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盛宴 第三百七十八章 醋王出馬

“對了，這么說的話，父皇不想文臻嫁老三是吧？那么文臻嫁我呢？父皇樂不樂意啊？”

“啊，老五你說的是什么胡話！”

“這算什么胡話。您瞧啊，老三和文臻這是分開了。這女人嘛，心性不定，我也是皇子，溫柔一些，哄著一些，也未必不能成啊，我啊，趁著這近水樓臺，偷偷哄著她到手，一來省得她總和我做對，二來氣死老三！”

“老五，你是酒多了吧。快莫說了。仔細(xì)燕綏知道，剝了你的皮。”

“呵呵，不說就不說，喝酒，喝酒。”

湖州城中最大的酒樓，叫扶芳樓，酒樓也賣茶，從早上就開始營業(yè)，無論是一大早要吃頭滾水的老茶客，還是要吃頭滾湯面的老饕客，都會早早地占據(jù)一樓廳堂里最好的位置，叫兩客好包點(diǎn)，來一碗面條，聽瞎子老田說一說城中最新發(fā)生的新鮮事，這接下來的一天，才過的有勁兒。

不過今天稍微有點(diǎn)例外，廳堂中對著一排軒窗的最好的一排桌子，都被包了下來，老客們被趕到另外的桌子上擠著，頗有些憤憤不平地看著那一排最好的座位上，每張桌子都只浪費(fèi)地坐了一兩個人。都背對著大家，對著外頭的街道，也看不見人家的臉。

但也沒辦法，能包下那一排座位的，都是有錢人，得罪不起。此時堂中驚堂木一拍，老田開講，眾人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

“……話說那岱縣關(guān)卡一橫，敲鑼打鼓，刺史大人有令！所有外鄉(xiāng)人不得進(jìn)入！刺史大人一瞧！哎呀我這還沒上任呢，這誰假傳均令，壞我官聲？給百姓添亂？正待大怒上前喝令拿下，卻見那兵陣嚴(yán)整，關(guān)卡林立，刺史大人再瞧瞧自己身側(cè)，不過從人二三，還多是女子。刺史大人心下思量，岱縣如此行事，可謂膽大包天，其中莫非有不可告人之處？自己貿(mào)然暴露身份，對方人多勢眾，萬一行人所不忍言之事，又該如何是好？正躊躇間，忽聽馬蹄聲響，刺史大人心念一動，計上心來……”老田驚堂木啪地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老田與眾位客官慢慢分解。”

“嗐！”眾人正聽到癢處，都忍不住大嘆一聲，卻也知道吊胃口是說書人的規(guī)矩，嘆完也就罷了，談?wù)摰恼務(wù)摚悦娴某悦妫芴玫拇┧髞砣ニ蜕蠠釟怛v騰的包點(diǎn)，也將一大盤子送到那臨窗的雅座前，“客官，您的點(diǎn)心和面。”

那位客官并沒有動，跑堂的只看見他一頭鴉青的光可鑒人的長發(fā)，隨即托盤一動，他身側(cè)一個男子將一錠大銀擱上，下巴對著說書的一抬，“說得好，賞。”

跑堂的睜大了眼睛，急忙一躬，又喜滋滋地奔去堂后，老田也從未得過這么多的賞銀，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fā)顫，想著這位客官想必喜歡聽刺史大人的傳奇，這也不奇怪，近日里大家伙兒都喜歡聽這些，只是這說書的規(guī)矩，今日說的書，打完了尾兒，是萬不能今日再接上了，但又不能毫無表示，想了想，便道：“謝前頭那位貴客賞，既然貴客喜歡，那么小老兒便再說刺史大人幾件軼事，不過呢，刺史大人高在云端，總攝湖州，是小老兒心中最為景仰的人物。小老兒靠著說刺史大人傳奇故事混口飯吃，那是大人恩澤，容得小老兒姑妄言之，也姑妄聽之罷啦。”

眾人都笑，明白他的意思，紛紛嚷道不過聽聽罷了，刺史大人什么樣的人物，犯得著跟咱們計較。

“……大家伙兒也知道，咱們這位新任刺史大人是位妙齡女子，說起來可真是王朝異數(shù)啊，上數(shù)建國百年，縱觀周邊諸國，也未曾見女子為官者，更不要說主政一方，只是既然是女子，又正當(dāng)芳華，總免不了這人間情愛之事……”

