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臨 第七十六章 孤,請諸位仙家,歸天

(女生文學(xué))

大部分腰牌已經(jīng)被挖了出來，一些錦衣親衛(wèi)還在做著掃尾，其余的錦衣親衛(wèi)，則將這些先前堆放在這里的腰牌進行重新整理。

鄭霖一直跪在那兒，他娘沒讓他起來，他就不能起來。

也正因此，鄭霖清楚地看見劉大虎帶著十多個錦衣親衛(wèi)，手拿冊子，正一個一個地進行著比對。

旁邊的錦衣親衛(wèi)，則將比對好的腰牌，用一小塊絹布包裹，再整齊地堆放在一個個的大箱子中。

事先的準(zhǔn)備工作可謂極其細(xì)膩，這些東西，都是在靜海城內(nèi)置辦下的，而當(dāng)時……城池還在被圍攻。

所以，那會兒自己親爹一邊喂著金魚一邊還能思量著這個。

高臺下，劍圣抱臂而立，風(fēng)徐徐吹過他的衣衫，似是感應(yīng)到自家徒兒的目光，扭頭向這邊看來。

鄭霖記得師父曾和自己說過，說這做人，本該重信守諾，但天底下，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多少？

師父更是說，他爹，是其這輩子所見的，最重信守諾的人。

也因此，雖然心里已經(jīng)有些服氣，但嘴巴上和一些肢體動作上依舊會習(xí)慣性地表達出些許排斥的世子殿下，在他爹說出：他只是順帶著滅國的這句話時，

世子還真就信了。

還真不是刻意地想要表露什么亦或者是想要彰顯什么，

一切的一切，就是這般的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想把這為其赴死的八千袍澤給挖出來重新安置，可路途不好走，乾人設(shè)關(guān)立卡。

所以，

既然乾人不給他方便，那他就讓乾人徹底方便掉。

上京附近兩三個郡的乾軍地方軍，已經(jīng)被激得主動向上京靠攏過去，以天哥他們?yōu)榇淼母髀繁R外加三邊的鏖戰(zhàn)，早早地就已經(jīng)將戰(zhàn)火燒到了乾國的“四肢百骸”。

相對的，眼下上京城周邊這一圈，反而格外安全。

鄭霖雙手撐著身下的板子，

他曾疑惑，

疑惑干爹們?yōu)楹螘恢贝谟H爹身邊，

疑惑師父這樣的人，愿意住自家隔壁，自家親爹一出門，師父就跟著一起；

疑惑于自己的娘親，

為什么會選擇這個男人，從而生下了自己。

這種疑惑，伴隨了他很久；

伴隨著這次陪著自己親爹一起入乾，他其實依舊沒有找尋到確切的答案，因為漸漸的，答案好像已經(jīng)不是那么重要了。

劉大虎上前，跪稟道：

“王爺，腰牌已清點完畢，安置妥當(dāng)。”

王爺點點頭；

劉大虎起身，默默地退下。

王爺?shù)哪抗猓瓤聪蛄烁吲_供桌兩側(cè)立著的三面大旗。

一面，是黑龍旗；

一面，是靖南軍軍旗；

一面，則是他鄭凡的王旗。

當(dāng)年，就是在這三面軍旗之下，上萬鐵騎，為自己開路，用最直接最蠻橫最原始的方式，為自己趟開了一條血泊之路。

總有一些事，總有一些人，能在你的記憶深處，留下不一樣的印記。

在那一日之前，

鄭凡對所謂的黑龍旗，其實沒有太多的感觸，更多的，只是對老田曾許下的那對這面旗幟的承諾。

但那一日之后，

八千燕地兒郎，用他們的血肉，將那面黑龍旗，浸染進了這位大燕當(dāng)代軍神的心底。

哥讓我發(fā)誓，這輩子不得放下這面旗。

因為當(dāng)你一直舉著這面旗時，

會有無數(shù)的燕地兒郎，前仆后繼，攔擋在你身前，

為你沖殺，

為你陷陣，

為你……戰(zhàn)死！

王爺?shù)哪抗猓驳搅饲胺侥翘幙佣次恢谩?p/> 他閉上了眼，

開口道：

“孤，回來接你們了。

你們，

還在么？”

秋風(fēng)不停輕柔吹拂著這里，四周的錦衣親衛(wèi)，都格外安靜，外圍的那一眾乾地民夫，也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跪伏在一邊，不敢造次。

但冥冥之中，

就是在這只聞風(fēng)聲的“安靜”之下，

問完了這句話的王爺，

耳畔邊，

似一下子傳來滔天齊聲大喝：

“在！！！”

