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83開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凡井水處皆談紅樓

儀門外，寶玉騎著馬跟賈璉聊了幾句，忽從門里轉(zhuǎn)出一人。

身形修長，半新不舊的袍子，兜到馬前，打了個千兒，“請寶叔叔安！”

“你連他也認(rèn)不出來了？他是后廊上五嫂子的兒子蕓兒。”

“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你母親好？”

“好，承叔叔惦記著。”

賈蕓仰著臉，小心又討好。

“哎呀，我可真帥啊！”

電視機(jī)前，許非拍著大腿發(fā)出感嘆，小伙伴齊齊白眼，挪了挪小板凳。

“你臉皮怎么這么厚？”陳小旭道。

“我一共沒幾分鐘戲，自己夸夸還不成么？”

許非看著電視，又嘆：“哎，真帥！”

他嘴上這么說，其實(shí)自己看自己的戲很別扭，尤其還是配音，可能覺得臺詞不過關(guān)。

所以你就想啊，瞧著自己的一張臉，說著別人的聲音，就叫一擰巴。

賈蕓的戲份少，三段情節(jié)集中展現(xiàn)，一個就是11集：先露面認(rèn)寶玉做爸爸，然后跟舅舅借錢，接著認(rèn)識小紅。

“好姐姐，你給寶二爺帶個信兒，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什么廊上廊下的，就說蕓兒就是了……”

賈蕓一撩袍子，從屋里走出來，眼睛像鉤子一樣盯著小紅，熱切大膽。

“噗哧！”

小旭一樂，“哎，當(dāng)初你們排戲，是不是就排的這段？”

“才沒有。”

張儷抿抿嘴，想起當(dāng)初看自己的眼神，便是這般熱切大膽。

“明明就在圓明園的大槐樹底下，還背著身兒坐，跟相面似的。”

“你再說，你再說！”

張儷伸手要撕她的嘴，許非急忙攔下，“別鬧別鬧，看電視！”

吳小東和沈霖默默的又挪了挪小板凳。

賈蕓的戲份小半集就打發(fā)了，主要講寶玉被賈環(huán)燙傷，一幫人來探望，趕上趙姨娘請馬道婆做法，使得寶玉和鳳姐發(fā)瘋。

有一經(jīng)典段落：

王熙鳳打趣黛玉，“你既然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

姑娘們大笑，黛玉害羞，李紈打圓場：“真真是我們二嬸子詼諧的好。”

“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貧舌討人嫌罷了！呸！”

“你給我們家做媳婦少你什么？”

鳳姐更來勁，直接把寶玉拉下床，“你瞧瞧，是人物門第配不上，還是根基配不上，是模樣配不上，還是家私配不上？你說呀，你說呀！”

黛玉展現(xiàn)了最小女兒的一幕，用手擋著臉，又羞又嗔，起身要跑。

寶釵給攔下，“顰兒急了，快回去坐著，走了倒沒意思了。”

哎喲！

吳小東和沈霖看的樂，許非也樂，即便看過八百遍也愛看。

這就叫美好的事物，大家都喜歡，一種人性本能的東西。倘若放在9102年，準(zhǔn)保滿屏的彈幕：

“鳳姐CP狗！”

“寶黛大旗永不倒，TTL！”

“阿偉亂葬崗！”

“釵黛大法好，釵黛黨頭頂燕窩！”

“若向紅樓覓佳偶，薛君才合配湘妃。”

“沒人喜歡賈蕓么，我覺得蕓哥很帥啊！”

“樓上滾！”

一集五十來分鐘，遠(yuǎn)比后世的剪輯版長，但都覺時間短暫，好像一會就沒了。

很快，交響樂版的《葬花吟》響起，且是四面八方同時響起，好像京城的夜空中只剩下這一段旋律。

吳小東兩口子自覺閃人。

許非把門輕輕掩上，一本正經(jīng)，“有件事說一下，《胡同人家》估摸下月底開拍，時間緊，任務(wù)重，要有這個忙碌的心理準(zhǔn)備。”

他把倆人叫進(jìn)臥室，取出厚厚的一摞畫稿，有些自己畫的，有些她們畫的。

另有一摞照片。

“你們對服飾接觸不多，但有興趣也可以幫忙，我們可以仿照，也可以自己搭配、改良，比如這件……”

他拿起一張女士西裝的照片，“我覺得上衣好，但不喜歡西褲，那怎么辦？腦筋大點(diǎn)一些。”

他又拿起一條裙子的畫稿，往起一拼，“小西裝外套，配長裙，好不好看？”

倆妹子驚訝，乍看古怪，細(xì)品又有味道。

“不過這個確實(shí)很難，需要慢慢積累。你們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幫我設(shè)計一套趙妍妮用的書簽，一個日記本，一個發(fā)夾。怎么樣，有信心么？”

“你都這么說了，我倆做不到，豈不很沒面子？”

“我們盡力試試。”

“呵，那好，我過陣子擬份合同，咱們談?wù)勗趺捶殖伞！?p/> “還要簽合同么？”張儷驚訝。

“親兄弟還明算賬呢，何況我們……呃，天不早了，回去睡覺吧。”

“咣啷咣啷！”

“呼！”

次日一早，許非剛推著自行車出門，就被風(fēng)沙糊了一臉。

“呸！呸！媽的，這破天兒！”

他吐了幾口，蹬上車子，正看著一老頭遛彎回來，也是百花胡同的，但沒打過交道。本想騎過去，結(jié)果老頭一扭脖子，“上班啊？”

“啊！”