世人皆八卦，眾人頓時來了興趣，七嘴八舌都問刺史大人到底芳齡幾何，定親有無，老田便道：“說起來刺史大人當(dāng)初曾有過賜婚，是和號稱川北王的唐家五公子，卻不知為何又解除了婚約，至于大人的年紀(jì)，據(jù)小老兒猜測，應(yīng)當(dāng)還未到雙十年華。”

眾人一陣驚嘆，卻也有人不以為然地道女子就當(dāng)相夫教子，這個年紀(jì)在普通人家孩子都該滿地走了，有人便道：“不是聽說這位大人和某位皇子相交甚密，不是說她能當(dāng)上刺史，也是靠攀附上這位皇子么？”

眾人：“噓——”

臨窗的桌子上，背對眾人的貴客，筷子上齊齊整整挑著三根一樣長的面條，正要試探著入口嘗了嘗，聽了這一句，筷子一松，三根面條又齊齊整整鋪回去了。

他旁邊的男子低頭憂愁地嘆口氣。

“說起來刺史大人如此年華，也不可能沒有追求者。如今大人身邊的那位長史大人，不知道諸位知不知道，原東宮洗馬，當(dāng)朝大儒，文章英華，就才華年貌，和刺史大人最是匹配不過。更有天京傳說，說文大人當(dāng)初因?yàn)樵谖鞔摲徽_告通匪，長史大人當(dāng)時還是東宮洗馬，當(dāng)?shù)顬槲拇笕俗髯C洗冤，并當(dāng)著陛下的面承認(rèn)傾慕文大人……”

眾人嘩然驚嘆。

“……聽說這次文大人就任刺史后，張大人自請來湖州為長史，算起來還是降了半級。瞧瞧張大人這個心田！男兒仕途何等重要！張大人為了文大人，卻自甘降職，老仆瘦馬，千里奔赴湖州，甘為女子輔佐。實(shí)在是令人感動啊。”

老田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感動還是被張大人感動，不住搖頭長吁短嘆。

臨窗桌子邊的客人盯著面前的湯包，湯包的褶口收得很好，點(diǎn)綴著翠綠的蔥花，可一籠居然是三個湯包，而且點(diǎn)蔥花的位置也不一樣。

他眼風(fēng)掃過，他身邊的男子嘆著氣，將蔥花都撿走，在另一個籠里撿來一個湯包，撿去蔥花后放進(jìn)去，也不用尺子了，隨便一放便是齊齊整整。

“……既然張大人這般赤誠，如今正好近水樓臺先得月，說不定過不久，咱們就能聽見好消息了呢！”

“哎，說這話的，就小瞧了咱們張大人了。張大人可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正人君子。文大人沒接收前頭的刺史府邸，就在江湖撈安排的宅子里先住著，據(jù)說張大人也沒接收前頭長史的府邸，也拒絕了江湖撈給他安排的宅院，自己在府衙隔壁賃了個三進(jìn)小院，就帶了個老仆上任，事事親力親為。刺史大人剛剛就任，千頭萬緒，每日早出晚歸，可無論多早，張大人都來得比刺史大人更早，晚上護(hù)送刺史大人回去之后還要再回府衙辦公，來了不過短短數(shù)日，諸般文書人事檔案卷宗都已經(jīng)接到手中，梳理得井井有條。并且三日之內(nèi)就查出了岱縣縣令伙同縣丞及上下僚屬在任中飽私囊，瀆職貪腐，收受賄賂等罪責(zé)，當(dāng)即親自帶人去查辦下了獄……可謂無論于公于私，都盡心盡力喲。不過呢，張大人光風(fēng)霽月，一心只想輔佐刺史大人建功立業(yè)，便有君子好逑之思，也未見得會付諸于行，倒是近日小老兒聽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兒，不妨說來博客官們一樂……”