王爺深吸一口氣，

眼角，有晶瑩在浸潤。

嘴角，

卻勾勒起一道輕微的弧度。

“孤，

為你們，

擇了處風(fēng)水寶地。”

當(dāng)燕人的鐵騎順著望江逼近京畿之地后，整個京畿，包括上京城內(nèi)，立即掀起了一股數(shù)量龐大的逃難潮。

擱以前，京畿之地的百姓怕是都會習(xí)慣性地向都城內(nèi)跑去，有關(guān)系的，投親靠友，沒關(guān)系的，就算是睡在街面上也好比繼續(xù)淪落在外頭去面對燕人的馬刀。

畢竟，在很長時間以來，在大部分的認(rèn)知之中，上京城的高聳城墻，上京城內(nèi)的官家與諸位相公們，是他們最大的安全依仗。

但這一切，都因為當(dāng)年的那一場破城而被改變了。

燕人，殺入了上京城內(nèi)。

原本有著惶惶威嚴(yán)的都城，陷入了連續(xù)多日的亂兵騷亂之中，可謂人間煉獄。

各地戰(zhàn)敗的消息，不可能瞞得住下面，亦或者可以說，如今已經(jīng)承受著雷霆震動的乾國朝廷，它的運轉(zhuǎn)體制，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極為嚴(yán)重的問題。

裱糊了一遍又一遍的窗戶紙，遇到真正的暴風(fēng)雨后，依舊會被打穿淋落，顯露出那令人震驚的密麻孔洞。

京畿之地的乾人，上京城內(nèi)的百姓，開始往外遷移，似是逃難。

那位王爺……又來了！

李富勝死了好些年了，所以，敵國百姓早就不記得李富勝了，其實，就算是李富勝現(xiàn)在還活著，對于乾國百姓而言，

十多年前率軍跨過汴河叩問上京的，也不再是他虎威伯，而是那位攝政王爺領(lǐng)的兵！

哪怕事實上當(dāng)初的王爺，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守備。

但何況史書了，就是當(dāng)世之人的記憶，十年，也是一個大輪了，現(xiàn)如今如日中天戰(zhàn)功赫赫的攝政王，足以在其歷程之中所有階段里，都成為類似戲臺上的大角兒。

十多年來，上京城兩次聽到燕人馬蹄，都是拜這位王爺所賜。

而這一次，當(dāng)那位王爺?shù)拇筌姡俣瘸霈F(xiàn)時，百姓們真的就開始用腳……投票。

更令人尷尬的是，京城內(nèi)外的官軍，還無法阻止這些百姓的“逃難”，因為從軍事角度來說，城內(nèi)的百姓越少，防守的難度……就越低。

上京城這座城實在是太大了，正常情況下，乾江行道一旦出個什么問題，糧食未能及時運進上京，京城內(nèi)糧價都得出現(xiàn)恐慌。

可問題是……這種“逃難”潮的出現(xiàn)，也順便將上京甚至是整個京畿之地的士氣，給一步步抽光。

“又來了不少人。”

“是啊，來的人，越來越多了。”

酒樓二樓位置，兩位白衣老者面對面地飲酒下棋。

而街面上，則是擁擠的人潮。

這里，是后山鎮(zhèn)。

顧名思義，這是毗鄰后山的一座鎮(zhèn)子。

鎮(zhèn)子的規(guī)模很大，可卻沒有立城，也沒有守軍；

有地方官，但地方官就一個虛銜，更多的是取一個象征性。

真正管理后山鎮(zhèn)的，是后山上的“仙人”。

后山上的煉氣士，就算是有少數(shù)能夠做到辟谷，但大部分人，還是未能修煉到脫離那肉體凡胎；

且就算是真正的仙人，說不得也離不開這人間酒肉的享受不是。

故而，這座鎮(zhèn)，在太宗皇帝時期，就被劃歸于后山所掌。

后山不缺財帛，每年都有乾國各地甚至是他國人，奔赴于此，上香求愿，施舍的香火銀子，可謂當(dāng)世之最。

可金銀財帛畢竟不能當(dāng)飯吃，總得有人種田，總得有人織布，總得有人販貨……

后山鎮(zhèn)，與后山，就是這種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

這鎮(zhèn)上，各種產(chǎn)業(yè)里，都充填著后山的記名弟子，亦可以稱之為外門弟子。

因燕人入境，江南大敗后，大乾處處烽火，處處告急，人心惶惶之下，不少原本居住于京畿之地的百姓，無論豪富黔首，都本能地向后山鎮(zhèn)這里逃難而來。

官軍靠不住了，朝廷靠不住了，相公們靠不住了，官家也靠不住了……

還好，

大家還有神仙可以靠一靠。

“局面大壞啊。”

