戰(zhàn)士組成，這三層的戰(zhàn)士，越往后邊，兵力越多；三層的靠前兩側(cè)是游兵。三層之后，是此陣的主力，兵士的人數(shù)最眾，結(jié)為一個方陣，本陣之主將即在於此，立於將旗之下。主力之后，仍是小型的方陣，不過只有一層，亦左右并列之。

此陣名叫魚鱗陣，是春秋時的小霸鄭莊公創(chuàng)造的。

這個陣型屬於進(jìn)攻陣型，其主導(dǎo)的戰(zhàn)術(shù)思想是中央突破，集中優(yōu)勢兵力對敵陣中央發(fā)起猛攻。

千余荊州兵士，列成了此陣以后，各仗兵器，作勢沖殺，齊聲喝道：“殺！”

桓蒙問莘邇：“怎樣？”

莘邇贊道：“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

這是《詩經(jīng)》中的一句詩。唐人以火為德，尚赤，戎裝俱是紅色，千余殺氣盈滿的戰(zhàn)卒，進(jìn)戰(zhàn)呼喝，的確是真如火焰烈烈，誰敢阻擋與之斗？

高臺西邊和南邊的也都是步卒。

這兩部步卒合在一起，組成了一個高臺北邊那魚鱗陣要大得多的大陣。

待其陣型組成，莘邇觀之，見此陣外方內(nèi)圓，共有八個小陣，散布八方，八個小陣隅落勾連，曲折相對。應(yīng)此陣中的軍旗、鼓聲之指揮，八個小陣中的兵卒或進(jìn)或退，或者一二小陣散開，或者八個小陣聚成一陣。端得變化莫測，看的人眼花繚亂。鼓聲忽緩，八陣的士兵驟然歇止，一連串的陣型變化以后，不知何時，他們已經(jīng)回到了本先的位置，近三千人揚械大呼：“殺！”

桓蒙睥睨問道：“怎樣？”

莘邇笑道：“此八卦陣，孫臏所制。生於陰陽之道，用之攻守合一，名陣也。”

八卦陣之所以了得，就是因為它那八個小陣和外方內(nèi)圓。實戰(zhàn)中，當(dāng)敵人來攻，可以小陣開合，誘敵深入，等其殺入陣中，因為陣中是圓形的，八個小陣能夠同時從任何方位對其展開圍攻，即便暫時敵堅，也可慢慢消耗，隨著時間的推移，陣中的敵軍早晚會被消滅一空。

高臺的東邊是荊州騎兵。

江左缺少良馬，騎兵不多，甲騎更少。

是以，此處的荊州騎兵以輕騎為主，甲騎沒有太多。

但是，臺東這些騎兵列成的陣，卻不是單純的騎兵沖殺之陣，乃是騎兵與戰(zhàn)車結(jié)合，組成的車、騎之陣。

戰(zhàn)車長大，下有車輪，可以推動，車身上蒙著牛皮犀甲，車上豎立盾牌，盾牌上捆著密密麻麻的長矛，矛尖對外，車廂朝外的一面，有射擊孔，內(nèi)有弓手。

這種戰(zhàn)車名叫武剛車。是前代秦朝的一位名將發(fā)明的。

這種車可以用於野戰(zhàn)，也可以用於守城。

隴州兵在此前與外敵的戰(zhàn)斗中，不乏見過此車，隴州軍中也有大量的此車裝備。

只見那陣中，把武剛車每三五輛，環(huán)扣一處，總體組成了一個圓形的車陣，數(shù)百的輕騎、甲騎勒馬於車陣的外側(cè)。軍旗令下，鼓聲動響，數(shù)百騎兵馳馬向前沖鋒；軍旗斜揮，鼓音一變，騎兵們兜馬回轉(zhuǎn)，守在武剛車后的步卒，立即把武剛車推開，候騎兵入內(nèi)，再把車推回。

此陣名叫騎兵五軍陣，把騎兵和戰(zhàn)車組成的壁壘結(jié)合一處，進(jìn)可攻，退可守。

隴州太馬，名震天下，桓蒙知道他的這點騎兵部隊，必是比不上隴騎之多，然他的此陣，有武剛車為配合，卻是把江左步戰(zhàn)的優(yōu)勢給發(fā)揮了出來，還是充滿自信，問道：“怎樣？”

莘邇撫摸髭須，沉吟不語。

桓蒙問道：“怎么不說話？”

莘邇說道：“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

“此騎兵五軍陣故自佳，如對陣的是步卒，擊則以騎沖鋒，守則以車自御，仗之以固足可橫行江左，但如與北虜交鋒，北虜騎眾，多甲騎，不畏箭矢，驅(qū)五千甲騎而圍公此陣，徑?jīng)_之。公何以應(yīng)對？”

“這……”

桓蒙再度啞然。

莘邇把羽扇插入脖后，舒展手臂，笑道：“督公帳下，果悉精卒。觀了半晌陣列，我有些手癢。請督公賜弓矢一副。”

桓蒙示意的下，不多時，一副弓矢送上來。

莘邇接住，與李亮說道：“卿往臺下去百步。”

李亮不解其意，以為莘邇是要他到百步外放箭靶，便下了高臺，走出百步，站定，等蜀兵士卒給拿他靶子過來。

就在此時，莘邇舉臂，寬闊的袖子滑落到肘，他張弓引射，箭如流星，正中李亮的發(fā)髻。

桓蒙神氣微動，袁子喬等人無不失色。

莘邇放下硬弓，笑問桓蒙，說道：“督公，我射術(shù)如何？”

袁子喬急視李亮，李亮站在那里，臉色毫無異樣。

袁子喬心中嘆道：“這幾天看這莘幼著的言行，若文雅君子，他今此來我營，只帶了李亮一人，李亮定是他的心腹，卻挽弓射之，毫無遲疑，竟是性烈如此！李亮迎箭安寧，渾若無事，膽壯如此！主、臣如此，索劍閣之事不能成矣！”

袁子喬誤會了李亮。

他不是膽壯如此，是壓根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反應(yīng)過來之后，心中大駭，以致嚇到臉上的肌肉僵硬，縱是想做什么表情，也萬難做出了，卻恰是這面無表情，誤導(dǎo)了袁子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