臨窗的桌子邊，那客人本來聽著，嗤笑一聲，不耐煩要走，身子動了動，又坐下了。

“……話說呢，最近似乎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不開眼的公子哥兒，在追求刺史大人。小老兒有個遠(yuǎn)房親戚，在刺史府里做書佐，刺史一到任，就查封了往日所有的檔案庫和賬簿，逐一清查整理，大家都睡在衙門里連日不得休，因此也就看見，有人一大早給刺史大人送去了整席玲瓏居最上等的早點(diǎn)席面，一桌八十八點(diǎn)的那種……”

有人插嘴問：“老田你不是說張大人每日早起等候文大人上衙么？會不會是張大人點(diǎn)的？”

“嗐！張大人一件袍子洗得發(fā)白，仆人都只得一個，兩袖清風(fēng)出了名，哪里點(diǎn)得起二十兩銀子的龍鳳宮廷早點(diǎn)全席！”

“之后又有錦繡緞莊最時新的布料直接拉來了十車！車隊(duì)浩浩蕩蕩的差點(diǎn)讓人以為誰家大小姐出嫁了！布莊的人捧著布嘩啦啦堆滿了刺史府前堂的地面，那叫一個錦繡輝煌耀目生光！從雙面精繡的禮服大衣裳到南方最珍貴的飛煙羅里頭小衣應(yīng)有盡有，別說一個刺史大人，全刺史府的女人們加起來一輩子都穿不完！”

“喲！豪闊！還有嗎還有嗎？”

“又有一抬一抬的胭脂水粉，新奇玩意，孤本古籍，繡卷玉雕，還有洋外花鏡，會自己叫的鐘兒，會自己走路的小人兒，會聚火的鏡子，各種奇裝異服，哎喲總之花樣繁多，看花了眼睛看暈了腦袋也說不明白的好物事，山山海海一樣不要錢一般堆在刺史大人眼前。小老兒就尋思著了，刺史大人自然是見過大世面，但畢竟還是個正當(dāng)妙齡的女子呀，這般榮華且不提，但只這份手筆心意，少不了要有幾分的目眩神迷吧？”

“是呀是呀，換我也要目眩神迷的呀。”

“還有大批的工匠來，要給刺史大人造那繡閣高臺，秋千花樹，要為刺史大人挖出那清渠鏡湖，種遍繁花。好讓刺史大人忙于公務(wù)之余，也能像尋常閨閣女兒一般，有個賞心悅目之處，可不要才離了滿是案牘的公堂，轉(zhuǎn)身又進(jìn)了江湖撈的廚房。”

“哎呀，這個好，這個貼心。使得使得，金錢財物什么的，刺史大人未必看在眼里，得用了心思才行。”

“哎哎，老田頭，我發(fā)現(xiàn)你使花頭了啊，你說了這許多神秘公子追求刺史大人的軼事，可你沒說刺史大人是什么反應(yīng)啊，刺史大人都收了嗎？答應(yīng)了嗎？”

“這個啊……”老田拖長了聲調(diào)。

跑堂的穿過人群走上來，手中托盤上又是一錠大銀。

老田眼睛一亮，拿過賞銀，驚堂木一拍，“嘿！正要說到這個！第一次送早點(diǎn)，刺史大人站在門口，拿著她自己做的薺菜蝦仁包，對著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笑道，送你們一個諺語，商醉蟬門前賣字畫，文刺史堂上送餐點(diǎn)——不自量力。”

眾人哈哈大笑。

“那錦緞呢？奇巧禮物呢？亭臺花樹呢？都收了嗎？”

“錦緞呢，小老兒聽說，刺史大人說，她收這人情，不收這禮。讓繡莊把錦緞都帶回去，折算成等價的棉布，捐給善堂做衣裳。”

眾人發(fā)出贊賞的嘆聲。都道刺史大人既體恤民情又心思靈活。

“奇巧禮物倒是不知道刺史大人怎么處理。至于那批派來挖湖做秋千的匠人，是唯一留下來的，不過好像被留下來做什么技術(shù)學(xué)院工程啦。”