“是啊，當(dāng)年尋道師叔祖下山，本以為匡扶社稷有望，前些年，也確實瞧見了中興之相，可誰知，竟然崩如雷奔。”

“誰說不是呢，也不曉得大乾，能否扛過這一劫。”

李尋道是藏夫子的關(guān)門弟子，也因此，其年歲雖然在后山并不算很大，但輩分，卻極高，畢竟藏夫子可是活過了兩甲子的人。

“師兄，你說咱這后山……”

“怎么，你也怕了？”

“師弟我，修煉不到家。”

“呵呵，這兒，是后山。”

“是，是。”

“后山，乃方外之地，當(dāng)初先官家如果沒有執(zhí)意兵解，也該上這后山的，上得后山，即入方外。

門外是大世道，

這門內(nèi)，是咱后山的小世道。

說句戳心窩子的話，就是這大乾不在了，這后山，也會永遠(yuǎn)在這里。

上至帝王將相，下至黎民百姓，都需要咱們這座后山，也，離不開咱們這座后山。”

“師兄說的是極，是極。”

“把你的心，放進肚子里去，好好走這棋，順帶再看看這外頭難民洶涌。

一口酒，

一步棋，

窗外是民情，窗內(nèi)是出塵，

這一進一出，又一出一進，心境上，是能有突破的。”

“多謝師兄教誨！”

“客氣了，師弟，你我本就是………”

“燕狗來了！！！！”

“跑啊！！！！！！”

“燕人來了，燕人來了，跑啊！！！！”

兩位煉氣士手中的酒杯，同時摔倒。

他們一同向著窗外看去，

那外頭，

哪里是他娘的紅塵，分明是一片黑甲騎士所形成的地上烏云，正向著這座沒有城墻的城鎮(zhèn)呼嘯而來。

燕軍騎士沒有絲毫的憐憫，

沖進來后，

見人提刀就砍，張弓就射，開始進行最為慘烈的殺戮。

一聲聲凄厲的慘叫不斷傳來，而后匯聚成最為恐懼的音律，在這座城鎮(zhèn)上方不斷地交織與回旋。

鮮血，

絕望，

尸首，

開始充填這座曾號稱是全天下，最接近仙人的凈土！

劍圣坐在馬背上，眺望著前方的地獄修羅場景。

晉東騎兵，乃當(dāng)世第一等鐵騎，他們紀(jì)律嚴(yán)明，他們騎射一流，他們配合默契且訓(xùn)練有素，可有一項本事，哪怕是初入兵營的丘八，都不需要額外去教……

那就是將兵刃，朝向百姓。

乾軍就曾無數(shù)次上演過，正面戰(zhàn)場上被燕軍擊潰后，轉(zhuǎn)頭就變成潰兵開始劫掠自己保護的百姓。

當(dāng)年陳大俠之所以要來找鄭凡，也是出于這個原因?qū)е碌恼`會。

沒道理，乾軍都會的東西，晉東軍不會。

尤其是……他們的王爺，親自下的命令。

燕人的名聲，在諸夏他國之中，其實并不好，亦或者，不僅僅是在諸夏，在諸夏之外，燕人的名聲也不好。

他們對蠻族，對野人，下殺手時，可謂極其殘忍。

無論是之前的靖南王，

還是繼承了靖南王衣缽與軍旗的攝政王，

他們的戎馬生涯中，都不乏屠城殺俘的事例。

這次沒有和自己親爹同乘貔貅，而是單獨乘馬的鄭霖，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身側(cè)的師父。

小小年紀(jì)的他，并不覺得這種縱兵殺戮有什么不對的，事實上，他恨不得能夠親自加入其中，好好享受暢玩一番。

可母親也在這里，

當(dāng)著母親的面，要是把衣服染上血污，玩臟了……那就又要面對慈母手中線了。

可在鄭霖看來，自家?guī)煾福睦锲鋵嵰恢庇幸活w慈悲之心，就算他不出言制止自己這個看似完全上了頭的親爹，也不該這般平靜以視才是。

劍圣這時也看向了鄭霖，而后又挪開了目光。

跟在姓鄭的身邊，就算是再悲天憫人的佛門圣僧，也會被“渡化”成修羅了。

現(xiàn)在的虞化平，

或許會在惜家里的那只一直舍不得吃關(guān)在雞窩里的鴨子，

也沒多大的興趣，去在戰(zhàn)場上，關(guān)心他國他地的百姓。

最重要的是，

他敬重鄭凡的守諾，

而眼前這一幕，

則是鄭凡在完成自己曾經(jīng)的諾言……對他自己的諾言。

劍圣一直忘不了，那一日在冰凍的望江江面上的那一場刺殺。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鄭凡竟被后山的煉氣士，直接“請”上山。