他有點(diǎn)愣神，緊跟著又來一大媽，“喲，上班去啊？”

“夠早的，吃飯了么？”

“上班啊，嚯，今兒風(fēng)可真大。”

“昨兒演的不錯，哈哈，差點(diǎn)沒看出來！”

那您笑個屁？

一條胡同，他應(yīng)了七八聲，出來又撞見居委會劉大媽。

“喲，小許，我這剛買的糖餅，來嘗嘗啊。”

“不了，我上班呢……”

他蹬了一下，又停住，“劉大媽，那個大興安嶺火災(zāi)，居委會組織捐款么？”

“組織啊，過幾天就號召一下，你可夠積極的。哎，亞運(yùn)那份你也捎帶手捐了得了。”

“呃，我單位有組織，走了啊！”

許非抹了把汗，出百花胡同，順著新街口大街往北，再往西過馬路。

這兩年京城的自行車呈幾何倍數(shù)增長，私家車也明顯增多，以前滿大街見不著，現(xiàn)在偶爾就能開過一輛皇冠、桑塔納什么的。

說起老桑塔納，可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

許老師上輩子學(xué)車，開的就是老桑，看著破破爛爛，一開賊好使。

等紅燈的時候，路口有個書報攤，攤主揚(yáng)著兩份報紙，向行人兜售：“大興安嶺火災(zāi)最新消息！最新消息！”

“新華書店《紅樓夢》售罄，過幾天才有新貨，這幾天別排隊了啊！”

都是上班族，單位有報紙，沒人買，但聽著有意思。一個戴眼鏡的就問：“您還認(rèn)識售罄呢？”

“多新鮮啊，這年頭沒點(diǎn)知識敢賣報么！靠才華混社會，懂么？”

“哈哈哈！”

眾人一樂，見對面變綠燈，跟七劍下天山似的，嗖地沖過去。

剩下攤主罵罵咧咧，繼續(xù)喊：“新華書店《紅樓夢》售罄，售罄了啊……”

八點(diǎn)過點(diǎn)，許老師到了電視臺。

他沒因為自己當(dāng)了副導(dǎo)演就不干人事，照例打水泡茶，然后領(lǐng)了一堆報紙。坐下翻了翻，找關(guān)于自己的評論。

還真有。

“賈蕓生的容長臉兒，長挑身材，十八九歲，斯文清秀。演員的年齡身量非常還原，臉型也對。

有人講容長臉兒就是大長臉，是錯誤的。襲人也是容長臉兒，但襲人漂亮，能想象一個大長臉女子，居然還很漂亮么？

所以想來是一種好看的臉形。《兒女英雄傳》第十七回：只見那也是個端正清奇不胖不瘦的容長臉兒。可以參考借鑒。”

此專家竟恐怖如斯！

許非看得一愣一愣的，不知該說對方嚴(yán)謹(jǐn)，還是說丫閑的蛋疼。

“賈蕓形象佳，演的欠妥，對寶玉固有小心討好，卻不夠謙卑奉承。跟舅舅也略平淡，似城府過深。對小紅倒是不錯，得男女情味。”

“賈蕓過于俊美，不妥。”

“完全沒理解人物內(nèi)涵，不夠入味。”

這年代的紅學(xué)研究，跟后世的大眾理解有相當(dāng)偏差。比如賈寶玉，八十年代都當(dāng)他是反封建斗士，反對包辦婚姻，追求自由戀愛。

賈蕓也一樣，奏是一個阿諛奉承，有小機(jī)靈，然后講義氣的配角形象。

許非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演，自然不受待見。不過他已經(jīng)很開心啦，“過于俊美”，哎呀，四個字直擊心窩！

沒想到自己也有被人夸，“除了帥一無是處”的時候。

“喲，蕓兒！”

坐了一會，大鋼子賤么兮兮的出現(xiàn)在門口，上來就一熊抱。

“滾，跟特么兔兒爺似的！”

許非一腳踹開。

“不地道了吧？你好歹也是紅樓夢露過臉的，小里小氣。”

“我一共十分鐘戲，我露什么臉？”

“誒，戲不在長短，角兒不在大小。”

馮褲子端著大茶缸子晃進(jìn)來，“許老師風(fēng)流倜儻，英武不凡，往那兒一站，就一封建社會上進(jìn)青年。”

“你還別說，我媳婦兒昨天看的倍兒來勁！”

陳彥民也閃進(jìn)來，“我特么現(xiàn)在一睜眼，碰著個人都跟我說《紅樓夢》，連我們家門口賣豆汁的都叨咕，也不知道哪兒看的電視。”

緊跟著，鄭小龍溜進(jìn)屋，拿張報紙開始翻。

“哎，都在啊！一會過來討論劇本，得抓緊點(diǎn)，別不慌不忙的。”尤曉剛又探頭來了一句。

他剛走，李沐又露面，“九點(diǎn)臺里開《紅樓夢》研討會，都去湊個人頭。”

“咱們也開啊？”陳彥民詫異。

“社會風(fēng)潮，號召學(xué)習(xí)，懂么？你們幾個不用去，非《胡同人家》劇組的都來啊！”

李沐閃了。

許非看著一串串走馬燈似的，忽覺有趣，“哎，你們知道有個《京都竹枝詞》么？”

“得輿的吧？”鄭小龍?zhí)ь^道。

“對，里面有當(dāng)時文人評價《紅樓夢》的。”

許老師搖頭晃腦，“做闊全憑鴉片煙，何妨做鬼且神仙。開談不說紅樓夢，讀盡詩書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