眾人又問刺史大人這算接受追求了還是沒接受，老田一搖頭：“小老兒又不是刺史大人肚子里的蛔蟲，如何知曉？話說今日不就是咱們湖州‘挑春節(jié)’？春雷鳴，地氣動，萬物生，芳菲盛，湖州百姓都在這一天出城挑野菜，美其名曰挑春，這一日也放紙鳶去病氣，以及秋千，蹴鞠，牽勾諸般游樂，士子仕女今日也是最沒拘束的一日，連州學(xué)今日都放假，不拘男女老少同樂，按照歷年規(guī)矩，刺史大人是要首挑七種野菜為炊的，屆時大家可以看看她身邊有無人陪伴啊。”

眾人得了提醒，再看看外頭果然人頭攢動，都往城外去，紛紛結(jié)賬往外走，也有人一邊走一邊道：“說到州學(xué)，我倒聽說上次鬧了那一回，被刺史大人用課業(yè)整治了一次，并不怎么服氣，最近醞釀著再鬧一回的，可不要趁著今日出門再撒野了吧？”說著聲音漸漸遠(yuǎn)去。

很快廳堂里就剩下臨窗那一排桌子還有人，跑堂的得了吩咐并不敢靠近。

“主子……咱們……該啟程回京了。”

說好了只是來坐坐的。

臨窗坐著的人將筷子一擱，自備的銀筷尖撞上瓷筷擱，叮鈴有聲。

文臻此時正站在刺史府門口，看著對面大轎里掀簾子對著她微笑的燕絕。

憑心而論，燕氏皇族的血統(tǒng)不錯，燕絕的長相也可圈可點(diǎn)，尤其晨曦里這般款款笑著的時候，某個角度竟然還有點(diǎn)像燕綏，但也只是有一點(diǎn)點(diǎn)而已，而偏偏就這一點(diǎn)點(diǎn)，讓文臻一大早的好心情飛了個干凈。

很多人會因?yàn)殚L相的相似產(chǎn)生移情效果，文臻恰恰相反，她討厭這種相似，這源于她的精神潔癖。所以她揉了揉眼睛，吁了口長氣，實(shí)在是不明白，到底是天上降下了哪道雷，劈壞了定王殿下的哪根神經(jīng)，怎么忽然就讓他轉(zhuǎn)了性？

“同輦而游，可好？”對面，燕絕熱情邀請。

“殿下，于禮不合。”文臻含笑拒絕。

燕絕表現(xiàn)出和往日暴躁決然不同的風(fēng)度，并不生氣，放下簾子，當(dāng)先而行，卻又并不快走，慢悠悠地壓在她的前頭，他的親王儀仗，一旦擺開就占了一條街，誰也越不過去，文臻無法，看看天色也耽擱不得，她還得去城外與民同樂，只好也上了等候多時的自己的綠呢大轎，身后一大串的湖州官員浩浩蕩蕩上了轎子，往城外行去。

文臻在轎子里翻看著張鉞熬夜整理的案卷文書。蔣鑫已經(jīng)押送王別駕上京，也帶走了蒙珍珠一家，關(guān)于一年三賦的事情，果然到湖州之后，并無任何體現(xiàn)，湖州不收春賦，其余市縣關(guān)于賦稅的檔案賬簿也絕無此事，甚至包稅之說都被屬下矢口否認(rèn)，春賦仿佛就是文臻偶然投宿的小村臨時收取的賦稅一般，但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文臻將耿光陳小田等人又派了出去，私下悄悄尋訪小葉村那些包稅，務(wù)必將人找到，一并送給蔣鑫。

耿光陳小田等人原本護(hù)送蔣鑫先來了湖州，卻被王別駕派人軟禁在驛館，一直到文臻來了以后才得了自由，文臻卻也并不留這些人在自己身邊，畢竟他們出身金吾衛(wèi)，是皇帝的人，而她自己的秘密太多，有很多事并不方便交給他們?nèi)プ觥?p/> 比如之后關(guān)于湖州軍權(quán)，她來了有一旬了，湖州軍方官員無一人前來會見，都以軍務(wù)繁忙為由，駐營不出，顯然這些軍方將領(lǐng)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之后可能還需要去收軍權(quán)。