雖然最終鄭凡得以心神回歸，但這其中，可謂兇險萬分，稍有差池，當(dāng)今威震天下的攝政王爺，怕就要成為一個癡傻瘋癲了。

也就是在那一日，

鄭凡發(fā)誓，

“終有一日，我要你后山，雞犬不留！”

這些殺戮與慘叫聲，劍圣聽起來，其實并不大舒服，他喜穿白衣，就意味著他很愛干凈，和一向尚黑的燕軍和這燕人王爺，有著很大的不同。

可正如姓鄭的曾說的那句話一樣：先撩者賤。

沒那種只準(zhǔn)你背后算計企圖弄死人家，卻不準(zhǔn)人家回過神來滅你滿門的道理。

復(fù)仇滅門的事兒，在江湖上，也是司空見慣的。

王爺?shù)氖郑?p/> 輕輕摸著貔貅的鬃毛；

其目光，時不時地會看向身后那放置好的一排排大箱子。

他曾說過，日后他再歸來時，不是為了遷移走他們的牌位將他們帶回家去，而是會把腳下，變成大燕的疆土。

大燕的兒郎，葬身于自家的疆土，自然不算客死他鄉(xiāng)。

可就算是埋在家里，具體埋哪兒，也是有講究的。

這八千兒郎既然為他鄭凡而死，

那他鄭凡，

就親自為他們挑選一處風(fēng)水寶地做真正的安葬處。

所以，

還有哪里，

比這兒風(fēng)水，更好的么！

殺戮，

還在繼續(xù)。

而這時，

山上的人，終于坐不住了。

后山的“仙人”們，或許不會在乎山下百姓的死活，畢竟，他們往往“慈悲濟世”的面孔下，還有一張蔑稱“螻蟻”的戲謔面皮。

但他們不得不在乎一件事，

那就是這位大燕的王爺，在縱兵殺完山下后，會不會不收手，順勢再殺到這山上去！

煉氣士，很神秘，也很強大，后山發(fā)展到現(xiàn)在，地位堪比諸夏煉氣士之祖庭。

可你這祖庭門第再高，

在這數(shù)萬虎賁鐵騎面前，也完全不夠看啊。

一時間，

一道道身影自身上飛落而下，當(dāng)真有一種出塵如仙的感覺。

這其中，

更有為首的三名地位最高的三品煉氣士，撐起自身的法相，宛若海市蜃樓一般，出現(xiàn)了三道很是偉岸的身形虛影。

“攝政王，你這是何意，你可聽聞，蒼生在哭泣！”

“王爺，收手吧。”

“大燕的王爺，后山乃仙家清靜之地，可不得如此褻瀆！”

王爺坐在貔貅背上，

手持馬鞭，

指向前方那三道虛影，

朗聲道：

“孤只知道，

真正的仙人，

應(yīng)居于九天之上，而非蒙塵于人間。

既然這后山，乃仙家之地；

那住在山上的諸位，自然就是真正的仙家無疑，好，孤認(rèn)。

孤這個人，

向來樂善好施，喜助人為樂！

今日，

孤就親自，

送這后山上的諸位仙人，

歸天！”

“你！！！！！”

“爾敢！！！！”

“攝政王爺，莫說如今這大乾，還沒倒下，就算是大乾真的倒下了，就算是你大燕，當(dāng)真一統(tǒng)了這諸夏。

上至帝王祭祀，山河地神之冊封，陰陽序法之界定，天象觀測之吉兇；

下至悠悠蒼生之引從，黎民百姓之垂馴，蕓蕓眾生之安撫；

縱然你大燕真能奪取這天下，可想要坐穩(wěn)這江山社稷，

也都離不開這煉氣士，

自然，

也就離不開這后山！”

“哈哈哈哈……”

聽到這話，

王爺放聲大笑，

隨即大喝道：

“還在做這……春秋大夢吶。

諸位‘仙家’，這時代，已經(jīng)變了。

因為，

自今日起，

這天下，

將由孤，

親自教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