湖州本地的士紳對她的態(tài)度也很冷漠，至今無人拜會，倒是聽說去張鉞府上很勤，文臻覺得，有必要組建自己的信息搜集小組了。

這些事都需要可靠的人去辦。

文臻在轎子中閉目沉思，她對現(xiàn)在的情形早有預(yù)料，如果之前湖州的賦稅存在問題，也不可能留下證據(jù)等她現(xiàn)在來抓，總歸還是要慢慢來，軍務(wù)還是要想辦法打開缺口……忽然轎子一頓，她知道已經(jīng)到了，隱約已經(jīng)聽見外頭人聲喧囂，想必今日一定很是熱鬧，忽然看見有影子迎上轎簾，她看了那影子一眼，微微一頓，然后側(cè)身，打開了身側(cè)的……轎子窗戶。

然后眾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刺史大人，居然推開了轎子有窗戶的那一面，走了出來。

燕絕正面帶微笑地站在文臻轎子前面，等著含笑來牽文臻，做一個王爺攜刺史大人一同出現(xiàn)在百姓面前的亮相，在湖州百姓面前做一個無聲的宣告。

不想文臻這個缺德女人，竟然在自己轎子兩邊開門，從側(cè)面出來，還一回頭，做了個萬分驚訝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她轎子面前已經(jīng)站了一會兒似的，一臉受寵若驚狀，微微彎腰快步過來，伸手前引道：“想不到殿下已經(jīng)到了，殿下請，您請——”

燕絕瞪著她，如前幾天一樣，一口氣塞在咽喉里，咽不下吐不出，又覺得惱恨，惱恨里偏又生出更多的不服氣，冷笑一聲道：“刺史大人真是心思靈巧，請——”

兩人一前一后，帶領(lǐng)湖州官員，浩浩蕩蕩走過山坡，這一片是湖州城外赤嵐山，以山上遍植紅楓，到了秋季一片火紅如赤嵐聞名，山下一大片平地臨湖，景致清雅，地形開闊，向來是踏春的好地方。此刻那平地上已經(jīng)起了好些秋千架，還劃定了蹴鞠的地方，以及牽勾的繩索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還有一處架了好些大鍋，那是要挑春開鍋煮七草湯的地方。

歷年湖州挑春節(jié)，刺史或者別駕都會親自挑春，但是士大夫十指不沾陽春水，也就象征性由佐使拎個籃子，拿把剪子，按照安排好的老農(nóng)指引，剪下七種野菜，就算與民同樂，其后的烹制七草湯，也就是別駕或者長史去拿個勺子攪合兩下，自有專門的廚娘烹煮，反正那玩意兒清湯寡水的也沒人喝。

所以今年，按照慣例，湖州府白林要將文臻往臺上引請她高坐訓(xùn)話的時候，卻見文臻手一招，她的丫鬟笑吟吟拎著籃子，籃子里頭還有一些小型工具，不禁怔了。

“大人這是要往何處去？”

“挖薺菜啊。”

湖州官員們張著嘴，看見文臻帶著采桑匯進(jìn)了人群，蹲進(jìn)了一群采野菜的老娘們中間。

婦人們急忙吶吶地要起身問好，文臻頭也不抬，道：“這一片的薺菜好，肥嫩，快點(diǎn)挖，不然都?xì)w我了！”

婦人們都笑起來。

“大人，這苦丁菜太苦了，咱們都不吃！”

“這你可錯了，這菜好，化瘀消腫，殺菌解毒，苦味大的菜一般都有這效果，不要怕它苦，用草木灰水煮開后浸洗，多換洗幾次苦味就差不多了。”

“大人您連這個都懂！”

“傻婆子你忘了啊，大人是廚神！”

也不知道是誰從人群后經(jīng)過，涼涼地飄過一句，“賤役出身，什么不懂？”

婦人們回頭，人多，就看見一截青灰色的屬于士子的袍角。

州學(xué)的士子們今天放假，好適當(dāng)化解一下最近不斷加深的黑眼圈。

有人憤憤地啐了一口，文臻就好像沒聽見。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百姓在挖野菜，士紳在游湖，士子們在放風(fēng)箏和蹴鞠，仕女們在打秋千。

有人大步過來，往她面前一蹲，手中鑲金嵌玉的佩劍往地里一撅，驚得一群大娘躥出三丈，轉(zhuǎn)眼跑個精光。

文臻嘆了口氣，道：“殿下，您這是得了哪門子失心瘋？”

燕絕蹲在她身側(cè)，用劍尖挑起一根破碎的婆婆丁，用下巴問她：“燕綏會陪你挖野菜嗎？”

“不會。”文臻換個方向挖，“他會吃我挖的野菜。”

“但你能吃到我挖的野菜。”燕絕也跟著她換個方向。

他身后，一群湖州官員眼看刺史和殿下都蹲下挖野菜了，也只好都蹲下，也沒帶工具，拿袖子掩著眼撅著屁股東張西望做忙碌狀。

“殿下挖的野菜每一朵都是破碎的，滋味不全，廚子不取。”

“你在暗示什么？”

“殿下覺得我在暗示什么，那就是什么。”

“文臻，你素來是個聰明人，為何這次這般不識抬舉？”

“殿下錯了，如果這次我識了抬舉，我才不是個聰明人。”文臻拎著滿滿一籃子野菜站起身，貌似一不小心踩到了燕絕那因?yàn)樘L而支在地上的劍柄，劍柄猛地翹起，裝逼拿著長劍挖野菜的燕絕眼看劍尖忽然刺向自己的臉，驚得一跳三丈，然后才聽見文臻施施然道，“要追，隨你，追一次刺一次。”

燕絕：“……”

蹲了一地的湖州官員本來要趕緊追隨起身，隱約聽見這一句，趕緊又蹲回了原地。

還是繼續(xù)做一朵蘑菇吧，不然被憤怒的定王殿下給當(dāng)野菜挖了怎么辦？

文臻挖完了野菜就去了做七草湯的那邊，一路上百姓們都含笑給她躬身，然后走開一些，略帶好奇地想看看刺史大人要做什么秀，文臻的人在那里起了一個小棚子，起了灶，將一口口大鍋?zhàn)诨鹕希侄顺龊脦讉€半凍上的瓦罐，張鉞捋起了袖子，興致勃勃地要來幫忙，無意中碰翻了瓦罐的蓋子，里頭骨碌碌滾出來一顆心。張鉞嚇得啊一聲大叫，伸手就來推文臻：“你快出去！”

文臻：“啊？”

“有刺客！”

文臻好笑：“豬心！”

“啊？”

來幫忙的江湖撈廚子追上來，將那豬心撈起，連同瓦罐里的東西都倒出來，原來是一大罐的豬下水，在案板上細(xì)細(xì)切了，笑道：“按您的吩咐和您的配方，后廚里熬了一天一夜，連原湯都凍上了一起帶過來了。”

“都下到鍋里吧。”

張鉞瞪大眼睛，看著那些豬腸豬肝豬心豬肺切成小塊，連同淡褐色的湯汁都凝結(jié)成的碎晶塊，一起倒入巨大的湯鍋之中，他捂著鼻子，連鍋鏟都不敢下去攪了：“這……這能吃？”

“這個啊，算是鹵煮和炒肝的混合吧，人間美味。長史親自制作的七草鹵煮湯，想必會成為湖州一則佳話。”文臻笑嘻嘻。

張鉞臉色很慘。

東堂士大夫是不吃豬下水的，甚至以之為惡，這點(diǎn)文臻知道，不過是逗他而已，好在這湯也等于是現(xiàn)成的，等會野菜倒進(jìn)去便行了，正準(zhǔn)備接過來自己做，忽然見燕絕大步過來，道：“文臻，說好請你吃我挖的野菜的……”正要將自己挖的那根狗尾巴草往鍋里放，忽然看見一截腸頭，頓時臉色大變，“……文臻你煮的什么惡心東西？你就拿這東西給百姓吃？！”

他一向嗓門大，這聲音一嚷，眾人都聽見了聚過來，東堂百姓也多有不吃下水的，主要市面上處理下水的手段多半粗糙，做出來腌臜味道難除，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忌諱了。

但文臻一直不以為然，有心要扭轉(zhuǎn)一下東堂百姓的觀念，豐富一下百姓的食譜，畢竟下水也是很有營養(yǎng)的，豬肝還是很重要的補(bǔ)血必備品呢。如今她做了刺史，正好趁這個機(jī)會普及一下。

眾人聽見這話臉色都變了，再一看那鍋里，浮浮沉沉，果然腸頭豬肝豬肺都有，有些胃納差性子矯情的，當(dāng)即哇地一聲吐了。

這時候有人吐真是雪上加霜，那是個臉色有些發(fā)白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他當(dāng)著刺史大人的面嘔吐，也覺得難堪，本想解釋一下，結(jié)果一抬頭又看見一片豬肺，哇一聲又吐了，他的仆人倒是氣盛，見眾人都盯著，便大聲道：“瞧什么瞧！這么惡心還不許人吐了？”

采桑大怒，道：“惡心？你倒告訴我哪里惡心啊？你聞聞這味兒，哪里惡心啊？”

眾人一怔，這才發(fā)覺空氣中的味道并無下水的腥膻之氣，相反氣味香濃，此時文臻已經(jīng)無動于衷下了野菜，那香濃里便攜了野菜的天然清逸香氣，十分誘人，四面放風(fēng)箏的，打秋千的，蹴鞠的，都忍不住被吸引了來。

張鉞忽然一言不發(fā)，推開面前的人，拿了那巨大的鍋鏟，走到鍋前，攪了攪，一股更加濃烈的香氣散開，眾人忍不住深呼吸，深呼吸完了又對視一眼，有點(diǎn)尷尬。

張鉞緊緊地盯著鍋里翻騰的下水，文臻站在他身邊，看著火候，加了點(diǎn)胡椒粉，一股微辣的氣息飄散，更加引人食欲，裊裊熱氣里，張鉞眼見肺泡里的管子漸漸轉(zhuǎn)為透明，臉色有點(diǎn)發(fā)白。

文臻忽然輕聲道：“撐不住就別硬撐了，沒關(guān)系的。”

不然真吐在鍋邊就麻煩了。

張鉞咽一口唾沫，臉色蒼白，眉色和眸色卻被熱氣熏得烏黑，越發(fā)顯得神情堅(jiān)定：“沒事。”

蟹眼泡泡漸漸鋪陳開來，文臻道：“好了。”正要自己先來一碗。她孕后其實(shí)胃口一直不大好，并不太想吃，但此刻也只能自己先來了。

張鉞卻堅(jiān)定地接過她手中的碗，給自己盛了一碗，還十分狠心地裝滿了下水，敬酒一般對著四面一照，又特意對著燕絕敬了敬，道：“挑春節(jié)，刺史挑春；七草湯，長史熬制；惡心與否，嘗了方知。”

他低頭看著碗里的七草鹵煮湯，野菜有七種，都是選香氣清新去掉苦味的，顏色碧綠青翠可喜，而下水切成小片，淡淡粉色，漂浮在濃厚的淡褐色鹵湯之中，看著并不惡心，他并不敢多猶豫，先喝了一口湯，并沒抱多大希望，然而一入口，便覺得一口鮮一口春，在舌尖瞬間爆開，剎那間眼前一亮！

只那眼前一亮，都盯著他的人們，便看出了端倪。

隨即張鉞小心地嘗了一口，又是微微一頓，一頓之后便加快了速度，很快將一碗鹵煮吃喝完畢，動作文雅卻迅速，看不出一點(diǎn)為難。

燕絕看看他，再看看文臻，忽然呵呵一笑，一巴掌拍在張鉞背后，道：“味道怎么樣？”

他一拍，用了真力，張鉞“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眾人：“……”

文臻眼底怒色一閃而過，笑道：“殿下，表達(dá)友好一般都是拍肩膀，您拍后心，是想讓我的長史英年早逝嗎？”

燕絕笑意一僵，文臻又道：“殿下就不必問這湯滋味了，反正您也不適合吃。這湯里豬尾和豬腎比較多，您虛不受補(bǔ)，用不著。”

燕絕：“……”

他被文臻一槍關(guān)于“什么什么萎”的暗箭射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人群里忽然有人道：“麻煩請給我一碗。”

這聲音聽著陌生，此刻還有人說這話也令文臻詫異，舉目看去卻都是茫然的臉，只得令采桑裝了一碗送入人群，過了一會采桑回來，低聲道：“一雙孩子的手接過去了，身后有人掩著，我看不出還有誰。”

文臻心中一動，隨即覺得不可能。